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道:“殿下,贾都尉日后怕是不能再见父母了,心里有几分舍不得,也是应当的。”
“咱们等礼部那群老混蛋走了就开船。”扶摇笑着说道,“我可受不了一直停在这儿了。码头外面那些小贩声音大点的吆喝我都能学了。”
女官无奈道:“殿下,您回去的时辰得按着皇上的规矩来。”
扶摇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叫人焚香,自己低下头,冷笑了一声。
“哼,皇上?”
礼部三请四催,贾宝玉总算辞别亲人,贾珍、贾琏翻身上马,一路护送他同荣国府备了许久的“聘礼”去码头。因为下雨,一路人观望的人并不多,京兆府拍了衙役来开道,礼部、鸿胪寺、六部官吏都来了不少。
林沫提起官袍下摆,不顾小厮一叠声的“老爷当心摔了”,步履匆匆地踏上楼梯。
这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客栈,却也不是很干净——住着不少年老色衰所以十分廉价的妓子,服务这附近码头上做苦力的工人。不过现在人已经换了一批,他转到阁楼之上,只看见水溶站在窗前,举着一只西洋望远镜,神色深远。
“怎么样?”
水溶递过望远镜:“你看茜雪国的船。”
茜雪国的使臣一开始来朝贺,带了无数的香料、布匹做贡品,因而来的五艘船都庞大得很是气派,在这码头边上停了这么些时日,早叫京里头的百姓远远地围观了个遍。不过当时扶摇翁主还不在,后来知道她来了,一道回去,就不能同使臣坐一样规格的船了。皇上也是个奇怪的人,他一改其父“人贡我几样小物,我赏他真金白银”的作风,大手一挥,说这样,当年我们吴大将军从茜雪国带了一艘王室才用的大船回来,朕平时也就游游湖,不去江里海里,这船就赏给你们。把茜雪国的使者气得险些噎住了。
“你看那六艘船的吃水。”水溶提醒道。
林沫皱紧了眉头。茜雪国的贡品一开始就是些轻若鸿毛的东西,幸而船舱沉重,只用几块巨石压船便已足够,然而皇帝又没有赏重物,他们又卸了贡品,无论如何,船舱吃水比起来时,应该只轻不重的。
“张鑫张大人提醒了我才注意到,这些时日,不,准确的说,自打扶摇翁主来了,他们那五艘船的吃水,就一直有变化。”水溶道,“你是读书人,可能不知道,这街上的积水并不全是自己流向江河湖海的,总有些下水的管子,通着江里。”
林沫问:“所以即使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只要人精通水性,也能上上下下地卸货换东西,不被岸上盯梢的人察觉?”
“毕竟盯着驿馆的人比较多吧。”水溶懊恼地捶了捶窗台,“码头这儿几乎没有人察觉,若非皇上给扶摇翁主赏下了大船,有一艘船一直没变化,其他几艘变来变去,别人还只当这几天下雨,起风了呢。”
林沫道:“张大人慧眼如炬——他去奏给陛下了?”
“只怕来不及。”水溶叹了口气。
“是啊,这么大的船舱,就是藏几百个人也足够了。”林沫阴沉地看了一眼那几艘拴在一起,十分牢固稳当的船舰,“咱们都忘了吴大将军是水师起家的了。”
水溶头疼道:“南安也练过水军,不过我听他的口气,已经彻底唯吴大将军马首是瞻了,我的意思,你我和荣国府都有几分交情,他们家的人一会儿就要把宝玉并着那一干财务送上船了,还要在船上喝上两盅,咱们不若把事实告诉他们,借他们家的人大闹起来,最好能闹到舱里去——”
“他们能肯?”
“王子腾肯了?”水溶点点窗台道,“他还算识相的,咱们一道去说,总能教他们明白些事理。”
林沫叹了一口气:“我算是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荣国府。”林沫道,“他们家的老太太一向有几分本事又有几分心气。当年死命拦着我要我撤回甄家的案子。当时就有人告我,说甄家抄家到最后,田庄地产和我推算出的一致,然而真金白银少了许多。这样的女人,也就是在内宅里头,少几分眼力见识,若真的是男子,也是要心狠手辣敢冲敢闯能爬得挺高,然后一下子摔惨的人,她有这样的心气,会放任自家孙儿和亲茜雪这么个女儿国?”
水溶奇道:“不是一直在反抗?”
“不,借宝玉疯癫避亲不过是我们的猜测,你别忘了,即使是一开始,他们求到允君王那里,由楚王殿下出声,提议叫甄宝玉替着去和亲,打的也是‘假冒贾宝玉’的旗号,说白了,就是他们家又不想自家乖孙去,但又要扶摇翁马是他们家出去的。你想想,儿子出去和亲,多大的脸都丢不了的,虽然他们家名声一贯不如何,但自暴自弃成这个样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了后来,楚王的建议被驳回了。他们家的人,一边伤心着,可一边也就认命似的想法子要贾宝玉在茜雪过得好些。你可以当他们在听天由命,但是我疑心病重,却想到了另外的地方去。”
水溶斩钉截铁道:“他们可能也参与了!”
林沫猛地转过头来:“你告诉王子腾了?”
水溶惊愕地睁大眼睛。
“把王子腾叫上来,拖住他。我去面圣。”林沫拎起水溶的蓑衣斗笠,“我坐马车来的,跑不快。借你的宝马一用。”
水溶忙道:“还是我去吧,我面圣更方便些。”他毕竟是四郡王之首,要进宫面见皇上只需要两三人通传,而林沫一个三品侍郎,非要事、传召不得入宫。无论怎么看,都是他进去更方便些,也更快些。
“不,”林沫一口否决,人已经下了好几步楼梯,“我去见皇上,不需要同他解释什么,更快些。”
因为他的身份不同,他无需多余的解释,皇上会信他。
水溶忙绕到后窗,见林沫匆匆翻身上马,带着小厮绝尘而去,连忙对着客栈的掌柜招了招手。客栈掌柜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也跟着出去了。
他的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起来。
第274章
黛玉有些拘束地坐在一边;和惠公主左手压着画纸,右手执羊毫;正十分细心地替她昨日随手画的玉兰花润色。边画还边点评:“你这画倒是有几分意思。”黛玉忙道:“随手涂的;叫皇姑祖母见笑了。”和惠公主道:“随意而至;方见韵味;我也时常随手描两笔,自以为不错,兴冲冲地想要提起十二分的心思仔细画一幅,却总没那分意思。”
她边说手底下也不停。说真的,和惠公主的画工甚至比不上静娴,不过她身份尊贵,黛玉也不是不懂得看场合的人,谢过公主指摘,叫雪雁拿下去裱起来,又担心和惠公主受累,给她座椅后又垫了一个软枕。
皇后笑道:“大长公主最近几天气色缓回来了。前几天可把陛下吓着了,说公主莫不是路上颠簸了,叫他很是过意不去。”
“我如今也是做曾祖母的人了,可不是得小心着些?”和惠笑道,“我还是景宁刚嫁人的那会儿见了景川呢,一眨眼这两年,都长成大姑娘了。”又问,“陛下已经用罢午膳了?我记着他当年是有午休的习惯的。”
皇上今儿个下了朝,左右没什么大事,听说姑母到皇后宫里用午膳,便也来凑个趣,尽尽孝心。不过路上被耽搁了,来得可晚了些,又没叫人提前来通知皇后——他也没意思叫大长公主饿着肚子等他开席,到的时候皇后已经在撤席了,忙叫御膳房赶紧再炒几个热菜来,同黛玉两个人伺候着他用膳,又怕和惠公主拘束,叫黛玉过来陪公主说话。和惠公主索性带着黛玉在外头走了一走消消食,倒是看着静娴的面子,提醒了她几句“皇家的义女不好当”,叫她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感激。
“才刚用完膳,陛下也得消消食,说是一会儿来和皇姑母说话。”皇后亲自叫人布好了茶点,黛玉忙起身扶起和惠公主,二人到主座左手边依次坐下,见到皇帝进来,又起身行礼。
“景川同姑母倒是有缘,可惜景宁今儿个没进宫来,不然皇后这儿可热闹。”皇帝笑道,“姑母应该也听说了,景宁家的修航说是要和北静王府家的大姑娘结娃娃亲,前一阵子求到朕这儿来了,她是自家孩子,这主朕自然做的,不过想着,还是等皇姑母来了,同姑母说一声。”
和惠公主笑道:“她都自己有主意了,陛下看我何时拗过她的意思?只要靖远侯愿意,我们自然也高兴。”
几个人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忽然见皇后身边的女官进来,在皇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皇后脸色一变,对皇帝道:“陛下,戴权有事要奏。”若是个小太监也罢了,戴权如今是皇帝身边的第一人,今儿个不是他当差,却来跑这一趟得罪人的活计,兴许真有大事。
皇帝皱眉,低声道:“不是说了,待午后再说?”
和惠公主忙劝道:“许是有急事呢?陛下切莫耽搁了。”
“罢,叫他进来。”皇帝宣道。
戴权匆匆地弯腰跑进来,跪在地上先磕了个头:“陛下,靖远侯求见,说是有要事!”
听到林沫的名字,屋里头的三个女人都凛了一凛,黛玉先是一喜,而后想到哥哥就是进宫来,自己也见不着,且哥哥不是不知深浅的人,这个点儿进宫,定是急事,莫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不免想起三弟前几天那封不知所云满是废话的信了。难道北边又出事了?又是一愁。和惠公主立刻想到了吴廉水,眉毛微蹙,低头转着手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皇后倒是平稳:“靖远侯怎么这个时候来,他用过午膳了吗?皇上这儿还没歇息呢。他自己身子不好,也不知道保养。”
皇帝听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林沫来必定有急事,不然用不着午膳都不吃就过来——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插手朝里的事,只是又心疼儿子,只能这么说。他倒也理解,何况那也是他自己的儿子,心疼的心情和皇后是一样的。
“宣他去宜和殿候着。”想想又补充了两句,“炒两个小菜。”
“何必再劳师动众。”皇后提议道,“今儿个不是剩了几个菜?还滚烫着呢,叫人送过去就是了。”
“也是。”皇帝知道今天有几样菜是皇后的手艺,倒也明白皇后的心情,这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叫人送过去就是。黛玉心里一喜,亲自带人去收拾,悄悄地叫宫女带上了她自己酿的一小瓶子玫瑰露。
可惜林沫心事重重,匆匆就着两口菜趴了半碗饭便再也没心思品尝,更没注意到今儿个的菜比起御膳房的手艺来下降了不少,见到皇上便急忙行礼:“惊扰到陛下,臣心不安。”
“有什么事?”皇帝开门见山地问道。
林沫也不隐瞒,立刻就把张鑫、水溶所探查到的情况报上去了,倒也没说水溶家的探子究竟神通广大到了什么地步。幸好失态紧急,皇帝也没过问。
“陛下……”他汇报完了,又小心翼翼地问,“张大人的奏章还没呈上来。”
“等他写完了,也来不及了。”皇帝敲着桌面,“朕原来一直防着她在京城里头搞什么连纵,却没料到她只是个搬运的。今儿个就走了,想是要搬运的东西也不行了,朕就是拦下她,想是也于事无补了。”
“陛下,”林沫提醒道,“攻心为上。”
是的,攻心为上。
即使现在拦下、处置了扶摇翁主,也无法阻止吴廉水的人已经悄悄地潜进了京师,可是那也必须做这件事。得让他的同党知道,参与掺和这件事的下场!
杀鸡儆猴罢了。
“来人,宣卫央进宫。”皇帝沉声道,“传朕密旨去天津港、浙江水师。”
九门提督卫驸马同荣国府其实是有些交情的。他侄子卫若兰娶的是史家的大姑娘,同贾宝玉也是极其要好的朋友。然而接到皇帝圣旨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没有任何波动,直接问道:“陛下,可需与茜雪国女王知会此事?”
“你先动手。”皇帝道,“别漏过一个人。”
“是。”
几个人正说着话,张鑫也到了宫门口。侍卫早得了信,张大人若来了,不必通传,也不用管宫里的规矩,越快面圣越好。亏得是他体力好,一路跟着小太监急匆匆地跑到宜和殿也还喘得过来气:“陛下,吴将军不在府里!”
“你去吧。”皇帝仍旧对卫驸马吩咐完最后一句话,又命林沫,“你拿朕手谕回去,清点京内粮草,不必先报备曹卿了。”
“是。”二人应了一声,匆匆出宫。
卫央看了林沫一眼,道了一声:“吾等身家性命,俱在这几日了。”
“大人珍重。”林沫知道自己只需在后方,卫驸马却是要上阵的,他和卫如竹当年狩猎的时候住过一个帐篷,虽然没几天他就因为重伤挪了位,但交情却还不错,此时不禁关切地祝福了一句。
“多谢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