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出的仓促,忘了取清歌探路的竹杖。我便轻拉了清歌的手,他也未拒绝。
清歌的手掌宽厚,手指亦是温暖。我们倒并未觉得这样有多么不自然,只因终归是了解对方的。
前面带路的宫人掌了灯,灯光微弱,一行人各有所思,相互无言。清歌神色认真,我想是在记来时的路吧。走了许久,我双腿都有些酸痛,当是已经入了深宫。
面前的宫殿沉郁肃穆,带着些压迫感,让我喘息不过。宫人轻推开了宫门,道:“主子在里面等你们。”便执宫灯离开了。
殿内只点了几只烛灯,显得昏暗,布置倒是朴素,桌椅简单,便连多宝阁上也未放什么奇珍,只是随手放了些闲书。当是同主人淡泊的心性相关。
略显低沉的女声响起:“到内室来吧。”
我拉着清歌掀开珠帘,示意了清歌方向,便望向了面前的女人。
素色长袍,云髻高挽。虽历年月风霜,却可见当年风情。我想,这便是文氏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芳草与恨长
一旁的兽炉里不知焚了什么香,丝丝淡淡的香气,莫名让人心安。
清歌的师傅想来也是个英俊爽朗的人罢,心思飘的很远,眼前却浮出了清歌的影子来。
文氏打量我二人许久。我却在神飞天外。清歌也只静静站着,未发一语。
“坐罢,我这到没什么规矩的。”文氏缓缓开口,脸上渐露出笑容来。清歌点点头,扯了游移的我,摸索着坐在了文氏下首、
“倒是两个俊秀的孩子,琴弹得也好。那曲长相思,除了他,竟还有人能弹出如此风韵。”文氏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清歌淡然一笑:“名师自出高徒。”
文氏眼神有些飘忽,也许早已猜透了结局,却仍不甘心:“你师傅,可还好?”
“师傅已过世两年有余了。”清歌轻轻道。语气虽平淡,我却能感受到隐隐忧伤。
文氏脸上有些落寞,掩不去的哀伤。女人总是不愿死心,纵使早已猜到结局,也要听别人亲口说出,才信是真。也是在意的深了,才会宁愿相信本就是错的结局。我望了文氏,看得出她面上的情愫交汇,却也只能暗暗感叹。
“是啊,二十多年了,他原本年长于我,先走,也是应该。”文氏喃喃自语,良久才道:“你师傅是个好人,一直都是。”
我却仿佛能听到眼泪垂落的声音,空灵的,每滴一下,心中的痛便多一分。
三月里草长莺飞的江南,世子府中热闹非凡。吴国世子三日后便要迎娶当朝翰林文渊之女,文清雨。
可这天夜里,文家小姐却从家中偷跑了出来。
月凉如水,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月色映的发亮。夜静的吓人。
快了,就快了,与霍颜约了在鹿鸣巷,我迟了半分,他当已是到了。
只是抵了鹿鸣巷,却没能见到霍颜。痴痴等了,间或几声犬吠,把清雨吓得够呛。可也不知霍颜究竟何事耽搁,一直未现。
清雨支撑不住,坐了墙边,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在家中。
随着文氏不紧不慢的语调,我脑海中勾画出这样的图景。忍不住开口:“你们,这是要私奔?”
文氏看了我,缓缓点了头,继续说道:“霍颜没来,我当他是怕了,便死了心。之后再未见过他,甚至连他的消息都一无所知。也许现在年纪大了,想起年轻的时候,反倒疑惑。他那时究竟为何没能赴约。那曲长相思,是我二人一时兴起所作。从前他亦时常弹给我听。”
文氏脸上多了些悦动的光彩。回忆总是把最好的通通留下,到最后变作了抚慰伤痛的良药,总是醉人。
“师傅绝不是背信之人。事出必有因。”清歌淡淡开口,我辨出他脸上的一丝隐痛,便知霍颜即是绝尘道人。这其中,真正能知晓霍颜痛楚之人,也唯有清歌。
文氏看了清歌,也只苦笑:“是啊,他从不是那样的人,”一声叹息,“只是我明白的太晚。”
走出文氏所居的宫殿时,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蒙蒙然却已是清晨了。
我轻轻捶了捶坐的有些酸软的腰背,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女人的话总是说不完的,何况是经历过爱情坎坷的女人。
昨晚文氏并未继续自己的故事,想来在她看来,那些都是无关痛痒的了吧。她这一生,从失去霍颜开始,便失去了本该有的光彩。
便问了清歌诸多问题,有些再细小不过。继而便像陷入了梦境般喃喃自语,反反复复。
我时不时打了瞌睡,清歌却十分耐心的回答了这些问题。我想清歌是从心里同情这个女人罢。更何况他不想让自己的师傅死后仍是遗憾。
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当文氏提出要将自己的骨灰同霍颜葬在一起时。鉴于我一晚上几乎无话,实在过意不去,便开口答应了下来。
可清歌此时却异常沉默。我不甚明白他在疑虑什么。文氏似乎明白,从怀中掏了两封书信来,一封老旧泛黄,一封却是崭新。
“其中一封,是你交予我的,你可托人一读,再作决定。另一封是我所写,将来若有人为难,交予他便好。”
我是女人,或许更明白女人的心境。前生理不清的儿女情长,便到死后来算清。终究要有个抉择。我看了一路沉默的清歌,不知如何言语。
霍颜的信,自然是我读给清歌的,我想,这才是故事的全部。
霍家源起北地,本是漠上的望族。机缘之下才得南迁。霍氏先祖曾救过吴国国君性命,自此便世袭了武职。到了霍颜父辈,已升至将军。
霍颜便是在宫中酒宴之时第一次见到文氏。
原本宫中筵席,女眷当居于纱帘之后,不可以面目示人。只文家小姐琴艺之名早已冠绝朝中,吴侯一时兴起,便邀文清雨一曲助兴。
霍颜起初只觉女子容貌秀丽,倒也可人。自己于琴也是擅长,只道是朝中人以讹传讹,并不甚相信以文氏之年岁,琴技能十分过人。
只是琴声响起,霍颜才愕然盯了殿中女子。琴声意趣自然,任心而动,非名家所能及。
从此便暗暗留心了这女子。几番交谈更觉志趣相投,便央了父亲上门提亲;朝中文武本不甚和睦,无奈自家儿子非文氏小姐不娶,霍将军拉下脸面,仍去提了亲。却未想到多了个吴侯世子。
这世上总有些人事撼动不得,霍将军知晓霍颜不甘,心中也是疑惑为何霍颜连日未有动静。
便在霍颜预与文氏私奔那日,却被霍将军遇见。
年轻的少年有为爱情大无畏的精神,只是代价惨痛。霍将军打断了霍颜一双腿。
霍颜卧床三月有余,才将将能勉力行走,此时文氏早已完婚,宫中传出消息,文氏已有身孕。
那时霍颜才真正明白,他已失去挚爱。这世上能打败爱情的,尚有骨肉亲情。
以后的故事,再顺理成章不过,霍颜远走他乡,终身未娶。尸骨被清歌葬在极北之地,时隔百年,霍家人终归故土。
留心观察了清歌,他面上并无甚表情,只是良久,才淡淡道:“她如今,还是愿选择师傅的,只是太晚太晚了。”
我却与他看法不同:“至少她最后还是作了选择。”清歌只点点头,又陷入了沉思。
我心中有些惶惶,这竟是这几日来第二次入宫了。况且召我们进宫的,不再是文氏,而是现今的吴侯。
清歌仿佛知道些什么,仍是淡然的神色,倒让我略略心安。
听闻吴侯继位,年岁亦轻。现今见了,果是个少年。只眼光如水,说不出的平静沉稳。见了我们,也未拿出国君的架子来。想来是文氏嘱托过的。
文氏依着自己温润的性子,亦养育出这么个温润的儿子。
眼见了吴侯素白的长袍,我心中的不安成了真。一只紫檀小匣,便负载了过往种种,交予到清歌手中。
我有些讶然,即便文氏是其母,怎能有如此之力让一国之君违逆了祖宗之法,将生身父母分而葬之。
显然吴侯没什么心情同我二人谈天。清歌也只将文氏之信交予了他,便同我离开。
我将心中疑惑告知了清歌,清歌淡然一笑:“我也不知,只是似乎听得这样一则传闻。吴侯尚是皇子之时,曾于上元佳节微服出行,于街边偶遇一扎花灯女子,悦之无因。第二日便有宫人来到,召女子入宫。其时女子已心有所属,最终竟以死相拒。如今尚未完工的仪华宫便是为女子所建,只因女子那日送吴侯的花灯,落款便是仪华。”
我讶异于清歌的博识。当然更讶于吴侯的情深。可清歌却道:“我只觉得也许再过十年,他便绝不会将此交予我们。”
我看了清歌面容,本想反驳,可细细一想又何尝不是,至上的权威与约束,母亲的影响总会淡淡消逝,多情的帝王总是难得善终,十年,或许更短的时间,就能磨砺出冷血的帝王。只能惨然一笑:“确是如此。”
清歌忽而笑的灿烂:“不必在意那些,我们还有远路要赶。”
我却有些迟疑,“清歌,若我们未来找文氏,她是不是便不必死。”
清歌略略正色,轻轻拍了拍我肩膀:“于情一事,她苦熬多年,甘愿如此,你我何苦自责。了了她心愿便是最大慰藉。”
我未言语,清歌知晓我尚有心结要解,总不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便也少同我谈及此事。
如此,便踏上了北上的旅程。
我所不知的是,清歌此时却收到了一份线报。思虑良久,才叹:“此番刺杀,竟是父亲所为,实是极昏一着,我既知晓,便离秦皇知晓不远,需得良策应对。”
我同清歌赶路赶得越发紧了。清歌只道务必在入秋前赶至极北荒漠。入秋之后,北地极寒,若再入便需等到明年夏日了。
我只点点头,但隐约觉得清歌有些许不安,我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也未多问。
这一路奔忙,历了处州、临州、穆河诸地,终是赶在了夏末到了北地。大漠的苍凉开阔让人心惊,那是个连微小生命都只得敬畏的地方。
我想便如清歌师傅的心性,坚韧沉默,也无愧霍家人有名将之誉。漠上磨砺出的品质,十分可贵。
我想霍颜心中还是有些怨文氏的吧。便将自己葬在这里,让她一辈子寻不到他。争奈如今文氏来追随他,便让他二人于泉下相解释吧。我同清歌担起了这份情怨,也算终获解脱。
回去时便不甚急了。北地高山名川甚多,即停即游也是愉悦。
这日行至五行山脚,寻了处民居,许些金帛,请人置些饭食,旅居一晚。
其时正值深秋,虽天气有些清凉,可此时的菊花酒却是最好,农家亦有酿造。本是要藏至冬时再喝的,耐不住我们软磨硬泡,便予了我们一坛。
民居之北便是五行山,传言道宗曾于此处立观创说。以五行之术名冠天下,此山便曰五行,以念其功德。
夜半星光满天,在屋前置了两张宽大竹榻,便同清歌倚了,即饮即谈。
农家的酒虽不名贵且是新酿,却因这山水灵秀,多了些陈酒才有的醇香。亦是酣畅。
清歌博闻广识,经历更是丰富。同他一起倒是很长见识。
清歌很少话说的如此多,今夜不知是他酒醉还是何原因,竟说的格外多。大多数时候我便静静听了,清歌从不说无用的话。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清歌却忽然问我:“阿梓,可曾有人负过你?”
我有些惊讶,清歌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心中却想到,似乎是我负了少卿,倒非少卿负了我。再思虑,少卿负我无非是逼死了父皇兄弟,可于我而言,长大后反倒与他们言谈甚少。幼时虽受了父皇宠爱,也不过是父皇在时保得了平安,何况便是父皇,也是捉摸不透的。
少卿如此,即便我心中悲哀,可说他负我,却也不然。萧妃一事,他并未解释。我想,于他心中,萧妃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便连同我提及的资格都不够,到头来,一切不过是我想要离开少卿的借口,于是看了清歌,淡淡道:“不曾。”
清歌反而微笑:“阿梓倒是个单纯的人。”
我轻轻摇了摇头:“何来单纯之谈。我倒认为是狠心的人。未曾给过别人负我的机会,或许是先负了人。”
清歌似乎觉得有趣,笑意更盛:“总有人天生便宁我负人,休人负我;也总有些人被逼无奈,却不得原谅。说来也是可悲。人总不愿落到被逼的境地,可最后的结果却难如人意。毕竟心胸有异,强求一律也是枉然,故人生有一二知己已是难得。若阿梓有朝一日被人相负,可愿原谅?”
我不置可否。只笑道:“那要看是何人何事了,总不绝对。”
“阿梓凡事留有余地,也是好的。”清歌笑着看向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