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即便天上的德军轰炸机密度很高,他们也不敢关闭车灯,因为冰窟窿和冰雪堆比炸弹更多。
每天会损失多少卡车?王耀没敢数过,但妇女、儿童和伤员逐渐得到疏散,城镇市民的面包供应也逐步恢复到每天四百克。
“会好起来的。”陌生的司机搭档拍了拍王耀的肩膀:“出来晒晒太阳吧,虽然现在每天就亮两个小时。”
王耀脱下工作服,裹上了一件长棉衣,此刻他也向往阳光,哪怕仅仅是徘徊在地平线上的太阳,他终究给人以希望。
院子里的人不多,但院外就挤满了愁眉苦脸的市民,王耀的心突然一紧,第一次感到如此多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王耀!王耀!”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
“教授!”
王耀看到别里亚耶夫涨红着脸想要靠近铁栅栏。
“太好了!见到你太好了!”别里亚耶夫终于挤了过来:“这个给你!”
“什么?”
“娜斯塔西娅的撤离批准文件。”别里亚耶夫喘着粗气:“带她走吧,到了对岸,把她交给孤儿院。”
“为什么?”
别里亚耶夫努力探过手,把文件塞给王耀:“因为我们不符合撤离要求……亲爱的……她交给你了。”
“过来吧。”王耀隔着栅栏握了握他的手。
别里亚耶夫艰难的抱起他的小孙女,挤到了门口。
王耀把文件交给看门的士兵,士兵核对了名单:“进去吧,你,公民,请退回警戒线。”
娜斯塔西娅紧紧地拉着她爷爷的手不肯松开。
别里亚耶夫和善的摸了摸她的头:“亲爱的宝贝,答应我,活下来!”
“爷爷,您也要活下来!我不是孤儿,我不想成为孤儿!”娜斯塔西娅放声大哭起来。
拿枪的士兵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娜斯塔西娅的卷发:“走吧,小姑娘,快点。”
“走吧!”别里亚耶夫松开手:“我会活下来的,我答应你,宝贝,等着我,我会来找你的,一定会来找到你的!”
士兵推了娜斯塔西娅一把,把她推到王耀一边,然后汹涌的人群一会儿就将别里亚耶夫的身影淹没,就连他头顶的白发都看不见了。
“爷爷!记得来找我!记得来找我!”
士兵看了王耀一眼,示意他快把孩子抱走,然后他重新拿起了枪,站到人群的面前,恢复了冷漠的样子。
陌生的司机搭档没有多问,只是从王耀手中接过孩子:“走吧,休息结束了,一会儿让她坐到驾驶室里,你抱着她。”
卡车的电台里唱着歌,悠扬的女音穿过风雪在空中回荡。王耀抱着娜斯塔西娅:“亲爱的,你会成为一位钢琴家的。”
娜斯塔西娅紧紧的搂着王耀,把脸埋在他怀里。
“来,唱歌给我们听吧,亲爱的娜斯塔西娅。我们会努力的,每个人都会活下来的,唱歌吧,和电台一起唱。”
娜斯塔西娅擦干眼泪,唱了起来。
王耀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懂音乐的人,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世界不仅需要机械师,还需要艺术家。伊万曾经给自己演奏过的曲子,自己早已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一把大提琴,一把小提琴,琴弦颤动着,仅为那不容反悔的时光。
前线的战斗规模在缩小,但伤亡依旧存在。
死或者不死早已是个不能逃避的话题,王耀不得不用每天珍贵的四个小时猜测着,在猜测中入睡,又在猜测中醒来。
这天起床的时间是凌晨,办公室的登记人员对王耀说:“您有新搭档了。”
幸好灯光昏暗,彼此看不见对方难看的脸色。
王耀点点头:“好的,那我先去等着。”
车站的另一端挤满人群,但这一边就有点冷清。王耀先去检查了车胎上的防滑链,又给水箱加了点防冻剂。大风从湖面的方向吹来,几乎要让人站不稳,王耀其实喜欢这样的天气,至少德国人很少在这种环境下坚持轰炸。
王耀站在雪地里,抱着手,跺着脚,看着办公室的方向,身边的卡车一辆一辆的启程,他不知道自己等的是怎样一位驾驶员,竟然要来的那么迟。
终于,一个高个子的人从办公室走出来,旁边的办公室人员朝王耀招了招手。
“这位是布拉金斯基同志,”办公室人员朝王耀挤了挤眼睛:“团长。”
然后他又热情的朝向高个子:“团长同志,这位是王耀同志,跟车的机械师。要不您先到车上去?我和机械师再说几句。”
“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着。”
办公室人员只好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拽过了王耀:“王耀同志!您是所有人中脾气最好的!这个团长脾气不大好,您要多担待,好不好。”
王耀点点头:“我会的。”
办公室人员感激的拍了拍王耀的肩膀,又朝着高个子行了个礼,才返回办公室。
“我们又相遇了。”伊万快步走过来:“机械师,王耀同志。”
王耀笑了,但没有接他的话。
“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我们又相遇了。”伊万拉住他的手:“你说是不是?”
“我们总会相遇的。”
“你还活着,真好。”伊万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前线的战士,这句话我来说才对。”
伊万被这句话逗笑了:“湖面解冻前,所有人都会来支援运输线,你得一直和我在一起。”
“好,”王耀努力放平语气,想要让这句话显得寻常一些。
“我们在一起。”
☆、第二十三章
两个人爬上卡车,发动了引擎,王耀递了一个暖水瓶给伊万:“他们说因为你脾气最糟,所以才配给我当搭档,怎么,安德烈政委没来么?”
“他呀,他的确没来,不,他没死,他死不了。”伊万调侃的耸了耸肩:“德军的装甲师现在几乎都调到其他战场了,我们燃油又不足,他觉得没有施展才华的地方,又看不上运输的工作,所以申请去组织巷战去了,虽然我觉得根本就打不了巷战。”
王耀听不懂这些军事术语,不过他觉得安德烈至少还活着就是件不坏的事情。
“我们现在往哪里开?”
“前面,看到了么?”
黑压压的人群焦躁的沸腾着。卡车还没停稳,就有人飞快的拉开了车厢,那些下面的士兵开始把这些妇女和儿童一个一个的抱到车上。
“注意好保暖!不要着急!”维持秩序的人在大喊。
但是因为拥挤和恐惧,哭声还是源源不断的从人群中传来。
“城里能吃饱么?”伊万借着这个档口问。
王耀摇摇头:“不过我还好,运输队是能吃饱饭的。”
伊万不由得又叹了口气:“我还是觉得……”
“……怎么了?”王耀打断了他的话:“认真开车吧,你是我的第五个搭档,我可不希望再换人了。”
离湖面的冰路还有一定距离,王耀拧开了卡车上的电台,这次传来的不是音乐,而是前线的战报,王耀迟疑了片刻,换了一个台。
“年轻人,”一位老太太从后车厢探过头来:“可以转回前一个台么?我们都想听听战报。”
王耀抱歉的回过头:“可能不行,对不起,太细致的播音内容可能会影响司机开车,前面的路途很危险。”
“哪有那么可怕?”
“把车门打开。”
“嗯?”
“前面就是拉多加湖了,”王耀拉开了自己这一方的车门:“一旦陷入冰窟窿,别管任何人,自己先跳车。”
伊万听到这句话,看了他一眼。
“别这样看着我,”王耀却没有看他,只是仔细的辨认着远方的车灯亮光:“记住,别管我,自己先跳车。”
车轮撵上冰面的那一刻,车身开始颠簸起来,结冰的湖面崎岖得如同山路,钢铁的车身开始一左一右的摇晃,扭得快要散架一样。王耀踩在踏板上,看了看后面的各位乘客:“大家注意好保暖!这条路很长,大人们把孩子抱好!彼此提醒,别睡着了!如果听到我说跳车,大家就跳!别管车上的那些艺术品!”
“机械师,您很熟练啊。”伊万对坐回来的王耀笑着说。
“怎么熟练了?”
“颤音越说越好了,就像个苏联人似的。”
王耀装作不笑的样子:“就不知道你的汉字书写有没有进步……别看我……看前面的路!哎!小心点。”
伊万也被吓出了一脸冷汗:“混蛋!这个雪堆太大了!”
“……”
“……”
“喂,”伊万重新稳住了方向盘:“你后悔么?”
“后悔?”
“后悔来苏联。”
“我为何要后悔?”王耀看着远方:“我只是突然有点迷茫。”
“迷茫?”
“南京,我的故乡,因为没有反抗,所以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而现在,我们又因为反抗,死了更多的人。到底怎样才是正确的?”
“只要打仗,就没有正确。”
“那你为何想要成为士兵?”王耀这次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他。
但伊万并没有看他,他看着面前忽隐忽现的路:“为了让我不后悔。”
“?”
“我终于明白,这是我作为一个苏联人逃离不了的命运,但如果我是一个普通人,也许我没有立场来保护你们,”伊万补充了一句:“我会后悔的。”
“但是,”王耀叹了一口气:“他们说你脾气很坏,我从没觉得你脾气很坏。伊万,我看到你,看到安德烈,会觉得心情复杂,有时候我看到我自己,也会觉得心情复杂。我,我觉得如果没有经历战争,到列宁格勒与你相见的我,好像应该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一个,”王耀不知该怎样说,他想了片刻:“也许会是一个更好的人。”
伊万明白他的意思,也许在他经历战争之前,他是不明白的,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虽然他是一个士兵,他的课本总是以战争作为讲题,但是他在那个时候从未想过失去和平的样子。他嚼读着战例,但思考的却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思考的问题。
爱,以及生活。
“我生在战火中,”王耀接着说:“我从未尝过和平的滋味。即便我的家庭富有,即便我到了许多平静祥和的地方,但我却从未真正从战火和侵略中逃脱。唉,我们一见面就说这个话题,不好。”
伊万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想要把手从档位上拿下来,去握住他的手。然而却没来得及,他得调一个档位,为了尽量缓慢的碾过前面的雪沟。
“我们想想和平吧。”伊万尝试着重新笑起来:“和平的苏联,还有和平的中国,说不定还有和平的德国和日本。你会做什么?”
“我,”现在这个时候,德国这个名字和日本一样足以刺痛心灵,王耀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可以带我去南京,让我看看你小时候的生活。”伊万知道自己无法想象南京,无想象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那里有怎样的建筑和人民,那里是有怎样一条大河穿过其间。
王耀还是摇摇头:“对不起,我,这一生,也许努力过,但我,可能走不出去了。我是一个囚徒,和平以外的囚徒。”
“我们很久没一起谈这么多话了。”
“对。”其实就几个月,但却觉得时隔久远。
“我在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会觉得平静一些。”伊万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带任何感情,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样:“在战壕里的时候,在指挥所里的时候,在和别的指挥官一起站成一排,亲眼看着司令吞枪自尽的时候,我就想起那个人,我时常想起那个人,这样我会觉得好受一些。”
“……”
“让我倍感折磨的就是怀疑,我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毕竟这里已经是地狱,有很多种死法可以供每个人选择。所以,我希望他能答应我,无论如何要答应我,至少带我去他的故乡,我不可能靠想象去了解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方。”
“伊万,”王耀觉得有些苦涩:“要把南京重建成原来的样子,需要很多年很多年的时间,也许要一辈子。”
“会比重建列宁格勒的时间更久么?”
“……”
“王耀,我渴望得到一个希望。”
“什么希望。”
“和平以后的希望。”
“我背负了太多!”王耀呆呆的看着车外的风雪,今夜的暴风雪让夜空变得格外的宁静,没有斯卡图的夜空,只有暴风雪的夜空,王耀呆呆的看着,想着自己曾郑重许下的承诺:“我不能背弃我的承诺。”
“什么承诺,小伙子,你们说的话为何我都听不懂。”那个嚷嚷着要听电台的老太太突然又说话了,她从后车厢看向驾驶室:“你们有热水么?”
王耀像突然睡醒一样,换上了和蔼的笑容,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