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明楼的声音,有些微的恍神,“等下你到我房间来。”
之后,阿诚依约来到明楼书房。
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光,托盘上一瓶已打开的香槟,两个杯子盛着浅黄色的液体。明楼已换上家居服,靠在窗边出神。
阿诚眼神黯了一下。
大哥近来凡事都亲力亲为,让照顾成习惯的他极度不适应,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努力压下心中的失落,他挂上笑容走进房间。
看到人来,明楼淡淡笑了笑,端起一杯酒递过去,再拿起另外一杯,“叮”的一声轻碰下杯缘,然后才放到唇边小啜。
阿诚也啜饮一口,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皱了皱眉:又嗅到了。
他已不止一次嗅到这股极轻淡的血腥味。似乎就从大姐去世开始,总在不经意间出现,每当他想仔细辨认时,又会飘散无踪,让他以为是错觉。
正想用力深吸几口气来确认,明楼打断了他的思绪,示意他在床边坐下。
“阿诚,还记得上一次喝香槟,是什么时候吗?”
“当然!”提起往事,阿诚笑起来,又和明楼碰下杯,“得知明台可以回到上海,你高兴得开了香槟庆祝。”
“……而你,”明楼陷入了回忆,“画了那幅‘家园’……”
“时间过得好快,我简直不敢相信胜利真的来到眼前,”怕“明台”二字又勾起大哥心底的痛,阿诚掩饰地喝口酒,迅速转开话题,“这些年的经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是很快……”明楼的眼神有些飘渺,“我还清楚的记得,你十岁来到明家时的模样……”
阿诚脸上写着庆幸:“是大哥,给了我新生。”
“那时的你,就像一个小尾巴,紧紧跟在我身后……”眼神落在远方,明楼语气轻得不像在聊天,而是自语。
“对小时的我而言,大哥就是神,”其实现在也是,“自然是想要学习模仿大哥的一切。”
“你可知道,我一度非常担忧你会因此迷失了自我。”
两人聊着往事,不知觉中,酒杯已经见底。
“我懂。在巴黎我就明白,大哥希望我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体,而不是你的附属品。”
“可你竟然背着我走上了相同的路!”
“……我不是在学你,而是恰巧,我们信仰相同。大哥,你明知道的,不是吗?”
明楼轻叹口气,就因为知道,才愈加的心疼。
“结果那天你发了好大的脾气,”阿诚揉了揉眼睛,觉得有些发困,“我害怕极了,你从没对我这么凶过。”
“……我只是害怕,有一天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受难却无能为力……”明楼的声音低沉飘忽,“而这一天,竟真的来了……”
也许是知道即将胜利,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得到放松,加上灯光昏暗得太过温暖,明楼的声音又太过低沉魅惑人心,阿诚觉得自己有些昏昏欲睡,说话声也变得轻缓:
“……大哥,你刚刚……说什么?……”
明楼没有回答,轻轻拿走他手里空了的酒杯,再扶他躺下,盖好被子。
阿诚的双眼有些迷蒙混沌,他努力地撑起越来越沉重的眼皮,想跟大哥再多说些话。鼻尖又嗅到那股血腥,近在咫尺。想一探究竟,可抑制不住的睡意阻碍了他的敏锐。
“阿诚,”明楼轻柔地抚开他额上的乱发,“跟着我走到今天,你……后悔吗?……”
“不悔……”声音渐渐变小。是他的错觉吗?他好像,看到大哥眼里闪着泪光,“如果有来生……我还要跟着大哥……”
“……我却不要你再跟着。如果真有来生,这一世的痛苦就到此为止。下一世,不要再跟着我,不要再被我所累,抛开这些沉重的包袱,放飞自己所有的精彩……”
明楼后面再说些什么,阿诚已听不到,也无法听到了。
最后的意识里,他喃喃念着:大哥,别哭……
明楼仔细地将阿诚有些散乱的头发轻轻理顺,缓缓抚摸过额头,轻捧住他的脸颊,拇指温柔地一点一点描绘过他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双唇和下巴。
然后,他收回手,慢慢地倾身向前,倾注毕生的感情,在阿诚的额头印上一吻。
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
※ ※ ※ ※ ※ ※ ※ ※ ※ ※ ※ ※
偌大的明公馆,只剩下明楼一个人。
站在大厅中央,他眷恋地慢慢环顾着四周。
在那盏台灯旁,他和大姐深夜促膝长谈。首次坦承自己的双重身份,换来的却是大姐满脸的泪以及再没休止的牵挂担忧,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痛在大姐心底;
在小茶几前,他第一次对大姐发火。他忧心大姐的安危,大姐却生气自己对她的暗中保护。可怜的是阿诚,老实承受双重怒火,跪到双腿发麻无法站立还得去追他的汽车;
那两组长沙发,明台最喜欢躺在上面看杂志,看到中意的时装便不管价钱,撒娇耍赖地缠着他买,还不许他和阿诚穿成相同;
餐厅的长餐桌平时总显得空旷,可那年除夕,他们一家人连同阿香围坐在一起,放下了负担和面具,尽情放纵,喝酒划拳笑闹,温馨填满了餐桌的所有空间;
在台阶前,为了明台的试探,更为了不让大姐扫兴,他和阿诚配合来了一段《苏武牧羊》。明台有没有听懂他不知道,大姐的双眼却写满了心疼;
还有这个客厅,明台和他大打出手,东西几乎全被砸碎,阿诚却在一边吃着苹果看戏;为了做戏,他设计明台挨了顿打,不想明台真的生病,让大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
满满的回忆潮水般涌来。
闭上眼,他似乎还能听到他们的话语,看到他们的容颜,可再睁开,一切只是虚无。
他缓缓走上楼梯,每一个步伐都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抬起腿,可落下的每一个脚印却又异常稳固且决绝。
大姐的房间,明台的房间,阿诚的房间,他逐一走过,逐一看过,逐一从头抚摸过,最后才来到小祠堂。
打开门,他仿佛又看到三姐弟祭奠祖先,看到他跪着帮大姐签文件,看到大姐疾言厉色地质问他,看到大姐得知他是党员时的震惊……
而今,这一切,也只能是回忆了。
祠堂里没什么变化,只是父母的牌位下方多了两个全新的骨灰盒,大姐常坐的椅子上,放置着一张四姐弟的全家福,一张风景油画。
明楼缓缓地在蒲团上跪下。
“父亲,今晚,儿子终于可以大声说出来,我不是汉奸。明天,日本将宣布无条件投降,旷日持久的抗战,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未来,新中国终将成立,我们的国家,会一天比一天更好。父亲,母亲,你们若在天有灵,是否会为此感到开心和欣慰?”
“不,你们怎么会开心。”明楼苦笑,声音满载着浓浓的嘲讽,“养出这么个心狠手辣牲畜不如的东西,该是多么的难过痛心!你们是不是都无颜面对明家的列祖列宗?连我都厌恶痛恨自己,何况是你们!你们只怕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吧。还好,以后,我再不会让你们为难。”
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后,明楼跪行到明镜常坐的椅子前,侧首轻靠着扶手,就好像小时靠着大姐的膝头,感觉又回到了童年。
接着,他似乎有点体力不支,跪坐了下去。深吸一口气,拿起全家福,手指轻轻抚摸过照片上的笑脸,脸上满是深浓的孺慕和思念。
“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我,如果我没有生在明家,这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你们是不是就可以避免那个悲惨的结局?可是,我得不到答案,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飘渺的来世,”他轻轻地低喃,“希望明台,能够父母双全;希望阿诚,能够一生幸福快乐;希望大姐,不必孤单寂寞……”
视线投向那幅家园,温柔弥漫了他的双眼。湖畔旁,树林边,一座小屋,遗世独立。这是他心目中的家园,却再也没有梦想成真的一天。
“只希望,你们能生活在太平盛世,不必面对残酷的战争和阴森的诡计;只盼望,你们能幸福安康,自由快乐……”
说着,他的眼眶逐渐湿润,声音也越发喑哑,语气中却透出义无反顾的坚定:
“如果真有来生,我再也不要和你们有任何牵绊纠葛,再也不要连累你们,再也不要让你们为了我整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把照片轻放回坐椅,明楼一颗颗地解开上衣钮扣。
“大姐,明台,阿诚……”一滴眼泪落下,跌入衣领,转眼消失不见,“今生欠你们的,我无以为报,也无力偿还……”
随着最后一颗钮扣的解开,两块浸着血迹的纱布赫然出现在眼前。明楼随手扯下纱布,扯裂了伤口,他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那是两处深可见骨的刀伤,在胸膛下方肋骨处,左右各一。伤口没有经过妥善的包扎处理,已经化脓溃烂,此刻,脓水混着鲜血随着再次撕裂的伤口急涌而出,触目惊心!!
明楼不加理会,仿佛受伤的不是他自己,也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眼神专注地凝视着照片里的人,表情却是无动于衷的冷漠,轻淡的嗓音吐出的是完全无情的字眼:
“我该怎么惩罚自己呢?以命偿命?不,那样太便宜我了……”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往自己胸膛上刺去,再用力□□。看着自己血流如注,他却缓缓地笑了,笑容温柔而悲凉,笑意绝望且空茫。
“就罚我,做那微不足道的尘埃,永世孤独,寂寞终老……”
泪水顺着笑容而下。模糊着双眼,他再次环顾了四周,用着最后的一分力气,打开打火机,点燃早就准备好的引线。
爆炸声响彻天际,随后,明公馆上下陷入一片火海。
大火吞噬了整个明公馆主楼,连前门的花园水池,后面的草坪都没能幸免。火势异常凶猛,消防人员全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明公馆化为灰烬。
明家,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1945年8月15日。
报纸头条: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中国的抗日战争,取得胜利。
身份行事备受争议的明家,不明原因的突发爆炸,无一生还。
☆、重生(一)
二十一世纪。
上海浦东机场。
熙来攘往的机场,更像是一个小型的人生,各色人群或者行色匆匆,或者轻松惬意,不会多看其他人一眼,不会多关注一下身外事,每个人,都在这里上演着不同的悲欢离合。
这天,浦东机场国际航班出港口走出的三个人,却吸引住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首先是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女士,衣着款式含蓄内敛,做工面料却极其精细,一看就是行家纯手工打造而成。不是名牌,却比名牌更贵气。
她长得不算非常漂亮,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端庄而高贵的大家之气,仿佛古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大小姐;而若是靠近,又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精明干练又果决霸气的强大气场,就像是久居高位惯做决策的统帅。
很矛盾,却矛盾得毫无违和感。
她的身后,则是两个推着行李车醒目的年轻人。
左边的一位,二十四五的年纪,瘦削挺拔,英俊温和,皮肤白皙,手指修长,穿着剪裁合适的休闲西装,身上一股艺术的气息。
右边的一位,二十上下,衣着潮流,嘻皮笑脸,完全是年轻人不能安分的性子,可若对上他的双眼,却会发现里面包含着不合年龄的成熟睿智,让人不能小觑。
似乎已经习惯被关注,三人对周遭惊艳好奇的打量目光视而不见,自顾走出机场大厅,坐上早已等候多时的房车,绝尘而去。
报纸财经版头条:明氏跨国集团总裁明镜,携弟回国。
明家位于上海郊外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里依山傍水,环境清幽,和市中心的繁华喧嚣相比,清静得有点遗世独立。
那时,明家姐弟还在巴黎,连归国日期都没有确定,就先忙着打造家园:对看重亲情的三人而言,一个温馨的家重于一切。
地址是明诚所选。虽然远离市区,但在人人有车且高速路四通八达的情况下,这根本不成问题,也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看中的只是周边几乎未被污染的环境,以及,一小片葱郁的树林和旁边清澈的小小湖泊。
恰逢那里的土地正在拍卖,明镜以高于市价将近一倍的价格拍下包括树木和湖泊在内的九亩地,在业界引起哗然。有人猜测明氏集团将有大动作,默默地关注;也有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旁观,等着明氏因投资不当资金周转失灵时插手瓜分这块垂涎已久肥肉;还有人暗中轻蔑地嘲讽,明镜再厉害也不过一个女人,冲动下的愚蠢决定就是明氏垮台的预兆,简直对不起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