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抬头望着墨绿墨绿的叶子,忽然间想到了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原来已经入夏了啊。怪不得整日昏昏沉沉,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呢。
到底是什么事呢,雪沫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做什么摇头晃脑,不是要午睡么?”她摇头的时候,长长的发抽在玉无瑕脸上,痒痒的,让他很想打喷嚏,太损形象。
“哦,”雪沫应了一声,乖乖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他身上淡淡的木叶香飘入鼻内,化作心里暖暖的温馨,她用脸蹭了蹭他的脸,说,“白玉呆瓜,我们远游去吧。”
玉无瑕身子一僵,半响才微笑道:“好。”
又过了许久,似是不甘心,补充道:“你啊……尽是逞强,然,只要能让我陪在你身边,去哪我都随你。”
“君兮是不是说过,爱我,会很累?”雪沫皱眉,那段记忆好像很模糊,也不知是梦里的,还是真实的,总之,她记得君兮睡着前说了好些话。他话里总是半真半假,让人猜不透彻,更不忍去猜。
又是良久的沉默,玉无瑕才道:“也许吧,可是,我想,来生,我一定还会那么爱你。”
“矫情!”雪沫笑得掐了掐他的腰,发现才几日,这厮竟瘦成了皮包骨,难怪咯得慌,改日她找个机会学学厨艺,把他养肥肥。马儿肥肥才好骑,这马儿要骑一辈子的,可不能让他提前告老。
当两人把要出门的想法告诉众人时,厅内九个人,愣是从门外飘入一片落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雪沫想,这些人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反应都那么迟钝。不就是孩子长大了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嘛,又不是不回来,对啊,又不是不回来。
舒剑舟一拍大腿,拍的时候不小心打落了案上的茶盏,威武的气势泄了个精光。
“养儿不孝,养儿不孝啊,瞧你们一个两个,老夫命苦哟,儿孙成群,愣是没一个愿意留下来陪陪我老人家。”
舒辟寒破天荒地露了个笑脸,道:“出去看看也好。”夕小敷用力地点头。
“就是别玩疯了,丢了我们的脸。”玉倚溪歪着身子补充,被竹映琴打了屁屁。
雪沫和玉无瑕不约而同撇撇嘴,你们还有脸可丢吗?
舒暮修手拂长须道:“又有人离家啊,甚好,这个月没节日,正愁庄里静得慌,这下好了,又可以闹闹了。”
其他人都笑得花枝乱颤,雪沫和玉无瑕莫名奇妙。
这离家还能与热闹扯上关系?
后来,雪沫和玉无瑕才知道,热闹是别人的,他们什么也没有。
两人乖乖坐在冷板凳上,等着一盘又一盘姑且称之为“菜”的物事被端上来,那物事,真叫一个石破天惊,炒鸡蛋是带壳的;真叫一个五光十色,炒三丁竟然有黑白红橙黄绿青蓝紫八中颜色,也不知道多出来那些颜色是如何弄出来的,委实是一门学问;真叫一个令人食指大动,吓的……
原来,舒家有个规矩,只要有游子离家,便要全家动员亲手做一桌菜为他送行。美其名曰,外面的菜再好,终究没有家的味道,索性一次吃个够,撑个十天半个月就可以收拾收拾行囊回来重拾家的味道。其实,这根本是对离家人的一种惩罚,一种威胁。你敢走,敢走就吃了这断头饭,你敢不回来,不回来就举家来追杀,你的身上可都是我们的味道,随便找条狗嗅嗅,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手到擒来。
大厅离厨房隔了一个院子,可是厨房里噼噼啪啪的炒菜声,砰砰砰的切菜声,被烫到的尖叫声,以及互相埋怨的咒骂声都能清晰地传来。
好吵,好温馨。
眼泪不小心落了下来,雪沫来不及抬手就被玉无瑕轻轻地吻去了。
雪沫红着脸斥:“轻薄儿。”
玉无瑕面不改色,微微笑:“这叫情趣。”
门外传来一声清咳,一群人,人手一份杰作,齐刷刷走了进来,玉倚溪不小心被门槛拌了一下,撑着妻子的肩才险险立定,死性不改,笑得不怀好意:“儿子,有你爹当年的风范。”
被竹映琴瞪了一眼,又马上改口:“黄口小儿,如此轻薄良家妇女,成何体统!”
“禀爹爹,这良家是我家,这妇女也是我妇,如何轻薄不得?”玉无瑕眨眨眼,纯良无辜的模样。
玉倚溪干瞪眼,呐呐不能言,舒辟寒撇他一眼,冷哼:“自作自受。”
众人幸灾乐祸,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竹映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叫什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来是看别人笑话的,谁知引火烧身,玉倚溪再厚的脸皮也耐不住这么磨,把菜往桌上一扔,撒野:“老子教训儿子要你们管!”
在众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下,雪沫和玉无瑕硬着头皮,硬是把一桌奇奇怪怪的东西塞进了肚子。
吃完之后,雪沫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作为舒家的一份子,绝对不要学做菜。一来,铁铮铮的事实摆在面前,什么舒家人优秀,玉家人妖孽,都是浮云啊浮云,做菜绝对是天下第一的……难吃;二来,万一以后有人离家,她也可以如法炮制,欠的总是要还的不是。
离家时,又是一幕十八相送,从日出一直送到了日落。
长亭落日,一排齐刷刷的影子齐刷刷地走。
头顶,一群乌鸦飞过,一数,十一只,委实应景。
天上乌鸦叫喳喳,地上亲人吵闹闹。
每个人都不停地叮嘱要吃饱,不要吃撑,要穿暖,不要穿丑,要这般,不要那般,连辈分最小的舒夕颜也没大没小地摸了摸姐姐的头,语重心长道:“舒雪沫啊,舒雪沫,出门在外,要听夫君的话,莫任性,莫逞强。”
雪沫一时不慎被她摸了头,正懊恼间又听她这么说,顿时怒了:“我要是听你的话我就跟你姓。”说完才发现这是一句极没水平的话,忙转头望夕阳,道了一声夕阳无限好。
这句话,又一不小心惹恼了舒剑舟,舒剑舟手拂长须,一脸哀戚道:“唉,老来凄凉啊。”
顿时,落井下石的,变相落井下石的,乱成一团。
雪沫求助地看向玉无瑕,玉无瑕微微一笑道:“各位可否莫当油灯,打扰了我们夫妻二人的独处时光?”
众人默默地瞪他,见他面不改色,玉倚溪下结论,这厮的脸皮有如城墙铁壁,无坚可摧,做爹爹的甘拜下风。于是,率先甩手走人。
其余人也终究被他笑得败下阵来,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甩手哼哼走人,言行相当一致。
雪沫和玉无瑕望着他们的背影良久,恍惚间有一种自己才是送行者的感觉。
玉无瑕牵起雪沫的手,微微笑:“走吧,你想去哪?”
“一切听从夫君指示,”雪沫眨眨眼,态度诚恳,“不如带我去看看你走过的路吧?”
玉无瑕失笑,这算哪门子的听从。
“好,”他点头,“一直想弥补那一段没有你的日子,若说我此生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曾经与你分开。”
“我也是。”雪沫笑着反握住他的手,温暖的感觉直达心底。
手牵手,晃啊晃。
夕阳下,两个影子紧紧相依,长长的足以延伸到地老天荒。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要一个温暖的结局……
半章,上课去了……
且珍且行醉浮生
水村山郭酒旗风。
两人到的第一个地方是乡间的一家小酒馆,在群山环抱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别有一番安定宁和的滋味。
酒馆不大,可是人很多,多是些田间劳作的农人,干活累了便到此小憩一番。有人饮酒有人谈笑有人睡觉,互不影响,喧闹而喜悦。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酒香与菜香,热闹温暖的感觉。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人们都回头望他们,而后腼腆地朝他们笑笑便又转回头各干各事。
“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店老二热情地迎上来,“这位公子有点眼熟……”
玉无瑕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微微一笑,走到窗边坐着的一对老夫妇面前,深深做了个揖:“老丈,晚辈失礼,可否为我们让个座?”
这原本是很无礼的举措,可是在他做来,偏生那么顺理成章,让人无从挑剔。他望着老人,诚挚而认真。
老人望了他一眼,慢悠悠起身,对面的老太太佝偻着身子过来扶他,原来老人腿脚不便,靠着一根拐杖才能勉强站立。
雪沫鼻子一酸,忙拦住他们:“我们不坐了,不坐了,你们坐吧。”
“要坐的,”此时的玉无瑕偏执得像个孩子,又转头对老人道:“老人家,我们只要一张凳子即可,我们可否与你们同桌?”说罢,帮衬着将老人扶到对面,又斟上茶,满脸歉意。
老人微笑着点点头,深深的皱纹一条条晕开,慈祥恬静。
四人同桌,两老两少,人们忍不住又多望了一眼,明明是突兀别扭的景象,可是定格到他们脸上时,又是温馨和谐。他们都微微笑着,或浑浊或清澈的眸中有一种淡淡的幸福弥漫开来。
那是千帆过尽、岁月积淀而来的关于生活关于爱的深刻诠释,老人如此,只是不知那两个少年人到底经历了多少才能将初情化作骨子里淡淡暖暖的永恒。
雪沫蜷缩在玉无瑕怀里,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白玉呆瓜不是她,不会随意地耍性子,他做的必是有缘由的,可是,他想让她看什么呢?
旭日东升,湿漉漉的作物上,闪闪烁烁,风拂过,水雾扩散,化作烟光氤氲。
再往后看,远山带雾,朝阳将山头染成了彤彤的红,像极了少女娇羞的脸。
“啊,白玉呆瓜,快看,那座山,好像一个女子!”雪沫惊奇地叫道,在玉无瑕身上又蹦又跳。
玉无瑕但笑不语,阳光划过他粉色的唇,暖暖温柔。
小二端上两碗面条,他颔首致谢后拿起筷子慢慢地将一碗面里的肉丝挑出放入另一碗中,又将另一碗中的青菜挑了放到这一碗,动作细致而认真,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啊,”小二脑中灵光一闪,“他就是几年前那位想家的公子!”后退时没注意,撞到了刚从厨房出来的老板娘,漂亮的老板娘瞪他一眼,斥道:“做什么大呼小叫的,惊扰了客人扣你工钱。”
小二却不为所动,拉着老板娘的衣袖兴奋不已:“老板娘你看,那位公子,那位想家的公子。”
老板娘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玉无瑕也闻声回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眉眼弯弯,依稀当年模样。
老板娘怔了怔,旋即回以一笑。果然是当年那个想家的孩子,这样的面貌,即使六年过去,依旧在人脑中清晰如画,而之所以小二没有一眼就认出他来,是因为他的笑吧,当年他也这样笑,只是笑里总是缺了什么,明媚得叫人心疼,而如今补全了,原来是这般温柔缱绻。
她还记得六年前,这个孩子,叫了两碗长寿面,把肉和菜一根根挑开后,便再也不动,呆呆地望着热气腾腾的面渐渐变凉。然后,他又叫了两碗,重复刚才的动作……一连叫了十六碗,摆了满满的一桌。
所有人都望着他,他们皆是勤勤恳恳的农人,最见不得人浪费粮食,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忍心去责备他。
他安静地坐着,阳光披在他身上,碧色的衣衫淡的近乎虚无。阳光这么暖,他却那么悲伤,整个人蜷缩着,像一滴冰凉的水。
她走上去问他:“你怎么了,可是面不好吃?”
少年抬起头来,温润的眸中笼了一层淡淡的水雾,他微微一笑,暖了人心,也醉了人心。
那一刻,她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谪仙的存在,不然,这人间怎养得出这般静时沉醉东风,一笑惊艳浊世的玉质容颜。
“不是的,”似是怕伤到人,他说的很急切,然后又低眉淡笑,“这面看起来很好吃,可是沫儿还没有吃。”
她平素最看不得那些明明不知愁滋味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孩子,可是这个孩子笑得那么温暖忧伤却那么清晰,让她一个旁观者都忍不住疼了心。
“沫儿是谁,可是你的心上人?”
“沫儿是我的妻子,”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是雪亮的,嘴角的弧度认真而骄傲,“舒雪沫是玉无瑕的妻子,玉无瑕爱舒雪沫胜于他的命。”
老板娘一愣,竟半响接不上话。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的爱竟然可以坚决得让人无从反驳。
只听得少年又低下头,兀自絮絮叨叨:“我的沫儿长得可漂亮了,我的沫儿可聪明了……沫儿很凶,可是对我可好了……我的沫儿,我的沫儿……我想回家,我想沫儿……”
“想就回去啊。”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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