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吓得?”林沫问。
“就……当着他的面动了趟手,下手重了些。”容嘉脸红红的,“他说话委实不好听,我好像克制不住自己似的。”林沫没忍住笑出声来:“好好好,不过我怎么没听见动静?不像他啊,被吓唬了都能忍住不张扬?”
“也许他自己也觉得窝囊吧。”容嘉道。
宝玉的确觉得窝囊。他自幼娇生惯养,虽然贾政总嫌他没用,但有贾环、薛蟠在旁边衬着,他也算是个指礼懂事的,每每长辈遇到,总是只有夸的。偏偏容嘉既不讲道理,又独断专行,蛮横得紧,只是他担心林妹妹,不敢告诉人,自是打落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头咽,其中酸楚,不足为他人道。
前几日,贾母房里露出口风来,说是要给他说门亲事,先不叫他知道,只是连袭人麝月都晓得了,他又不是真的聋子。余家的女儿听说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不逊宝姐姐,只是他听说了这个,就委实提不起兴趣来。
宝姐姐冰肌玉骨,端庄娴静,固然是好,只是老爱提些读书上进的话,叫他经常兴致勃勃的就被泼了一盆冷水,这余家的女儿生于官宦人家,又有那等“贤名”,想来也是个爱讲道理的。
王夫人知道瞒不过他,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的儿,你可别不知好,余家的富庶权势,可不比当年的甄家要差。他们家的嫡女,你还要怎么?”原本贾母说要给宝玉说亲,她还嫌老太太多事,只是听说了是什么人家后,心里也只有满意的。
谁知宝玉更是泄气,溜回大观园去找探春。
如今凤姐不在,探春同李纨管着家事,正在稻香村看田庄送来上的租子,安排过年的物什,看到他来,两个人先是一阵调笑:“恭喜恭喜。”见宝玉不甚高兴,奇道:“这是怎么了?”宝玉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今年过年过得忒没意思。”
李纨道:“二丫头嫁了,薛大姑娘和云儿又在家里头备嫁,不方便出门,是不如往常热闹。”探春道:“明年不是又要热闹了?”李纨知道她在挤兑宝玉,也笑了起来,道:“我时常听说江南的水土养人,当年看到林妹妹,就觉得是天仙下凡,比公主也不差,后来,可不是?杭州也是个好地方。我看好多戏里头,都是那些地方。”
宝玉想起江南水乡出来的美人儿,也甚是向往,只是有黛玉珠玉在前,又忍不住浮想联翩,心道:“世上也只有一个林妹妹罢了。可惜跟了她那个哥哥,当真委屈了。”
探春一拍头:“今年不热闹,也是凤姐姐不在,往年她一个人,能说三个人的份儿。”
李纨道:“可不是,她不在,我都觉得事儿多得我晚上都睡不着觉,也不知道她当年是怎么忙的。不是说琏二哥去接她了?”
宝玉眼神一亮:“琏哥哥去接凤姐姐?我也去!”说罢,着急要走,李纨忙拉着他:“你可别添乱了!”
第155章
贾琏去接凤姐;也委实是没办法了;没几天就要过年;媳妇真在娘家;那两家的面子算是丢尽了;他就算为了尤二姐要对凤姐喊打喊杀,也不能真看着儿子女儿同自己离心。更别说三姐事发后,连贾母、邢夫人等也对二姐颇有微词,只道:“不晓得他们家家教是怎么样,只是做妹妹的这么不要脸面了;姐姐又能强到哪儿去?”那张家又不知是不是得了人的指使;只闹着要告贾家强抢民女;闹得他焦头烂额。
叫衙门把这事压下来,那老鬼却吞吞吐吐的;贾琏心里有数,多半是王家出了力。只是贾赦却道:“亲家这么做,想来也是指望你去告个罪陪个不是,你还不去?皮紧呢?”贾琏不敢不听,也只得收拾了厚礼,登门告罪。
只是凤姐避而不见,连史氏也只是说了几句话,就推脱有事,把王仁叫出来陪他说话,自己抽身走了。那王仁是个吃喝玩乐比贾琏更甚的,两个人倒是一拍即合,摆了一桌子酒菜,一边喝一边怨天尤人。王仁本来就觉得王子腾偏心凤姐,加之这一阵子凤姐也帮着王子腾管束他,他越发厌烦,只恨不得叫贾琏赶紧带她走。
听了贾琏的为难,他深以为然:“你是不知道,婆娘是天底下最可恶的东西,成天也不知做事,只会花钱,还天天把自己说得劳苦功高的,一有什么不顺心,便哭得好像杀了她似的,烦得很。”贾琏倒是个实诚人,要他说凤姐不干事,那还是心虚:“你说的这些先不提,只是天下男人,能有几个一心一意的?咱们百般辛苦,不求她们温柔小意,好歹别处处为难不是?自己没法子伺候得高兴了,找个人帮她,还不答应!”
王仁却想到了别处:“你那外室,当真那么标致伶俐,又温柔小心?”
“可不是外室!”贾琏道,“原是接到家里的,只是因为我伯父没了,家孝在头上,不敢叫她过门。本来安置在园子里头,结果老爷闹了分家,连我妹子都不是在园子里头出门的,我也没那脸放她在里头,只能先安置在外头。迟早是要进门的。”
王仁心里头却打着算盘,想着那尤家姐妹的名声,不知是怎么样的天香国色,又见贾琏说得郑重其事,越发地心里痒痒,只恨不得自己也去见识见识得才好。
贾琏犹自喝着闷酒,不知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给尤二姐惹来了天大的麻烦。
王子腾到了天黑才回来,也不便久留,换了衣裳就要去宫里头赴宴,看到贾琏,也就客套地笑笑:“琏儿来了。巧的很,回去告诉你二叔,他的事儿大约是能成了。”
这可是个天大的喜事,虽说两家分了家,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来,贾政得了肥差,贾琏在京里头行走、做事也能多几分底气,听了这话忙连声道谢。王子腾笑道:“你家里一个贵妃姐姐,一个帝姬表妹,都是贵人,还用得着谢我?”他们这些人为了这个粮道的差事绞尽了脑汁,却也比不上齐王笑嘻嘻的一句:“这不是林家皇妹的舅舅?”
燕王最小,却要早早地前往封地,而秦王在户部干得风生水起,卓然兄弟之上,却要放下这些成绩去刑部从头开始。这其中的道理,有人懂了装不懂,有人不懂装懂,但无论如何,对于齐王来说,却是最好的机会。只是秦王也不是吃素的,两个侧妃的来头身份都大有学问,算是扳回一城。
“过了年,就见不到七弟了。”水浮说得意味深长,“靖远侯的妹妹今天也来宫里了,在后头陪母后说话呢。”
水溶侧过头来,下颚的弧度有些透明:“秦王,今日朝会,齐王称呼那林姑娘做‘皇妹’的。”
水浮笑了起来。
水溶叹了一口气:“你舍不得弟弟,也要将心比心才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世道本就是这样。”他轻声说,“若遇刺的不是那一位,换了别的随便谁,只怕――”到底没说完。
光天化日之下派人行刺朝廷命官,还是在天子脚下,这换了谁都得说,是自己找死,尤其燕王还是个皇子,叫看他不顺眼的一折子奏上去,那就是个图谋不轨,连叫他辩白的机会一般都不大会给。只是这回遇刺的是靖远侯,本来对他身世的猜测就甚嚣尘上,若真的为了他处置了一朝皇子,只怕对他忌惮的人就更多了。皇上这不声张的举动,看着像是为了保燕王,到头来,保的还是林沫。
水浮道:“你告诉了我,若是反而叫我更恨他了,可怎么办。”
“那你也该听见京里头的另一桩流言才是。”
这是御花园里头极幽静的一处临水的百花廊,墙上三步一画,俱是栩栩如生的仕女画。今夜月色又好,美人美景,端的是如水若华。水浮讶然地停下步子,打量着水溶,隔了半晌才道:“小皇叔从前不是不理会这些无稽之谈?”
话音未落,便听到稀稀落落的步伐往这头来,两人极其默契地闭口不谈,只见林沫正往这头走来。他个儿挺拔,身量却又瘦削,虽然穿着厚实,却依旧显得长身玉立,步伐轻快,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只觉得一举一动该叫人画下来,贴在这墙上与众美共舞才是。
“王爷。”他走近了,才一揖到底,也不说是给哪个王爷行的礼,“殿下,曹尚书说要给您敬酒呢。”
他言笑晏晏,水浮如梦初醒。
而水溶立在一边看着,却见他行完礼直起身子时候冲自己扯开了个五分戏谑五分天真的笑意来,不觉荡漾了。这人何其尊贵,何其聪颖,又何其清骨铮然,终究是他的了。
水浮默默看了会儿,道:“该我敬曹大人同靖远侯呢。”又说,“咱们离席也久了,叫父皇看到了,该说我们不识礼数了。走罢。”
水溶对他的心思,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是知晓的。只是别人家好男风,也不过养些小倌戏子在院子里,水溶倒好,胆敢把心思打到他头上了。初察觉时,他心里是不无怒意的。好在水溶也没明说,更没什么龌龊逾越之举,他也就将装作不知道,有事还善加利用,毕竟,北静王府伫立京师近百年,自然有他的道理。
而今,他紧走几步,感觉到身后两个人并肩同行,身影在银沙月光下渐渐叠在一处,也不知究竟是失落多一分,还是放心多一分,又或许,惊疑、恐慌……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什么。
只能想,这二人,俱是爵位、官职在身,何其胆大妄为,又何其不惧他人目光,行这等惊世骇俗之举。
水溶心里高兴,话不免多了几句:“你妹妹在后宫,你不担心?”
“她嫂子教姑娘,还有几分本事。”林沫悠闲地踱步,渐渐拉开同水浮的距离,好在离开了这廊子,秦王府的小太监就立刻找到了自家主子,跟着服侍去了,他于是顺理成章地带着水溶在后头慢悠悠地走着。
黛玉的礼数规矩确实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难得进宫,倒也没见怯场,猜字谜、行酒令也是文思敏捷,对答如流,倒也没抢景宜公主的风头――这位公主年岁也长了,又即将出嫁,今日之宴,她是绝对的主角。把皇后喜得什么似的,连声道“好丫头好女儿”。倒是景柔公主一向受宠,又不忿容嘉之事,一晚上都不大高兴。
德妃奇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景柔道:“只是看不惯了,也不是什么人,倒像是比我们还强些似的。”德妃道:“你可小声罢!”景柔越发地不顺心:“连母妃也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二十年了,只没见好的。”
皇家的女儿一向嫁得晚,一来,皇帝有心留女儿在宫里头多待几年,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二来,倒也有些别的考量。若是换了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早做了母亲了。景宜、景乐公主是安分的,景柔却有心挑一挑。却听见那头黛玉在答皇后的话:“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嫂嫂教我作画音律,随便玩玩罢了。”便道:“那怎么不进宫来呢?便是娘娘没时间,不还有元妃?你倒也别怕呢,问一句答一句的,倒没咱们家女孩儿的气魄了。”
元春这些时候一直伺候太上皇,颇得宠爱,只是太妃们早已怨声载道,而皇后又深觉丢脸,不去管她,皇帝也说“且先哄着老爷子”,整个宫里,也就凤藻宫不觉得,其他人,瞧她的眼神都不对劲。景柔也是知她是黛玉的表姐,故有此一问。
黛玉低下头来:“家里头嫂嫂常对我说,宫里头规矩严谨,是天下典范,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得小心谨慎,才不叫人笑话。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事务繁忙,我怎敢叨扰?且我自己平日里就胆小,跟嫂嫂、姨母出门,都怕丢哥哥的脸,话都不大敢说。”
皇后笑着说了声:“你有什么好怕呢?你来宫里头,母后给你撑腰呢。”
这声母后一出,周围一圈人都安静了一会儿,吕王妃抿嘴笑道:“母后可算是得偿所愿了,这么个灵巧乖顺的女儿,可是怎么爱也不够。女孩儿么,怎么都好,景柔这样大气的也好,小姑娘温柔和顺些也好,更娴静呢。”
皇后笑道:“德妃――”
德妃战战兢兢地福了一福。
“景柔问了,我才想起来,怎么不见贤德妃?”
德妃回道:“回娘娘,元妹妹说,上皇昨儿个多吃了两口桃子,今早起来有些不适,她正伺候着。”
“贤德妃服侍上皇有功,一天两天的,谁都能,这么多天,也难得她这一片孝心了,上皇也说要赏她,要我说,今年的缎子,我做主,从凤藻宫先过,你们说呢?”
德妃素来是后妃中打头的,往年也是皇后挑了就轮到她,今年叫别人抢去也罢了,偏偏是元春,只能怪女儿看不清,行礼称是,待宴席散了才说给景柔听:“我的儿,你往后可小心些罢,真是被你父皇宠坏了。”
景柔虽然不忿,倒也没敢再说话。
倒是黛玉回去了对林沫说起,倒也没提景柔,只说皇后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