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群臣再度起身下跪,恭祝陛下福寿安康。由诸位亲王起,按品级一一排好,行礼说吉祥话儿。都是礼部按规矩安排好了的位置,贺的祝词更是翰林院的手笔,热闹得叫人忘了前不久皇家刚冒出来的几件丑事。
前头开始见礼了,后宫的酒戏也停了半晌,皇帝早间已受过宫妃、皇孙的礼,便急匆匆地去了前庭,后妃们为了这一日无不花尽了心思,想出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可惜驸马案、双王案一出,这些漂亮、新奇的贺礼便再也送不出手,好容易打扮好了,皇帝也没能看着。是以酒席上都闷闷的。
“翁主可还用得习惯?”皇后见几个公主凑在一起说着台上的戏,扶摇一个人坐在一边,未免有些落寞,怕怠慢了远客,温声问了一句,又看了眼吴贵妃。自从吴大将军回京的消息传来,吴贵妃的病便不治而愈,大家伙儿也心知肚明。不过吴廉水当年的确为了妹妹冲动过,却又几十年没管过她,且现在又交了护符卸了兵权,能有什么阵仗可是见皇后待她客气,她又有贵妃的名分,总是要压着别人一头的。
别人不说,景柔心里却嘀咕了两声:“父皇的两个贵妃,竟都是无子而封的!却在母亲头上,我见了她们还得行礼!”
黛玉见她不忿,心里笑了两声,悄悄地坐近了景宜。今日几位长公主都在,自然轮不到景宜出头,明丽自夺了公主的名头,便一直在家里头思过,便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也不曾出来,她们姐妹便是明乐长公主打头——她的驸马是九门提督,身份也的确尊贵。许是照顾吴贵妃的心情,皇后今日连“大公主”这样的称呼都没有,只以字号称之。
皇上的寿宴,难免就要说些寿比南山、子孙绵长之类的吉祥话儿。可惜刚没了一个皇孙,皇子们子嗣也不算无忧,这些话怎么看都听着不舒服,只能咽下去。就是皇后心里也不免怨恨齐王——早叫他莫要太抬举侧妃、庶子,便是他不要脸面,周王妃还得在姑嫂间立足呢!现下出了这事,连周翰林都落了不是,更别说周王妃本来就面皮薄了。
和儿媳、小姑们没什么话说,只能问问客人有没有什么不适应,好歹把礼数规矩做足了,像个主人的样子。
扶摇翁主却不见初时的锋芒毕露,她甚至颇为娴静地摇了摇手,谢过皇后的关心,说戏好听、菜好吃、无一不好。
明瑶公主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见黛玉惊讶地看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吴贵妃,心里冷笑道:“看来真的是被吴家军打怕了,听说人要回来就吓成了这个样子,却不知吴家将军现在是纸老虎呢!也不知这个贵妃能当多久,总不能比兰春宫的那个还不像吧!”只是嘴上仍奉承道:“翁主喜事将近,越发娴雅了。尚未来得及恭喜翁主”
扶摇向来坦荡,这桩婚事甚至是她主动向皇帝求来的,故而听了这话,不羞不恼,甚至落落大方地谢过明瑶公主。倒是景柔、景乐两个备嫁的丫头攥着手帕羞红了脸。黛玉想到容嘉,脑子里也是百转千回,微微抿了抿下唇,只是重新抬起头来时,竟也没什么异样。
“这孩子可真像她哥哥了!”皇后心里称奇,又看了一眼吴贵妃,见她面色淡淡的,也不知心里如何作想。
吴廉水自己主动交出兵权返京,是叫皇帝求之不得的事。常胜将军的名声太响亮了,哪怕五年一换守将,他依旧能迅速地建立自己的威信。席家出事之事,席淞曦正在漠河,而北方一直是白家子弟大显身手的地方,白时越又恰恰坐镇极北,因而趁席家群龙无首之际,借白时越稳固军心,干脆利落地处置了,才没留什么后患。可白家能震住席家,谁又能镇得住吴廉水?
没有人镇得住!
从他以五百快舟大破茜雪国最引以为豪的海船回龙阵起,常胜之名便一直经久不衰。再好的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本朝很有些名气的将领,白骞、端王、席淞曦、宋衍……都是有输有赢的,所谓的名将,也不过是赢面更大,在一场战争中能保证最后的胜利罢了。唯有吴廉水,行兵布阵,诡谲之处堪称“妖法”。
声名赫赫,功勋卓著。
他也要学白骞卸甲归田的话,皇帝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会有这样的好事吗?
前朝的事,皇后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该抬举吴贵妃了,更知道,吴贵妃刚开始出来走动,秦王就整个人都不大自在。
或者说,一听说吴廉水要进京,水浮就一直焦虑着。甚至齐王已经降成郡王,宋家也收手的好境况都没让他怎么高兴。
别人不知道,林沫却看得分明。
水浮这一晚上,尽盯着水溶瞧了。
当年水溶替他挨的那一箭,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49章
“若当时吴贵妃生的是个健康的男孩儿;只怕没有皇后的事儿了。”水溶说起当年这些秘辛来的时候;带着几分市井女人议论隔壁人家私房事时候的世俗的欢愉。不过那带着得意的故作神秘叫他的表情显得过分鲜活;林沫忍不住舔了舔唇,克制着道:“吴家地位如此,族长嫡女却只得做侧妃;确实奇怪。”皇后虽为太后娘家侄女,然而承恩侯曹家的势力同吴家还真不是一个面上的。让吴家的女儿给曹家的女孩儿做小;确实不像。
那会儿还没有水溶;但北静太妃已经是王妃了;而且打听别人家的事儿这种爱好很有可能是遗传,反正水溶说起来的时候仿佛自己趴人家床底下听过似的:“陛下当年纳妃的时候,皇后娘娘年纪还小;家里人也早托了太后,下回大选给许个正经人家当嫡妻。吴妃当年艳冠京师,虽则其母名声不佳,然而其以侧妃礼入府,仪驾却高出舒妃许多,那会儿人都说,吴妃比正王妃,也就差了一个儿子——可她却连生两个脑子、身子都有问题的女孩儿。”
林沫道:“陛下那会儿也是皇子,没有把侧室扶正的规矩的。”就是平民百姓家里也没有那么乱来的。
“谁说不是呢!不过当时都说——”水溶忽然止住了话语。
其实不用水溶说明白,那传言实在太广,就是林沫也听过些——说是吴贵妃之母吴柳氏,和太上皇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何况皇帝当时还年轻,虽然好面子,但吴妃年轻美貌,颇有才名,二人很是如胶似漆了一番,有没有承诺过什么,确实难说。可惜事情都已经过去,两个早夭的痴傻女儿将吴妃的前程尽毁。太后心疼自己儿子,正巧娘家的侄女也进宫选秀,模样虽然比不得吴氏,然性子温婉,行事有度。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实在看不下去他后院混乱倾轧,竟是生平唯一一次忤逆上皇,把侄女儿指了过去。
“那会儿吴廉水已经在浙海操练水师,手上很有几个兵,大家伙儿都以为,他得弄出点乱子来。不过不知道他是没听说还是怎么的。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女儿早夭,一同入府的舒妃却生了韩王,夫君又娶了正妃,而最信赖的兄长却一反常态,并未替她出头……吴贵妃的沉寂来得顺理成章。
林沫点头,表示理解:“那既然这么着,吴大将军回朝,其实算好事?”他比划了一下,“不是他手上没兵了吗现在?”水溶冷笑道:“亏你还叫白将军舅舅呢!吴大将军原在南边,离京里何止千里?他要是想带着兵过来,除非皇上做什么伤天害理天地不容的事儿了,否则,你真当他手底下的将士、各地驻军都没个脑子?就是他有五十万的兵,往这边来都不容易。在京里头就不一样了,只要有五千人——”
只要有五千人,就能掀起足够大的波浪!
林沫深深地看了一眼北静王:“我可算明白你们家为何那么遭嫉了!”北静王府自开府以来,得太祖皇帝的赏,允许自训府卫,不必向皇帝报备——这几代下来,到底养了多少人,还真没人能说得清楚。
水溶干笑了两声。
“既这么着,皇上为什么还会允许吴大将军回京呢?”真不是林沫瞧不起水溶,只是连水溶都能想到的事情,皇帝不可能想不到吧。
水溶沉吟片刻:“大概是因为,虽然他在外头对于京城来说更安全,可若真的有什么反心,千里迢迢带着兵来京里头,一路上的百姓得遭殃吧。”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当今还算得上有情有义。至少比起他的父皇来说,脑子里想的更多些。
林沫苦笑道:“可见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一点没错。”
水溶安慰他:“我也不过杞人忧天。养兵不是养下人,给口饭吃就行。其中开销之大,并非一砖一瓦所能累积。吴家的家底子虽然不薄,但也算不得厚。”水溶这话倒是发自真心,他家里头养了府卫,这其中酸楚自然不能为外人道。北静王府的生意遍布天下,除了安插探子,其实也是为了多得些银钱。
林沫忽然浑身一凛,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
“没事。”他抚着自己的胳膊,感受着指下僵硬的触感,苦笑道,“我也开始杞人忧天了而已。”
水溶倒是十分意外。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林沫这人他是知道的,你可以说他心眼多,也可以说他偏执,甚至说他不算纯臣,唯独事关百姓之时,他一向分毫不让的。他已经做好了打算,若是林沫问起北静王府上到底养了多少人时如何含混过去,可不料林沫压根没有问起。
“可真难得……”他哑然失笑。
林沫也跟着笑:“我记得太上皇那会儿,宫里头乱过两回,第二次,废太子甚至直接逼进了宫里。然而当时的北静王府依旧不闻不问,按兵不动。不过当时说到底,也是姓水的人自己家的事。可是北静王府出不出兵,那也是北静王府自家的事。
林沫心想,他若是能管北静王府的事,头一个要过问的也只有他们家养的那些戏子。至于说他家的兵;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多话。这世上最倒霉的事就是假借各种关系,对旁人指手画脚,更要命的是外行企图领导内行。水溶这人虽然说自私了点,但也不是不知道事理。他北静王府傲立京师,说到底,还是沾了姓氏的光。真让别家闹得天翻地覆,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人家祖上一百年传下来的一丁点儿资源,就是北静太妃在北静王府的地位也不敢多一句话的,他若仰仗着水溶喜爱他,就把自己抬高到能比划人家家事的地步,那还真是自找没趣。
水溶低下头,再也抑制不住笑意。
他曾为水浮出生入死过,哪怕告诉林沫自己只是被牵扯进去——这倒是实话,但当时为了水浮的性命去冒险、为了水浮的名声躲到林沫家里来,倒也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可即便是那实话爱得死心塌地的他,也不会说轻易地告诉水浮,自己家里究竟养了几个兵。
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他也不会说守着家里的几百号人干坐着等死,总会有些举措。然而究竟要怎么做,却绝对不会对提前告知别人。
他承诺不了什么。尤其是,这件事上,他不会听命于任何人。
“我觉得咱们刚刚说的没一件事能让你笑成这样。”林沫不解。
“我只是忽然有些庆幸罢了。”水溶摇了摇手,“如今我身边是你,何其幸运。”不待林沫说些什么,他便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样的道理我是懂得。只是你知道,这到底是——”
林沫打断他:“谁同你说这个!我晓得你宝贝你家祖上留下来的这些东西,我何尝不是一样!你也把我想得忒大方。何况吴大将军现在还没回来呢!便是他回来了,事儿也没个准。许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谁都晓得他是个厉害的主儿,可除了三殿下,现在也没人觉得他是个危险的主儿。”
林沫这话说得就薄情了。
水溶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还不是太子呢。”林沫压低了声音,“就算他当了太子,我也只听皇上的。”这话其实说了也白说。吴廉水如果没有反心,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他若是心有不忿,怎么可能是只针对水浮一个人?便是林沫这样的心肠,当年为了申宝,也不独是痛恨水沉,连着水浮、京兆府、甚至皇帝,他心里都生出一股子不信任来,更别说吴廉水这样的了。他若是对皇家有不满,那怎么会到水浮就甘休?可是即便他只针对水浮,皇帝会真的拿一个儿子去填他的怒火?那这皇帝威信何在。
这么简单的道理林沫不会不懂,他故意这么说,水溶也没办法劝。虽然当初你情我愿的,他喜欢水浮的事儿都没避过林沫——也瞒不过他,但真换个人喜欢了,才晓得当初的没避讳是多么自讨苦吃的一件事,他也从不知道林沫原来这般小气,动不动就能搬出当年那些旧事出来,逼得他无地自容。
整张脸都写着“瞧瞧我这人多好,你喜欢我实在是太晚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