一念迷,则世路曲折,蜿蜒不绝;一念悟,则超脱六道,海阔天空。有位大师曾对我说过,历代以来,有许多高僧都已经坐化成佛,达到涅槃之境。我则问他,最终的涅槃,究竟是何境?大师说,有了天眼,可以看清三界一切,从此免去六道轮回。资质愚钝的我,就认为,所谓涅槃,就是可以通灵,远离颠倒梦想,万境皆空。世人眼中的禅境,总是隐含了太多的迷雾和玄机。许多人想迈进那道门槛,沾染一点灵性,让自己轻松自如,却不敢轻易去参。只觉那万千禅境,若没有一颗云水之心,一般的肉骨凡胎,终难以了悟。
悟禅亦是随缘,既是性灵,就无关一些翔实的片段。无论是人生的历程,还是禅悟的过程,删繁就简,信马由缰,方可自在。并不是熟读经卷,就可以成为一代佛学大师,讲经传法,布施众生,才是佛之真谛。当年六祖惠能不识一字,却诵出大彻大悟的偈语,得到五祖弘忍传下的衣钵。一棵参天大树,有时却不及一株兰草淡定,一个至高无上的君主,有时不及一个布衣草民清醒。在佛的眼里,万物皆无贵贱和高低之分,聚散随缘,生死相同。
偶读宋代保福清豁禅师一首遗世偈语,迷离的心,似乎有了些许顿悟。“世人休说路行难,鸟道羊肠咫尺间。”当我们在感叹漫漫尘路,有如万水千山,处处暗藏险境时,清豁禅师却说,崎岖世路,纵然行走艰难,可这一切,只在咫尺间就可以超脱。所谓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一个人心中所求之事太多,欲念太多,则处处都有求取不得的苦恼。倘若心性淡然,随缘自在,那诸多的苦恼,就如岭边白云随风而散了。证悟此境,世间万千风景,处处皆菩提。
但我们毕竟是凡人,要做到无所欲求是断然不可能,所以顿悟超脱的人,也只是寥寥几个。修佛是修心,出家和在家修佛,自是不同。出家人了断一切尘缘,此生归居山林庙宇,不踏入红尘半步。在家修佛,则为了少些执念,淡了心性,以慈悲对己,方可慈悲待人。世间诸多烦恼皆起于心,心不静,而万物随之而动。哪怕你每日诵吟经书,苦心坐禅,住着茅屋,嚼着菜根,亦难以获得真正的清净。我们总喜欢说,人间多少事与心相违,却不知,心中所想是因为贪念太多。如果禁得起流年的平淡,难道一个人真的不及一棵草活得葱茏吗?
人有灵性,草木亦有;人有血肉,草木则无。所以人有爱有恨,有善有恶,有贪欲,有执念。许多看似鲜活美好的人,实则内心一片荒芜。佛经云:“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焦,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既知万物幻化无常,我们的心更应该明净清亮,过于拘泥的人生,只会让自己陷入泥淖。无论江山如何更换,沧海又如何成了桑田,人世却是一出永不落幕的戏。我们持着岁月的刀剑,有些人选择去做争夺天下的英雄,有些人却做砍伐柴木的樵夫。
“珍重苎溪溪畔水,汝归沧海我归山。”清豁禅师在告诉我们,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归属,无论山海,皆为妙明真心。花是花,雾是雾,溪水自归沧海,禅者自归深山。他临死前告诉门下之人:“吾灭后将遗骸施诸虫蚁,勿置坟塔。”死后于山中,坐磐石,俨然长住。门人禀遗命,竟无虫蚁之类所侵食,遂就阇维,散于林野。禅者至此,早已是起灭随缘,这一生,来来去去的人事,已散作浮云。而我们,读了清豁的偈语,是否依旧会固执地守候在秋天的路口,等待春暖花开?
其实,禅不是一本读不懂的无字天书。每个人活着就是禅,心中都有禅,禅始终如一地告诉我们,万法归一,自在随缘。我们总是过于匆忙,所以常常会走失在人生的四季,而花木却是随季而开,循香而落。世间之事,往往是弄巧成拙,只有随缘才能自在。也许我们都应该松一下绷紧的心弦,让自己在寻常的日子里,过得像白云一样轻盈,清风一样悠闲,流水一样从容。须知人事不可屈算,我们不必为一棵枯死的树,而久久地吊挽。
随缘并不意味任性,闲散也不意味蹉跎。时间不会为任何人珍重,而我们却要珍重时间。做自己所能做的,珍惜自己所能珍惜的。须知道,风景年年依旧,而流光一去不会回头。无论是归入沧海,还是归于山林,简单地做自己,就好。
第一章 深刻相逢,澹然相忘
窗前闲半亩,开做小方塘。
云过暂留影,月来时有光。
灌花借春色,洗砚流墨香。
唯有塘中水,澹然却自忘。
——明·永觉元贤
秋天,这个连尘埃都寂寞的季节,总会给人带来许多无由的感伤。行走在江南园林的青石小径,见得最多的,该是落叶。一枚、两枚的红叶落在积岁的苔藓上,那般地醒目惊心。宁静的时光,翻读着过往无言的记忆,让我们感动于这些细碎的渺小。宛转的长廊边,有残荷枯梗落在水塘里,散发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禅意。莲叶上,有着被岁月风蚀的伤痕,就连盛载在荷盘上的露珠,都是破碎的。这样的残缺,带着一种神伤的大美,春朝秋夕,它们早已学会了舔伤自疗。
看到荷,总会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宁静的月光下,那么多的莲,在水塘里语笑嫣然。一叶小舟,搁浅在藕花深处,寂寞中,适合将美梦收留。总有诗意之人,将笔墨蘸上荷香冷韵,书写几阕玄色小令。曾经平淡朴素之景,如今成了人们千方百计营造的意象。仿佛挖一个水池,就是湖泊,种几朵莲花,心中便生了佛性。泡一壶茶,捧一本书,临水照镜,也算是风雅无边。以为日子会在某个无意的瞬间悄然止步,却不知日夜交替一如既往。
多少人想要在滔滔世海中另辟蹊径,说好了纵浪到底,可每次都是雨打归舟。山水相娱,烟云散去,历史的墨迹已模糊不清,我们彼此在澹然中相忘,包括以往的山盟海誓。在不能终止的流光里,我们无法怪罪生命里有太多的错过,也许会辜负青春,却终究不会辜负宿命。都说人生如逆旅,就算有一天月迷津渡,依旧会有一枚守护我们的红叶,等候在季节的路口。跪在佛前,折一枝莲,便是此生全部的行囊,就这样在秋天的山路前行,不再回头,直到听见来世第一声钟响。
山水依旧灵逸,只是暮色暗淡了光影,锦绣园林此时像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而我们就是走进照片中的人,年轻的影像被锁在往来的旧梦里。小茶馆关门了,紧闭的门扉,只有一把锈蚀的铜锁,提醒着你我它真的有了年岁。我们常常会被一枚清新触动心灵,亦偶然会被一片古老打湿双眸。江湖风云涌动,积攒了太多的恩怨情仇,来到这里,所相欠的,不过是一杯茶而已。一杯向晚的茶,带着清秋的凉意,给红尘的你,给红尘的我,喝下去就可以看到彼岸莲开。
凉秋的池塘,有闲云落影,有明月留光,有木舟倚岸,有倦鸟栖息。想起明代一位叫永觉元贤的高僧,写过一首名为《小塘》的禅诗,他用平淡的笔调,写出一份随顺自然的意趣。我始终认为,那些遁入空门的僧者,是因为见过了世俗的华丽,厌弃当一只绸缎里的金蝉。他们为避烟火,躲进了长满青苔的木门里,在廊然阔境中,一往无悔地丢弃荣华,守侯清贫。澹然寂静的人生,已经没有了前寻的必要,了悟之时,万境皆空。在他们来时,抹去了所有踩出的印记,只为了,没有回头之路。
清闲时,将窗前的半亩小地,开凿作池塘,给禅寂的流年,添上灵水的诗意。小小的水塘,白日里有浮云过访,在澄澈的水中,留下顾盼的身影。夜晚邀来明月,在水上对饮,时光的佳酿,滑入记忆深处,回到那个有《诗经》的年代。那些情禅的开始,在岁月的回风下流淌了三千年,穿过长亭古道,依依深巷。多少王朝失势,多少流云聚散,那口荒废的池塘畔,依旧伫立一个不肯失约的人。尽管有些孤单,可每经历一场轮回,都如梦初醒,直至丢弃所有的情节,褪去生命所有的颜色。
小塘是无私的,它的情感似泉水取之不尽,而这些灵性之水,可以浇灌花木,平添小园无尽的春色。亦可以洗涤笔砚,让唐风宋韵的墨香,在人间流溢。就是如此情多的小塘,以其渺小的生命,成就世间的完美。然而它功成而弗居,不为浮华所动,在空寂的小园,岁月的角落,澹然自忘,洒脱自如。也许只有阅读一个高僧的故事,才可以不惊动它的安宁;也许只有来自明代的那株莲荷,才可以看到它的禅心。在永觉元贤禅师的笔下,小塘就像一位高蹈世外的隐士,我们总在那片清水中跌回往昔,而它依旧安然自在。就像长在池中的莲,也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连枝头上的蝉唱,瓦当上的小草,都与它们无关。
世间缱绻之事,落在凡人心里,就是千丝万缕的纠缠,落在禅师的眼中,竟是这般了无挂碍。一方小塘,看尽多少过客往来,每一次遇合都是结缘,每一次离散都是渡化。有人在这里吟咏忧伤的曲调,追忆流逝的年华,那是因为水的纯粹,塘的静好。这就是佛性,水塘的佛性,高僧的佛性。纵然安静的水塘许诺过,这里永远有我们灵魂的一席之榻,可我们终究还是做了那个策马江湖的人,云天万里,沧海千年。有一天,在深山古刹迷了路,院墙内,该有一枝寒梅为你我指点江山。
禅师参悟,是因为他的心,没有停留在世间的荣华上。远离红尘熙扰,才可以与佛祖有深奥的交谈。其实,所有的澹然都是在纷欲中开始的,就像所有的相遇都在离别中结束。我们总是躲在自己酿造的华丽里,假装很幸福,时间久了,忘记了所有的不幸。好比一个谎言,说得次数多了,也成了真。可是烟雨再美丽,我们还是离不了阳光,了悟不是逃避,放下不是抽离。每个人都知道,前缘过往是你我都回不去的原乡,如果学不会相忘,就用一生作飘零。
时间过去了,留下一些破碎的影子,任凭我们一一检点,也拼凑不回最初。在深秋的渡口,不须刻意等待相逢,就在各自的心中,选一个小小角落,挖一口水塘,栽种莲荷。于禅寂的光阴下,慢慢地澹然相忘。请相信,在最深的红尘里,所有灵魂的牵手,都属意外。
第二章 高山插青云,碧水种莲花
返本还源便到家,亦无玄妙可称夸。
湛然一片真如性,迷失皆因一念差。
——明·浮峰普恩
清秋的雨,带着瑟瑟凉意,仿佛一夜之间,夏季的余温就归入风尘。多少匆匆赶路的人,忘记带一件御寒的衣衫,微恼着要去找一棵树,讨个说法。谁知昨天的它还安然无恙,今日已落叶纷飞。时光的流转,不宜多说,一个低眉,一个转身,此刻的携手,就会成了明天的分道。人在世间行走,就算你不惊不扰,也要被荆棘所伤。有时候,一点风声,一束阳光,一丝雨露,都是利刃,走过的路有多长,伤痕就有多深。仿佛要尝尽诸多苦楚,才算是完成人生所有的过程。
每一天,我们过着平凡而简单的日子。渔人深夜撒网,清晨收获。樵夫日出上山,日落下山。浣女将一篮沾满尘埃的衣衫,洗成洁净的潮湿。炊妇将一锅生米,煮成熟饭。也有辛劳的铁匠,将风霜的岁月,打磨成剑;有风雅的诗客,将简约的瞬间,整理成诗;还有淡定的僧侣,将一天的光阴,静坐成禅。这就是众生本来的面目,没有多少禅理,也没有多少玄机,在各自的人生里,守候各自的宿命。有一天,我们邂逅在黄昏的渡口,你说你是走街串巷的油郎,我说我是柴米油盐的凡妇。
我读明代浮峰普恩禅师的佛诗,顷刻间,感受到一种拨云见日的清朗。浮峰普恩,湖州天池月泉玉芝法聚禅师之法嗣,俗姓金,山阴人。普恩禅师十岁出家,缘由不明,或因家境贫寒,或是机遇巧合,总之他舍弃滔滔红尘,静坐蒲团之上。他的一生,究竟有多长,亦不得而知。总之他在佛前,参悟禅机,了空一切。其实,生和死,来与去,不过一念之间,像是在菩提树下打了个盹儿;像是檐角的铜铃,风起则响,风止则息。
“返本还源便到家,亦无玄妙可称夸。”多么浅显之句,却留给深刻的佛法一大段空白。在世人眼中,佛学高深莫测,遥不可及,所以众生总喜欢谈玄说妙,却不知每个寻常的片断,即是玄妙。世间万物皆有佛性,只要回归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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