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个人第三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转暗,王耀不知自己走了多远,还有多远。
“我们不能再休息了。”别里亚耶夫咬着牙站起来:“我们两个没法在林子里过夜,咱们熬不过去。”
别里亚耶夫说的对,两个人的脚现在都泡在水里,每次停下来都会被冻得瑟瑟发抖,以现在的状态在林子里熬一晚上是不现实的。
“你知道么?王耀,”别里亚耶夫决定找点话来说:“我年轻的时候,经常拿着□□到这里猎鸟,和伊丽莎白在一起。”
“伊万的母亲?”
“对,我爱她,现在都爱她。”别里亚耶夫看了王耀的表情一眼,哈哈笑了起来:“王耀,你那么聪明,你早就能猜到,现在何必露出嫌弃的表情呢?哎呀,严肃的中国人,你们就不能有点情人么?不过伊丽莎白不是我的情人,我也不是她的情人,她不喜欢我。”
“您看,教授,您乱说话,脚又陷进淤泥里了。”王耀伸出手,把别里亚耶夫从泥潭里拉出来。
“伊万,”别里亚耶夫叹了一口气:“如果老伊万这个混蛋不把他弄进部队,他现在就不用上战场了,他应该去做个研究员,就像你这样,文质彬彬。”
王耀突然笑了:“您知道伊万先生是如何夺得美人芳心的么?”
“哦,王耀,你上道了,快告诉我,哈哈哈,你这表情很适合聊这个话题。”
王耀接受了别里亚耶夫的调侃:“我在他家别墅的时候,伊万给我看了一张照片,他父亲骑在马上,穿着礼服,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教授,你输定啦。”
“然后呢?”别里亚耶夫夸张了他调侃的语气:“伊万现在想干嘛?他礼服有了,可以坐在坦克上拍一张,然后去迷倒哪个美人?呸!我就没看他迷倒过谁,我就没看他带女孩回来过,白当兵啦,不如来当教授呢。”
“美人呐……”王耀不由自主的跟读了一句,眼前望不到尽头的树林其实让他非常头晕,他忍不住回想伊万穿军装的样子,他拉着自己的胳膊,凝视着自己的眼睛,然后跑出院子,又在自己的大喊中停顿了片刻,留下了一个侧影。
“王耀你说什么?”
“唉……”王耀拉住别里亚耶夫的胳膊:“我的脚又陷进去了……”
就这样又走了不知道多久,两个人已经累得再也说不出话。王耀搀扶着别里亚耶夫,可怜的老年人已经精疲力尽。
“教授,没关系,再休息一下。”
别里亚耶夫摇摇头:“太阳就要落山了,王耀,如果我们撑不住,我们会迷路,然后被冻死的。”
其实现在王耀一点也不确定他们有没有迷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枪声了。
“我们会有看到和平的那一天么?”别里亚耶夫喃喃的说。
“会的,教授。”
“王耀……”别里亚耶夫沮丧的摇了摇头:“我想,我们迷路了……”
树林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喘气的声音。
王耀喘着粗气抬起头,他感到自己的手因为虚脱而颤抖,渐渐暗下来的光线令他绝望。
“等等!那是什么!”王耀看到远处有一个影子在蠕动:“教授!教授!那衣服的颜色是我们的!你看,一个士兵!你看!”
别里亚耶夫也看到了:“对!那是我们的颜色,我们追上他!”
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力量,两个人又重新在林子里奔跑起来。
“同志!同志!等等!”王耀喊了起来。
但那个士兵似乎并不理会,反而加快了速度。
“同志!等等!”
王耀也加快了脚步,他不敢错过这个求生的机会。那个士兵可能受了伤,他的速度比很慢,王耀终于追上了他。
“同志!”
王耀搭上了对方的肩膀,这个士兵终于回过头来,王耀看到了他的蓝眼睛……以及……从军装外套下露出来的灰色衣领!
德军?!
“把手举起来!”
在那个德军士兵抡起步/枪之前,一柄手/枪顶在了他的腰上。
“把手举起来!!”王耀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遍。
德国人显然一愣,他被对方纯正的柏林口音震住了。
别里亚耶夫晚到了几步,当他发现对方是个德国人的时候,忍不住吓软了腿。
“把□□捡起来。”王耀把那个德国兵当做拐杖用的步/枪踢到了一边。别里亚耶夫战战兢兢的跑过去,捡起了枪。
“站起来!站起来!!别回头!”王耀小心的和对方拉开了距离。
德国人艰难的试了几次才勉强站起来,王耀注意到他的小腿受伤了,甚至还是比较严重的枪伤,因为对方一旦剧烈运动,就有血水从绷带边缘涌出来。
“你是谁?德国人?”德国士兵举起手,问。
“别回头!”王耀又大喊了一声。
德国士兵终于放弃了回头的打算,顺从的站在那里。
寒风中,太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晖,冰冷的小雨又下了起来。王耀看了一眼眼前的德国人和他露在外面的灰色衣领,这是德国陆军军装,他在德国的时候便早已熟知。
“砰!”
枪响了,德国士兵倒在了地上。
“啊!”别里亚耶夫被枪声吓得叫了起来:“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王耀锁好了手/枪保险,把它塞回枪/套,然后走到尸体旁翻出了他的证件:“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他才二十岁。”
“走吧,王耀,我们快走!”别里亚耶夫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好,”王耀努力不去看那双没能闭上的蓝眼睛:“我们走吧。”
黑暗中,两个人彼此搀扶着继续前行,幸运的是,小雨不久就停了,月亮出现在了空中,别里亚耶夫看着王耀苍白的脸色,不住的安慰他:“没事,你做得好,要不然呢,难道我们带他回列宁格勒么?如果不管他,他会从后面给我们一枪也说不定啊。”
“我,我没事。”王耀努力压抑着那股奇怪的感觉:“我只是在想,咱们该再翻一翻,说不定能找到指南针之类的。”
“啊!不用了!”别里亚耶夫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王耀!你看!你看!咱们走出来了!”
平原、田地、城市的剪影终于出现在了眼前,王耀松了一口气,疲劳的感觉突然席卷而来。比里亚耶夫也腿脚一软跪坐在了地上。此刻,谁都不想再啃面包了,湿冷的衣服和鞋子早已夺取了知觉,冷风吹来,两个人控制不住的发抖。
“我们不能坐下来,会冷死的。”王耀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而六十多岁的别里亚耶夫应该更累。他一边强迫自己站起来,一边努力的搀扶着别里亚耶夫:“教授,你看,远处有城市的影子,快了,咱们不远了。”
其实还很远,远得王耀觉得单凭人力是走不过去的,但他还是艰难的把别里亚耶夫扶起来:“我们走。”
夜晚的气温骤降,一些小沟渠的表面甚至结了一层薄冰,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的继续行进。王耀不由得想起了他到列宁格勒的那一晚,冰冷的气息,冰冷的城市,那种由内而外的寒意。如今,这座熟悉了的,有温度的城市突然再度陌生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将你遗忘了的朋友,用冷漠的目光打量着你。
两个人冷得,疲惫得再说不出话,只能机械的向前走着。
突然,王耀觉得自己的脚被绊了一下,本就重心不稳的两个人一起摔到了泥地里。
“哎呀!”别里亚耶夫微弱的叫唤了一声。
王耀这才借着月光看清,原来脚边是一个死人。这次,别里亚耶夫把尸体翻了过来,露出了那张年轻的脸,那张苏联小伙子的脸,他的表情很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王耀呆呆的看着他,不敢去想他证件上的名字,他怕他也叫伊万,不论是什么什么伊万。
别里亚耶夫半跪着,从年轻苏联士兵的腰间扒拉出来一个酒壶,他拿在手里摇了摇,打开盖子,喝了一口。
“你也得喝点,王耀。”
王耀接过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那种辛辣的味道带着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咳咳咳。”王耀被呛得咳了起来:“谢谢,您喝吧。”
这个酒壶里其实也就只有几口酒,别里亚耶夫又喝了一口,酒壶便空了:“暖和一点了么?”
王耀点点头,两个人又彼此搀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默契的没有回头,只是执拗的向前走去。越往前走,苏军的尸体越多,终于,他们见到了几个临时的战壕,横七竖八的尸首在月光的映衬下分外的凄凉,此刻他们已经不能去思考前面有没有德军,自己该走向哪里,他们只是彼此搀扶着,跨过这些尸体,继续向前走。
终于,他们遇上了一队正要回城的苏军装甲部队,见到几乎快要晕厥过去的两个人,几个步兵报告了他们的连长。
“看他们的证件,没问题就给他们毯子,让他们上车。”连长表情冷淡。
爬上卡车的时候,一个步兵按了按王耀的肩头:“好好休息吧,同志,安全了,交给我们,一切都会过去的。”
王耀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突然问道:“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伊万,再见。”
☆、第十九章
别里亚耶夫能够感到自己的头就枕在王耀的肩膀上,他清晰地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梦中的幻影,但梦里温暖的气息却又真实得可怕,他甚至感到自己的脚就踩在绵软的苔藓上,而林间松脂的味道是那样的浓郁又清晰。洛特尼克夫端着□□就走在前面,他身旁站着老伊万,他们都是好猎手,猎狗在一旁绕着他们的脚边跑。
“喏,山鸠,你看。”老伊万指着前面的树林。
“不,那是一只啄木鸟。”洛特尼克夫纠正。
然后,别里亚耶夫看到一头雄壮的雄性驯鹿从树林中钻了出来,这只美丽的动物平静的看着他们,就像不知道他们是猎人。在那只鹿的眼睛里,别里亚耶夫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他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像是忘了有打猎这件事一样,直到现实中的寒风把他从梦中唤醒。
这是个梦,别里亚耶夫对自己说,他爬起来,帮王耀压了压毯子。摇晃的卡车似乎还在行进,别里亚耶夫擦了擦湿润的眼睛,他知道刚才那一定是梦境,因为他们三个从未一起狩猎,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友谊。
颠簸的卡车把战火抛在了身后,但同时,也好像把什么牵挂给扯破了。
清晨时分,车队才抵达列宁格勒城内,王耀扶着别里亚耶夫爬下了卡车,他环顾四周,没有再见到那个名叫“伊万”的年轻士兵,态度冷淡的连长走了过来:“到城里了,走吧,我们还有任务。”
“等等,”别里亚耶夫拉住了那个连长的胳膊:“可以借你们的电话用用么?”
连长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快点。”
通讯兵的态度要热情一些:“您要拨哪里?”
“工人村,第六工人村。”
“抱歉,”通讯兵放下话筒:“昨晚上第六工人村那边的弹药库可能爆炸了,现在所有的通讯全部中断,连军事线路都不例外。”
“……”
“还有别的事么?”
“没……没有了,王耀,我们走吧。”
“您是在担心洛特尼克夫书记么?”
别里亚耶夫摇了摇头:“他没有结婚,没有家人,如果我不问他,谁都不会再理会他的死活了。”
王耀没有再问,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身边的士兵们因为集结的口哨而开始喧哗,最终,他们挤出了人群,开始往“家”的方向行进。
家?王耀现在的家就是基洛夫工厂的工人宿舍,他住在三楼,空袭的时候会觉得飞机离自己特别的近。初来的三天,他几乎没办法正常到工厂上班,因为最密集的一天里,德军竟然一共轰炸了六个波次,持续了十七个小时。大家只能一直躲在工厂旁边的地铁站里,蜷着身子或者靠在墙边睡觉。
“喂!中国小伙子,你抽烟么?”一个中年人挤了过来,手上夹着一根香烟。
“谢谢了,不用。”地铁站已经断电,光线很暗,王耀很吃力的看清了对方的脸——他的新工友——斯捷潘。安德烈耶维奇。盖特劳斯特。
斯捷潘大概四十多岁,是个不错的高级技工,他除了手里的香烟,包里还有一盒牌:“玩牌么?娃呐耀,我教你一种可以两个人玩的牌,这样别里亚耶夫不在的时候,咱们也可以玩。”
“可是我连你的脸都看不清。”王耀实在没心情去纠正他的读音,他只是艰难的挪了挪,给斯捷潘腾出了个空位。
“也是。”斯捷潘把牌又装回包里:“我儿子一定很开心,今天学校肯定不用上学了。”
王耀看着他嘴边一明一暗的烟火,无奈的笑了笑。
“小教授,你为什么不回中国?该死,你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