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知道出发晚了,小荣的车子开的飞快。简直像是乘风劈开了冬天的夜,扬起的落叶跟在后面,波浪一样的翻滚。也好在这个时候街上人少,让他一路的畅行。
乔正僧犹自出神,也不去理会这疯了一样的速度。下车的时候,他看到小荣衣襟敞着,怕是出了不少的汗。
房子一直闲着,平时也找人打理,所以模样并没有大变。好像新栽了几株腊梅,时节未到,还没有开。
贝子就站在前院里等着他们。想是下人远远瞧见了,进去通报的。这次他没有穿黑的了,裹着银灰的斗篷,滚边是长长的狐狸毛,在寒的微风中飘飘摇摇的。
乔正僧看到他就说,“这么冷的天,站在外头干嘛?”
岚熙掩不住的欢喜,笑着说,“等你呀,可是迟到了,待会儿要罚酒。”
乔正僧问,“人都来了?”
岚熙说,“没呢。吕会长临时有事,要吃了饭才来。不过家眷到了,太太小姐都来了。”
第59章
趁着还没进屋,乔正僧掏出烟来点了。这时候岚熙扶着他转了个角度,压低了声音问,“那人是谁?是你的车夫吗?”
乔正僧看看周围,只有小荣一个,便答道,“没错,怎么了?”
“他偷着看我,好几回了。”
乔正僧再去看小荣,发现他正埋头扣衣服。于是走近了吩咐他,“你不用在这里了,帮我去找人。找到了,把他给我带过来。”
这差事倒也不手生,小荣知道他要找谁,但这一次他为难起来,“乔先生,我不知道他人在哪儿,怎么找?”
乔正僧想了想,很冷静的给了指示。“回家看看,他常去的地方也兜一圈,然后去仙月林等着。接不到人你也别回来了。”
小荣愣愣的,硬是没挪步。乔正僧觉得古怪了,就着廊下稀薄的灯光观察他。看他脸色惨白着,额头上却冒着汗。
“你不舒服了?”
“没有。”
乔正僧有点冒火。现在的年轻人思想自由,很不服管。几乎再也找不见像杨满那样,既接受了现代文明,又能秉持传统的。
汽车夫嘛,本来可以找个年纪大点的,或者没念过书的也行。但刘罗新找来的这个,一脸的学生样。
当时乔正僧就开玩笑,“怎么给我找了个这么体面的司机?”
刘罗新说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后来打听了,也就是一个相好的舞女托他,他顺水做的人情。
类似的事情,杨满不会做,但刘罗新那里常有。捞点无伤大雅的小便宜,乔正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趁车子还没启动,他又想起一件事,凑到窗口交代,“万一他病了,就帮他请大夫,不用过来了。”
不用看时间,杨满也知道晚了。他把吴丽环送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路上人少,路灯也亮的清冷。
回到仙月林一问,果然乔正僧来过了。又听说他等了半天,杨满就很忐忑,犹豫着要不要马上跑过去。然而本来就是不速之客,一个人前往,还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好在这时候小荣到了。
小荣看到杨满,很像是松了一口气,但又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乔先生要我回来接你的。”
杨满还须得换身衣服,就唤他先等等,没想到小荣跟着跑进来了。
都是男人,也无所谓了。小荣杨满是熟悉的。这个圆脸的年轻人,眼神清澈,笑起来很甜。他们第一次碰面就是在杨满失控的状态,后面的相处自然少了距离。
只是小荣平时的话不多,总是很难攀谈几句。有时候杨满会觉得,是乔正僧在车上闹的太出格,使得彼此尴尬。但看他的态度,又并没有凌厉的抗拒,和不齿的畏惧。
反倒有时候杨满因为应酬,喝了酒迟迟不归,小荣总是不辞辛苦的来接他,多晚都没有怨言。
办公室有一扇短屏风,杨满闪进里面换衣服。但他还要跟另一侧的小荣搭话,“上次我看你帮乔先生写信封,字很端正。你到底念过几年书?”
隔着一扇屏,小荣似乎不想答,半天才支吾着说,“念过……不过,也没什么用。”
“怎么会没用?乔先生要找个贴身的男秘书,你想不想试一试?”
外面没有声音了。杨满已经穿好衣服,但他忽然意识到,以他与乔正僧的关系,提出让小荣去做贴身秘书,难免会有拉皮条的嫌疑。况且乔正僧的坏癖好,早就暴露无遗。
这下好比挖了坑给自己跳,解释起来很难堪,不解释又不行。
杨满在后头想了想,终于站出来解释,“这是份正经工作,也就是誊写信件,跑个腿之类的,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其实乔先生他……并不是一个多荒唐的人。”
他换了身浅灰的西服,裁剪的很合身。里面是深一色的马甲,配上领结,显得更年少些。小荣盯着他看,眼神迷离起来,似乎要说什么,维持了一个半张的嘴型。
杨满以为他有心推托又不好开口,便宽慰他,“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随口说说,你不想做就算了。”
“不是……”小荣半天憋出一句,“你人很好。”
杨满还是觉得他语无伦次,“怎么夸起我来了?走吧,该出发了。”
小荣跟着杨满往外走。
他们穿过办公区的走廊,绕过休息室和厨房,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夹杂着前台的音乐和人声,杨满听到身后的人一声轻一声重:“杨经理,杨经理……”但他并没有回头,要直到拐出后门,才停下来。
侧过身,看到小荣叼着一根烟,正划了一根火柴点火。杨满有点意外。但马上他就呛了一口。原来他并不会。
杨满过去帮他轻拍后背,本想劝他不要学,但又怕是为了开车时候提精神,终于就没说。
小荣一边咳着,一边说,“杨经理,你为什么……怎么会跟乔正僧在一起的?”
杨满没有料到他这样问。而且这个问题,自己想想,竟然也回答不上来。总不好像个女学生一样,说,我爱他吧。
见他不答,小荣又略显天真的问,“他是不是抓了你的把柄?”
“没有没有,你怎么这么想……”
“那就是他给了你特别的恩惠?”
杨满想了想,“……恩惠倒是有,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荣看着手里的烟,犹豫着要不要再试一口。但终于还是放弃了,一把丢在地上,用脚碾灭了。同时他说,“无论如何,你也不该是这种生活。”
杨满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聊下去,也意外今天他挑的这个话题。但实际上他们难得有这样清醒着的,独处的时刻。这层纱挑开了,彼此可以清爽些,倒也不是件坏事。
杨满还在斟酌词句。他要解释自己跟乔正僧的关系,解释这种乱糟糟的,看似毫无尊严,似乎是被胁迫了一样的处境。
在这纷乱的思绪中,杨满也难免自问,为什么,他们看起来就这么不像一对情人?
而这边小荣的语气已经愤慨起来,“而且今天,还硬要你去参加一个汉奸聚会。那个乌雅岚熙,是他的旧情人对不对?”
杨满目瞠口呆。他发现小荣,超乎他想象的机灵。作为一个车夫,他能知道这么多,简直耳聪目明的可怕了。
“是不是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跟那个满清贝子,真的长得很像。”
杨满当然知道这个,吴丽环就曾经跟他提过,但他回家照过镜子,又觉得并没有很像。
“我觉得这不公平。”
晚风格外的冰凉,像是带着露水一样。但是抬起头来,并没有看到有雨落下。杨满站到车子旁边,“上车吧,我们该走了。”
小荣一个箭步冲上来,到他面前情绪澎湃的说,“中国要有新的出路,你也应该有新的出路。今天如果你不想去,完全可以不去。”
但凡热闹的场所,后门跟前脸总是有格外的反差。仙月林后面的这条巷子不窄,清扫的也干净。但只要从里面出来,就有一种幕布落下来的寂寞。
只是今天晚上小荣演的这一出,倒真是很让人动容。他的言语和举止,就算反常了也是真情流露的。毕竟这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无论他想对还是想错,这份关怀总不是假的。
“你也是个好人。”杨满笑了笑说,“但我今天还是要去。为什么要去,改天我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小荣没动,杨满只好作势去开驾驶位的门。“快点,真来不及了。是不是要我自己开车?”
方才没察觉出来的雨,走在路上便露出迹象。当然,也或许并不是雨。虽然掉到玻璃窗户上面,是一个一个的水点子。但是在路灯下面看看,在半空中飞旋的模样,似乎夹杂着雪子也说不定。
两个人刚刚在外面说了一通的话,到了车上却没了言语。
刚才的主题需要停一停,杨满怕继续聊,会干扰到小荣开车。所以他把目光放到车外面。
外面的小圆镜子里,照出了后面空旷的路面。这时候杨满神使鬼差的,他忍不住偏过头来,抬眼望了一下车内的后视镜。
他想确认一下,自己在这个位置,到底能看到后座多少的景色。
但是小荣的眼睛出现在镜子里,把杨满吓了一跳。如果这是他的习惯动作,那他就真是个可以一心二用的好司机了。
杨满想起今天清晨,他们也在镜子里对视过。只是那时候的眼神是温热的,而这一刻,却是冰凉凉的底子。
想不通他何至于有这种哀恸的情绪。当然也猜到,或许这种情绪并不单单为了他。是触景生情,还是另有心事?不得而知。杨满发现,他对小荣一无所知,这也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第60章
或许是气温不够低的缘故,水滴大起来了,成了纯粹的雨。
地面被打湿了,沾了几片叶子,看上去不甚干净。这让杨满想起南方的石板路来,雨天里十分光洁。步行很有情调,可惜不适合走车子。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杨满的心情也轻松不起来。本来自己跟贝子到底有几分相像,他已经撇下了,但如今就又糊涂起来。甚至于来这里的目的,都有些茫茫然了。
也实在没有精神再去顾及别的。车子停了之后,小荣打着伞过来开门,杨满对他说,“还有烟吗?给我一根。”
两个人在车子旁边抽烟。小荣惊讶于杨满的姿势熟练,但之前从没见他吸过。看他的手指头就知道了,清清白白,没有烟火熏过的痕迹。
只抽了几口,杨满还是没忍住对小荣说,“你学它干嘛?只要容易上瘾的,就都不是好东西。”
剩下半支烟,被他就手弹到一个水洼里。拍了拍小荣的肩,接过他手里的雨伞,杨满说,“走吧,我们进去。”
因为是主人,没法只围着一个人转。岚熙失陪了少许,回来就看到乔正僧跟吕家七小姐在说话。
可见太太们有多会见缝插针。
岚熙走过去,听到两个人都在用英文,便不着痕迹的转开了。在这方面他不够新派,洋话只会问个好。
看到他冷冰冰的颜色,乔正僧觉得好笑,找了个机会脱身,逮住他问,“不都是你请来的客人,怎么还不痛快起来了?”
岚熙马上抱怨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是看了名单才过来的,硬是把我这里当成物色男人的地方了。”
乔正僧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那倒也不是,你这里清雅。”
岚熙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外面倒也喝花酒,但自己宴客从不叫女人,连个清倌人都没有。本来这次也只打算请几个旧友,大家喝酒之余,票个戏也就完了。但吕斯芸也不知从哪里得知的,差人送了份大礼来,这下就没办法不请他了。
吕会长一来,日本人也跟着来。他们都是同进退的。小林先生要看中国的戏剧里特有的男人扮女人,把贝子爷气得够呛。当天就推说着凉了,嗓子不好不能唱。不止自己不唱,琴师也没请。
于是乔正僧又说,“可惜一点节目也没有,倒像个和尚庙了。”
岚熙给他一个白眼,“仙月林够热闹,每天都在演节目,你自己回去看吧。”
乔正僧眯起眼睛,露出一点笑意来。“那不一样,没有你唱的好听。”
也不算是句诚心的奉承,但岚熙听得很受用。他兴致起来了,挑着眉毛说,“那你改天过来,我们演一场好的。”
乔正僧眨眨眼,没说话。岚熙以为他不肯将就下一次,便凑过去问,“那我现在唱给你?”
等吕斯芸赶到,人也差不多齐了。他算是今晚最后的贵宾。本来吕太太已经应酬了一遍,但父亲来了,七小姐锦千就还得上前做个陪衬。
因为她个子尚算高挑,上下一分,总是显得突兀,所以就扬长避短的穿连身的衣裙。好在她是去殖民地读过书,气质很文明。湖水一样的蓝绿绸子,她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