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雪雁悄悄地走了进来:“姑娘睡了没呢?”
紫鹃悄声冲屋里努努嘴,皱眉摇着头。
雪雁壮壮胆子,冲里头喊道:“姑娘,东西我给三爷送去了,三爷说天晚了,不便来见姑娘,明儿个亲自来,他给姑娘写了封信,姑娘看么?〃
紫鹃急了:“死丫头,你做什么呢?还嫌姑娘不够伤心?”
里头黛玉却道:“拿来给我吧。”
林澈的字迹不如他大哥的苍劲有力,他是学医的,写起字来颇有怀素之不羁,黛玉拿到手先是为一手好字叹了一叹,继而读道:“吾林氏百年,起于势微,行医济世,仁谦礼和,所图者惟一虚名耳。先父亡于大义,长兄茹苦含辛扶持幼弟,一肩担负阖族生死名望,凤凰惜羽,金翎耻于尘浸,濯泥伤冠,悔不自胜。”不觉道,“这写的是什么!我原来只道哥哥文章写得虽好,写诗的小才却不够,原来弟弟也是这样的。”心里却忍不住想,他也算有些良心了。
雪雁还忐忑地在帘外等着,不禁开口道:“姑娘,三爷身边的云荔妹妹还在外头等着姑娘的回信呢。”
黛玉心里一动,问道:“这大冷的天,弟弟怎么还叫人来呢?”
“三爷本来打算亲自来赔礼的,因我说姑娘已经歇下了,虽是同宗兄妹,到底男女有别,才没有过来。”
“叫几个小厮提好灯送云荔回去吧。”黛玉抿唇道,“叫她问问澈儿那棉衣还合身不。顺说一句,我到底是姓林的,莫把我当外人。”
紫鹃暗暗称奇,她几时见过黛玉这么容易就消气了?先头同宝玉最亲密的几年,宝玉便有了什么惹了她不高兴,也至少几天不理人的,林澈这回说的话简直诛心,她听了都寒颤,怎么黛玉竟这么轻易就消气了?
黛玉自己却暗暗想起紫鹃偷听来林家兄弟二人的话时,孔静娴说与她听的话:“澈弟虽说懂事得早,到底年纪还小。”
她也猛然想起来,林澈才十三不到,这样的年纪,搁在别人家还在父母亲膝下承欢,便是她自己也不过是在深闺绣花,可是澈弟却已然在太医院里当值,经着那一分分地风剑霜刀了。她自幼丧母,林澈也是幼失慈父,孤儿寡母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京里,视林沫为唯一的依靠,发发牢骚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何况,元妃的行为真的让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子陷入了一个危险的两难境地,而这一切,也确确实实是荣国府的缘故。
愧疚一旦占了上风,便连伤心的时候都不剩下了。
次日一早,林澈果真早早地来赔罪,黛玉的屋子里一片安静,连声咳嗽声都听不到,林家家风甚严,虽说紫鹃想跟林澈使点小性子给黛玉出出气,然而闻琴几个却没这个胆量,恭恭敬敬地给三爷上了茶。紫鹃气得要跺脚,然而看着林澈眼底的凝重,忽的就没了勇气。
过了半晌,才听到黛玉叫人的声音,紫鹃几个连忙进去服侍着。林澈眉心一动,依然不动声色地坐着。
隔了一会儿,只见黛玉着了件青玉色掐腰小棉袄,外头裹着件鹿皮长衣,低低地挽了发髻,摇摇晃晃地出来,未施粉黛,只觉清丽逼人,他年纪虽小,但也知自家姐姐容貌算是上上佳,不觉脸一红,忙低眉垂眼地站起来:“我来给姐姐赔罪。”说着便要一揖到底。
“快起来。”黛玉叫雪雁扶住了他,“原就该是我先道歉的。”
林澈平日里素来寡言少语,又时常住在太医院里,侯府的下人有时甚至觉得三爷还不如容嘉出现得多,黛玉也是这时才放下了初见时的尴尬,细细地打量了弟弟,见他身量修长,唇目清秀,两道剑眉利落英气,应当是见过风雨的,小小年纪,面色并不如一般的公子哥儿那般白净,却是说不出的好看。她笑了笑:“三弟吃过早膳不曾?”
“还未呢,一会儿要去母亲处请安,想顺便尝尝崔嬷嬷的手艺呢。姐姐不知道,崔嬷嬷的酱菜肉丝是一绝,我小时候最爱吃那个,配着小米粥喝,最是舒爽。”林澈笑道,“姐姐与我同去?”
黛玉道:“你如今也不大呢,就开始说小时候了。”心下又是一叹。
林澈呵呵傻笑一声,抿唇低头,乖觉无比。
第68章
时辰虽早;然而林家人都是惯常早起的,他姐弟二人刚给林白氏请了安;林沫夫妇便相携着到了,林沫微微一笑:“你们两个倒来得早。”也没有提昨日的事;但是静娴眸光一闪;不过她素来是淡淡的,又寡言,于是倒也没说什么。林澈同黛玉忙起了身,各往后头挪了个位儿。于是林澈便在林沫上首坐了;倒是静娴与黛玉互相推辞一番,终究是推不过,坐到了她上首。
“我一会儿便要去当值了;今儿个姨母同容嘉还有四表妹是要来给师娘送行的,你们也稍稍等我会儿,我应当赶得及回来。便是赶不及了,我叫申宝回来送信。”林沫说给林白氏听,又问,“崔嬷嬷可是下厨去了?今儿个可有口福。”
林家虽然人口简单,口味确实天南地北的,也极少坐在一块儿用早膳,林白氏心里高兴,便道:“都是一家人,也不拘什么分桌子了,便一起吃了吧,只是闻琴喜儿可小心着些,澈儿的口味刁得很,给你们姑娘、奶奶布菜的时候仔细点,别吃着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林澈自幼身子骨儿康健,故而虽然吃食上十分古怪,林家倒也没拦着他。他素来爱早上吃些咸津津、酸酸甜甜的小菜,搭配着口味清淡的素粥,自以为十分得味。
故而满桌的糕点生煎他一概不试,只就着面前的三个小碟子喝着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加小米粥,一叠酱菜炒肉丝,用了点辣椒,炒的十分足味,一叠去了核的盐津杨梅肉,还有一叠果脯,眼色鲜亮可爱。三个碟子都是美味,只是都不像是早上饭桌上该有的东西。林澈却目不斜视,一口一口地喝着碗里黄橙橙的小米粥。
黛玉看着有趣,问道:“最近螃蟹挺好的,虽不如秋天肥美,蟹黄却够鲜,我是不能多吃的,三弟不尝尝这包子?”
林沫笑道:“你别管他,他素来就是拿这些看戏时候零嘴儿当早饭吃的,在太医院这么长时间,可快把他憋坏了。也稀奇,他就爱早上这么吃,别的时候碰也不碰这些果子的。”
林白氏屋子里的八仙桌不算大,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房里烧着炭火盆,因着孔静娴进宫请安的时候,皇后听说林侯不能闻炭味儿,赏了不少银丝炭下来,故而林沫也不忌讳,热热闹闹地烧了几盆,吃了顿热乎饭。
林澈吃相极好,哥哥姐姐挪揄他他也不理,细嚼慢咽中也能瞧得出仪态颇美,却是忽然停下银箸,浓眉微皱,招呼身后的云初递手绢与他。
云初哪里敢叫他银子动手,忙铺了一层方巾至他唇下,林白氏也奇道:“今儿个小米没淘澄干净么?”一边看身后的萍艾,萍艾也有些急着:“米是我亲自淘的,崔嬷嬷又检查了一遍……”
林澈摆摆手,却是吐出了一颗牙到帕子上,他接过聆歌递上来的温水漱了口,才温声细语道:“不是不是,我这颗牙摇了好几天了,今儿个总算掉下来了。”
“张嘴。”林沫就坐在他上首,此时轻而易举地扳过弟弟的头,往他嘴里细看了一会儿,“新牙都出了头了,这会儿才掉,你前几天疼不疼呢?也不知道想想办法。”
林澈摇摇手,抿唇一笑,倒是颇有他这个年纪的天真了。掉的是两侧的双牙,他也不在意,接过喜儿匆匆去重新端上来的温水,好好地清了口。
黛玉想着方才林沫同林澈的亲昵举动,不觉羡幕,心里暗暗想道:“我虽与哥哥相依为命了两年,到底男女有别,也比不得他们互相扶持了十几年的亲密。”心里也不知如何,一边心疼林沫一肩担起阖族的辛苦,一边又悄悄地在心里醋着,自己都觉得不像。
用过了早膳,林沫便要去户部当值,静娴亲自替他披上貂绒里子的厚皮披风,林白氏笑盈盈地看着,也不说话。倒是林沫临了回头嘱咐林澈:“我收了些孤本,都放在书房,你若是闲着没事可以去看一看,有什么喜欢的抄一本留给我,自己拿回去。”
林澈笑嘻嘻地:“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黛玉自幼丧母,因而对林白氏颇有孺慕之情,并不舍得她走,此刻既吃了早膳,便也懒得回自己房间,留在林白氏这儿说话。她不走,静娴自然也不好回去,叫身边的黄嬷嬷回去屋里把账本子拿来,趁着林白氏还在,对对帐,看看可有遗漏的。唯有林澈,虽然年纪还小,也不好总和嫂嫂姐姐在一处,因而便告退去林沫书房了。
林白氏笑对静娴道:“自古以来都是男人当家的,我虽说是担着当家主母的名儿,然而自老爷去后,咱们家一直都是你家大爷当着的,别管他才几岁,家里有个男丁当家是不一样的。女人呐,甭管出身本事,有个男人护着,到底不一样。我知道你能干,和惠大长公主,那也是将来史书上要留名的大人物,可是别累着自己,凡事拿不定主意的,也不要再绞尽脑汁地想了,教给他们男人做,咱们享福就好了。”她这话是说与静娴听的,也叫黛玉听着了。
“你们姑嫂二人和睦,我心里高兴,人啊,与人为善,和和气气的总是好的,但是要是有人欺负来了,可别跟枕头似的叫人家掐,好好地回一手才是呢。文宣公的家风就是谦和忍让,我怕景宁日后受委屈。”林白氏笑微微地道,“我们林家,也不怕你们笑话,战战兢兢地过了这么多年,图的就是子孙平安,还有个虚名罢了。玉儿年纪还小,再过几年……总要学着为自己打算打算,不能别人逼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如今是侯府千金啦,我说句不好听的,你现在到你亲外祖母家去,她们家的孙女见了你,只怕是要行礼的。便是皇上将你大哥过继给你父亲的时候不曾赐爵,你也要比人家尊贵些,你是我们家嫡亲的大小姐,你父亲、哥哥都是科举入仕的,成绩还都不赖,懂不懂?”
岂止是不赖,父探花子状元,便不是亲生的,也够天下的读书人羡慕钦佩了。
饶是黛玉,听了林白氏的话,也不禁觉得心里微荡,她对功名利禄并不热衷,然而她也知道,父亲和哥哥,都是有真本事的人。便是静娴,也面上动容,轻声道:“师娘放心,大爷一定会护着妹妹的。”
“有人护着是一回事,自己不要软和是另一回事。”林白氏道,“这天底下没有因为你忍让就不欺负你的浑人。”
话说到这边就算点到为止了。林白氏于是就给黛玉讲济南的风土人情,又叫黛玉给她说江南的情形:“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原先我们家老爷也是说,有了机会要带我去一览姑苏风光的好……你好好地给我说一说,叫我也当是自己看过一趟才好呢。”
黛玉也是幼时就来了京里,在苏州扬州时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过她素来聪慧,拣自家园子里的那些花树小食说一说,倒也是别有一番风趣。林白氏也听得高兴,眉目间向往之情流露出了不少,倒叫静娴心里一动,偷偷说与黛玉:“师娘这趟过来,帮了我们不少的忙,我看妹妹房里有不少工笔,想来也是擅长丹青的……”
黛玉道:“我父亲在时喜爱这个,我不过幼时学了一些,笔法稚嫩得很,只求婶娘不嫌弃了。”
她素来对自己的才华不曾妄自菲薄过,何况静娴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当场二人便拍了板:“婶娘这几日便要走了,怕是来不及细细地画,先用重墨描个意思,叫婶娘来得及带回去,日后再细细地画一幅,叫人给送回去,如何?”
静娴道:“如此甚好。”
她虽与林沫解除了间隙,也住到了一块儿,然而到底不太理解自己的丈夫想着什么,她毕竟年轻,青灯古佛相伴也不适宜,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也乐得打发时间,何况她的书画虽稚嫩些,倒也是得过大家的指点,她父亲文宣公也夸过。黛玉生于江南水乡,父亲是有名的才子,家中门客学生中能人甚多,二人的书画倒真算是脱俗。
故而也不互相谦逊,着下人添置了各色颜料画笔,准备吃过午膳便动起笔来。
“我看你那燕子坞前头的渚云苑,日光又足,又暖和,还清净,我同你大哥说了,便把那儿改成你的书房如何?我们在那里画画,也舒服些。”静娴又道。她幼时博览群书,嫁人的时候十里红妆中也有父兄替她准备的不少藏书。林家虽然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但是她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占着丈夫的书房。便是黛玉,这几年也不去了。
黛玉心里一阵欣喜:“可以么?”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静娴道,“我也要去你书房里看看书写写字,咱们在一起,倒也有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