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斯捷潘把牌又装回包里:“我儿子一定很开心,今天学校肯定不用上学了。”
王耀看着他嘴边一明一暗的烟火,无奈的笑了笑。
“小教授,你为什么不回中国?该死,你不会也是因为不想上学才留在苏联的吧?”斯捷潘哈哈大笑起来。
“我想睡一会儿。”
“什么?”炸弹在头顶响起,斯捷潘听不清王耀说了什么。
“我想睡一会儿!!”王耀只好扯着嗓子在他耳边喊。
“哦,你睡吧。”
“什么?”
“我说!!你睡吧!!”
在地铁站昏睡了几天后,王耀觉得自己像地鼠一样重返了地面生活,德军的轰炸仍旧在持续,但是一天六个波次的轰炸频率似乎终于成为过去。列宁格勒的广播喇叭遍布全城,喇叭里都响着同样的声音——节拍器的滴答声——就像是为德军的轰炸数着拍子一样,一会儿急迫,一会儿舒缓,一会儿又变得急迫,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全城的人都跟着这个节拍奔跑,有时候回家,有时候拼命的往防空洞里逃。
渐渐的,斯捷潘不逃了,德军一来,他就跑到一楼的厨房里去炖麦片,这个时候厨房里面没有人,他想炖多久就炖多久。等空袭的警报过去了,他就端着一缸麦片递到王耀面前:“你吃不吃?不吃那我就吃了。”
但好日子并不长,仅仅一周过后,商店里就再也买不到麦片了,粮食开始实施计划供应。王耀分到了一本粮票,每天他有一千二百克面包可领。斯捷潘的粮票要厚一些,因为他还有老婆和两个孩子。广播里依旧是节拍器的声音,时快时慢,仿佛操控着列宁格勒这座巨大的乐器,乏味,艰苦,却依旧演奏着乐曲。
十月中旬,列宁格勒依旧没有迎来任何好消息,大家都知道苏军在努力突围,但伤亡巨大却没有太多的进展,坏消息则有很多,比如德军烧毁了列宁格勒近郊的大型粮仓。
列宁格勒还有多少粮食,没有人知道,但是粮食的配额却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减少。当某一天,王耀发现自己一天的口粮从四百克锐减到一百二十五克的时候,列宁格勒的医院开始接纳营养不良的病人,而大街上则开始出现一旦倒下就没法再爬起来的男人或女人们。
“突围了么?”
厂房的休息室里放着一架收音机,休息的时候,大家便守在这里,希望能获得一点令人愉悦的消息。但大家彼此询问,议论,交谈,却终究逃不过一无所获的下场。上工的铃声又响起了,工人们开始沮丧的往外走,斯捷潘拉起一旁的王耀和别里亚耶夫,他挑了挑眉,对他的工友们喊:“别沮丧,伙计们,至少咱们又能造点炮弹给前线啦。”
大家就哈哈的笑起来,因饥饿而铁青的脸泛起了一点血色:“好啦,咱们去造炮弹啦。”
别里亚耶夫也苦笑着摇摇头:“王耀,你还累么?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没事,造点炮弹么。”王耀觉得自己还好,只是头有点晕:“说不定明天就突围了。”
今天的饭点还没有到,但反正只有一百二十五克面包,什么时候到都意义不大。傍晚时分,终于轮到王耀所在的车间开饭了,领餐的过程像是一个简单地小仪式,大家郑重的捧着各自的小纸包,就像捧着各自的生命一样。
别里亚耶夫回到寝室,拿出剪刀,规整的将小小的面包片剪成了四份,拿出一份包好,放到了抽屉里。
“王耀,明天我得回趟家。”别里亚耶夫知道自己已经攒了五片小面包了:“下雪了,开始冷了,我让儿媳妇收了一包衣服,明天一起给你带过来。”
第二天,别里亚耶夫却没有按时回来,他的儿媳妇单独来了,手上拿着一包衣服:“我公公今天晕倒了,嗯,我们送他去了医院,这是衣服,您试试吧,我丈夫的个子和您差不多高。”
别里亚耶夫的儿媳妇名叫塔季雅娜,她是一名钢琴教师。才回列宁格勒的那几天,王耀寄宿在别里亚耶夫教授家里,和她有了短暂的相识。一直以来,她避讳谈到她的丈夫,甚至不愿打开他们卧室的门。王耀坐在客厅里发呆的时候,只能听到她的卧室里飘出各种钢琴的曲子,直到轰炸将她的演奏打断。
“很好,很合适。”塔季雅娜帮王耀扣上袖口的扣子:“我还得去学校上课,我走了,再见。”
“学校还有学生?”
“有。”塔季雅娜别开视线,猛的拉上门,然后脚步急促的跑下了楼。
王耀没有力气追出去,他摸了摸身上的大衣,坐到床边休息了一会儿,等晕眩的感觉好一些了才慢慢站起来,往车间走去。斯捷潘看到王耀来了,很高兴:“小教授,老教授呢?”
“他住进医院了。”
“哦,住进医院有什么用,就跟那里有吃的一样。”斯捷潘哈哈大笑起来。
王耀也想笑,但是他觉得自己笑不动:“车床都还正常 ?你们休息一会儿吧,我来调试。”王耀摸出量具,开始测成品,调车床。
“辛苦啦,小教授。”斯捷潘等王耀一一调试完毕后便扶着车床的边缘走过来。
“你们也注意休息。”王耀到火炉边烤了一会儿:“一会儿帮我跟车间主任说说,我这会儿去医院看看教授。”
医院的距离不算太远,但王耀却走了整整一个小时,道路上不时有军用车辆开过,防空高射炮就架在十字路口,瞄着有可能出现的德军飞机。王耀看着那些士兵,猜测着伊万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他应该还活着。
王耀的心里没有着落,他只能按着广播的里节拍器的节奏机械的向前走着,他决定先完成他的小目标——到医院去看看别里亚耶夫——做完了这个再去想其他的。
教授的状态没有想象的糟,老头完全的坐在病床上接受着完全不存在的治疗。
“之前是因为我喝了太多水了,你看,我肿了。”别里亚耶夫伸出手给王耀看:“你也别喝太多水。”
王耀终于放下了心:“您多久出院呢?”
“不知道。”
说话期间,不时有人被抬进来,又不时有人被抬出去。病房里没有哭声,气氛似乎被凝结了,大家如例行公事一般在进行着交谈。
“一会儿我去您家里看看,她们可能没有力气去取水,刚才我问了斯捷潘才知道,前天就开始停水了。”王耀没有久留:“教授还是快点申请出院吧,这里太冷了,还不如车间的环境好。”
别里亚耶夫点点头:“你走吧,还有,衣服很合身。”
王耀觉得眼睛有点湿润,但别里亚耶夫只是温和的冲他点点头:“走吧,走吧,回去吧。 ”
王耀走到教授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壁炉的火焰比街道上要暖和一些,教授的夫人是个老实的家庭主妇,她赶紧把王耀拉到壁炉边坐下:“亲爱的,你的手都冷透啦,你不用来的,走过来花了不少力气吧?”
王耀觉得自己确实需要休息一下:“谢谢您,夫人,我一会儿帮你们去取点水,你们搬不动。”
老太太无奈的点点头:“亲爱的,谢谢您,取水还要排很长的队呢,我先去排队,您等半个小时再过来。”说完,她拿了一个水桶,慢腾腾的出去了。
卧室里依旧是叮叮咚咚的钢琴声,琴声时不时中断,然后能听到塔季雅娜对她女儿的讲解。小姑娘似乎总有一段弹不好,房间里隐约传出了她哽咽的声音。
王耀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但还是走过去,敲了敲门:“您好,我是王耀,方便让我进来么?”
塔季雅娜似乎是犹豫了片刻:“请进。”
六岁的娜斯塔西娅看到王耀进来,眼中闪烁出了喜悦的光:“王耀叔叔!”
塔季雅娜只好终止了她的音乐课,收拾起琴谱来。娜斯塔西娅钻进了王耀怀里:“王耀叔叔,您来了太好了!您今晚上会在我家过夜么?我给您唱歌。”
“别玩太久了,休息十分钟,一会儿我们接着上课。”
娜斯塔西娅恐惧的点点头,等她妈妈出去了,才悄悄问王耀:“叔叔,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他了呀。”
“很快就回来,也许就是明天。”孩子的笑容温暖了王耀的心,他亲了亲小姑娘的脸:“在爷爷回来前,要听妈妈的话,好么?”
“好的,叔叔,要听我唱歌么?我想让你开心起来。”
“乖,别唱歌,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好么?”王耀把脸靠在她金色的卷发上:“现在不是唱歌的时候,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再唱歌,好么?现在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王耀把她抱到壁炉旁边的摇椅上,给她盖上毯子。
这孩子也许真的是累了,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塔季雅娜走进来的时候,不满的看了她女儿一眼,准备把她叫醒。
“等她睡一会儿吧。”
“可是十分钟已经到了。”塔季雅娜严肃的说。
王耀觉得不可理喻:“塔季雅娜,她今天有吃到一百克面包么?她现在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弹钢琴,这样她会饿的更快的!”
塔季雅娜看着王耀,表情冷漠:“王耀,您为何不离开列宁格勒呢?或者,您为何不离开苏联呢?”
王耀看着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或者您回答我,您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活多久才算是活着呢?十年?五年?一年?一个月?一天?如果还能活一天,这算活着么?”塔季雅娜擦了擦眼角:“对我来说,我活着是为了等待我爱的人归来,如今,他已经不能回来了。所以我唯有梦想,”塔季雅娜抚了抚手边的钢琴:“他希望娜斯塔西娅成为一位钢琴家,所以,哪怕是只有一天,我们也会为此而活着。”
塔季雅娜说完这些话,绕过了王耀,走到壁炉边,推醒了她的女儿:“起来吧,该练琴了。”
王耀退了出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跳动的心被堵住了,他茫然的走出大门才想起要去帮老太太取水。街角取水的队伍排得长长的,王耀找了很久才找到她,老人提着水桶无助的插在队伍里,河岸陡峭,水桶沉重。
“我来吧。”王耀接过她手里的桶,爬下堤岸,将水桶没入冰窟窿里。刺骨的寒冷触动了他的感官,就像是突然忘记了饥饿一样。猛地,他拉起水桶,把它扛上岸,放到了雪橇上。
“要帮忙么?”
王耀抬起头,别里亚耶夫的笑容映入了他的眼帘。
“老头子!!”老太太激动地抱住了她的老头儿,就像是久别重逢一样。
教授搂了搂他的妻子,抱歉的笑了笑:“没关系,我没病,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王耀隐约听到钢琴声从远处传来,他不懂音乐,但是可以听出这是稚嫩的手指敲击出来的练习曲。
我回来了。
王耀突然忍不住,用手擦了擦眼睛,快步挤出人群,往工厂的方向跑去。寒风卷着大雪呼啸着向他涌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忧郁和绝望席卷了心的每一个角落。
你在哪里!!你还活着么??
我不愿离开是不是仅为等你回来?
在空无人烟的街道上,没有人能解答这个问题,寒冷不能,饥饿也不能。终于,王耀失魂落魄的推开了宿舍大门,脱力的跪在地上,晕眩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量。
“小教授!您终于回来啦!您怎么啦?”听到响动的斯捷潘走了进来,他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赶紧把王耀扶了起来。
“下午有你的电话,你看,我记了纸条给你!”
王耀接过纸片,上面写着一句话:
“十月二十九日下午两点,我在十二月党人广场上等你,伊万。伊万诺维奇。布拉金斯基。”
☆、第二十章
“今天有大雪,你要出门么?”斯捷潘扶着办公室的门问王耀。
王耀点点头:“我要去一趟十二月党人广场。”
“很远,广场很远呢,你别关门,我到你的办公室睡一会儿。”斯捷潘走进来,躺在沙发上。
“盖好毯子,跟外面的工友交代了么?空袭来了记得让他们来叫你。”
斯捷潘闭上眼睛点点头:“早点回来,大雪天很冷的,小教授。”
寒冷,饥饿可以把一些最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最初的一两天可能会影响工作,后来便逐渐失去了奔跑的能力,再过一段时间,即便是最简单的行走都开始变得困难了。王耀走出工厂的大门,漫天的雪花滚着大风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只好压低了帽子,弓着身子向前走去。路过车站的时候,他抱着侥幸看了一眼,一辆冒着黑烟的公交车就停在车站不远的地方,可能因为这次空袭才刚过去半个小时,车上的尸体都还新鲜,爆炸把现场弄得很糟,不多的几个人在收拾着残局。王耀从他们身边走过,闻着血腥的味道,朝着有六个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