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上前叩门,“师傅,我是青衣。”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吧。”元仁大师往外头四下看看,关上了门。
“师傅,这么晚叫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弟子吗?”青衣站在一旁,看着元仁大师回身过来,坐到椅子上。
“现在晚吗?丑时又名鸡鸣,若在夏日,田里的牛这个时候吃完草,就要开始耕地了。”
青衣有些尴尬,“师傅这么早叫我,有何吩咐吗?”
“久安,出来吧。”
高久安从屏风后头走出来,青衣见到他的时候心里一惊,此人虽与他一样穿着粗麻长衫,浑身却有一股冷冷的杀气,让他陡然想到那日清晨在紫峰阁门口碰到的黑衣人。
“青衣,见过你高师兄。”
青衣作揖行礼,“见过高师兄。”
“我们之前已经见过了,青衣师弟。”
青衣惊恐的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分明就是那日紫峰阁门口的黑衣人,他仿佛仍能感受到自他刀上闪过的森森寒光,不确定的看向元仁大师,“师傅……他……”
☆、裴菱二
元仁大师看看高久安,复又看看青衣,“你们俩都坐下吧,久安,留心屋外头的动静。”
“是,师傅。”
二人在元仁大师面前坐定,青衣有些紧张,不停地摩挲手掌,掌心有些冒汗,高久安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他更紧张了。
“青衣,有一天师傅若是不在了,高师兄便是你唯一能信任的人,你要记好。”
青衣和高久安俱是一愣,以如此随意的口吻说出如此沉重的事,师傅今日是怎么了?
“西晋国力薄弱,国库空虚,梁帝整日沉迷酒色不思朝政,以公孙丞相一人之力很难扭转乾坤,改变国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师傅……”高久安出言打断他,即便是在紫峰阁,这样妄论朝政也是逾分了。
“青衣,你要刻苦习爻,为师尚有重托于你,上天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青衣听得诚惶诚恐,原本于他而言只是用来糊口的爻卦之技,骤然变味;似乎本就有其特殊之处,师傅只是碍于什么原因,轻描淡写了而已,眼下,却是将其说的有了举足轻重之感。
元仁大师还欲说些什么,被高久安伸手制止,外头有人,“青衣,今日之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绝不可泄露出去半个字,否则恐会招来杀身之祸。”
青衣连连点头,一旁的高久安却已没了踪影。
元仁大师一下子拉开门,就见裴菱手执木棍,东张西望的到了阁前,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后紧走几步上了台阶, “师傅,寺里进贼了。”
“你这是……捉贼吗?你不怕?”
“我看他从青衣师兄房里出来,怕他对师兄不利,就抄了根棍子一路跟过来。”裴菱略有慌张之色,“害怕呀,可师兄们都是我的手足,我怕青衣师兄遭了黑手,就……就豁出去了。”
“裴菱,我没事。”青衣站在元仁大师身后,冲她招了招手。
“青衣师兄。”裴菱的眼睛亮了亮,很有神采,看着元仁大师,继续道:“我跟过来之前已经叫醒了圆空师兄和严籍师兄。”
话音刚落,圆空带着一众弟子提着灯笼,手执长棍小跑着过来,“师傅,没什么事吧?”
元仁大师看了众弟子一眼,“我没事,四处仔细搜搜,圆空,送裴菱和青衣回去,今晚多派几个弟子巡夜。”
“是,师傅。”
“为师还有些佛经要看,今晚便歇在紫峰阁了,留下两名弟子替我守个门。”
“圆福、圆净,你二人留下,警醒着点儿,其他人都跟我来。”说罢,扭头看向青衣和裴菱,“你们也一道来吧,整个寺都要仔细搜搜,你们留在厢房也不安全。”
“是,师兄。”二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待众人离开,元仁大师回身进屋,关上门插上门闩,拿起桌上的油灯上了二楼。高久安站在二楼靠墙的书架前等着,他知道师傅有话要问。
将油灯摆到花架上,元仁大师踱步到了窗前,看了看外头,问道:“刚才外头的人……可是裴菱?”
“不是,那人内力深厚,轻功也好,但奇怪的是,他到了紫峰阁前并未多做停留便离开了,裴菱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高久安想了想,问道:“师傅还是怀疑师妹吗?”
元仁大师从袖筒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高久安,“你带着我的亲笔信去一趟丰泽朴园寺,查查她的身世吧。”
高久安接过信收好,“我不在,要紧吗?万一……”
元仁大师摇了摇头,“虽说时局纷乱,却还远没到出事的时候,放心去吧。”
“弟子离开的这些时日,请师傅多保重。”
“唉……可惜,没有长治的消息。”
高久安默不作声。他一度认为高长治已不在人世,直至前些日子在丞相府外遭了埋伏;那个人,看身形很像他。过招的时候,似是对他有所保留,但毕竟时隔多年,长治若在世应该也有了很大变化,他不敢确定。
立冬以后,一日冷过一日。
鸿仁寺众弟子的生活,简单且平淡的重复着,还不如远山的那些枫树有色彩,绿了红,红了又黄,叶落遍地,满山霞衣,略显萧条的枝丫上,甚至能够想象出来年郁郁青翠的样子。
香客少的时候,弟子们修完课业、练罢功夫便会聚在一起踢沙包,欢声笑语不断,仿佛将整个鸿仁寺尽数染上欢快之声,叫那风一吹,飘得满山满院都是。这个时候,元仁大师总会站在某个角落静静地看着裴菱,想要从她身上,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可裴菱,笑得天真无邪,跟着师兄们一道跑啊闹啊,完全是一副孩子心性。
那晚之后,她再未去过紫峰阁,亦不曾试图靠近。元仁大师觉得,不是他有所误会,便是她隐藏的太深了。
大雪。十一月节,至此而雪盛。
昨日傍晚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彻夜不停,大有势将青山换新颜之势。
裴菱已习惯早起,推开房门,将明未明的晨色中已可看出一片银装素裹之景。今年的第一场雪,堆叠出的浓厚冷冽似带出了些许年味,她忽然想起远方的那个人。此刻,她在做什么?她不在的这些时日,她可曾好好照顾自己么?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那样宠着她,那般爱着她,必不会叫她受了半分委屈。
雪仍在下,她回身进屋,在棉袄子外头又套了一件棉马甲这才出了厢房。这个时辰,伙头师兄应该已经在准备过堂了,保不准典座师兄也在。她可以大赖赖的顶着帮忙的名头去烤火,师兄肯定不好意思真就叫她搭手帮忙的。想到此,她笑了笑,师兄们到底心善。往棉马甲里缩缩脖子,双手拢进袖筒,快步往伙房去。
路过通往后山的戒浮门时,裴菱被门前几个浅显的脚印吸引了视线,没有迟疑也未作停留,经过戒浮门走进廊道,伙房就在前面了。师傅昨夜歇在紫峰阁,这几个脚印定是他人所留,而且此人不久之前刚上山。多亏了这场雪,要不是天黑雪厚,此人定不会经戒浮门上山。她双手紧握,脚步平稳;鸿仁寺,果然不简单。
此时在紫峰阁密室,元仁大师刚刚听完高久安的禀报。
“这一趟,辛苦你了,久安。”元仁大师一边说,一边将事先为他准备的糕点推过去。
“师傅言重了。”高久安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师傅一直都记得他的喜好。
“往后就在紫峰阁住下吧,再过两年等青衣学成之后,你们一道下山。”
高久安楞了楞,想忍没忍住,“那你呢,师傅?”
元仁大师笑了,“我老了,已经走不动了,当年答应帮助公孙丞相的时候就没打算离开鸿仁寺,再说,只要你和青衣能平安,我就算对得起公孙丞相的托付了。”
“师傅怎的……说这样的话。”
“本来……我还抱着一丝侥幸,结果你查到的与裴菱所言没有丝毫出入,简单工整,朴园寺住持还为她打了保票。”元仁大师叹气,那是他多年的好友,怎的也会背信弃义。
“师傅,恕弟子愚钝,难道这样还不够洗清师妹的嫌疑吗?”
元仁大师看着他,摇了摇头,“越是毫无破绽,越说明有问题,我替她爻过两次卦,一次正反卦,一次扶摇卦,你猜爻到什么?”
“反卦?!”
“空卦。”
高久安面露惊异之色,“空……卦?!”
“我这把年纪,还是头一次爻出空卦,你说,你这个师妹是普通人吗?”
“那……师傅可有主张?”
“她拜师也有半年了,我尚不能确定她的企图,也不确定她究竟知不知道紫峰阁的秘密,只能多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所以,你若能在紫峰阁住下,我也好放心。”
高久安想了想,回道:“好吧,听师傅的安排,等我把山下的房子处置妥了,便收拾了东西住过来。”
元仁大师笑着不住点头,“好啊……这样我就安心了。”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
晋历一九三年初秋,赵青衣从元仁大师手中接过了群经之首、卦象之宗,《易经》。
这日,青衣从紫峰阁下来,正巧碰上裴菱。她手里捧着一叠粗麻衣衫,正一间厢房一间厢房的往里送,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愣,笑着快走几步过来,“师兄,今日这么早。”
“嗯,今日不大舒服,师傅让我回来歇着,可有我的衣衫,给我吧。”
裴菱从一堆衣衫里将他的抽出来递了过去,“哪里不舒服,去禅院看过了吗?”
青衣一边接过一边乏力的点点头,转身走进厢房顺手关上门,他受了风寒起了高热,从后山下来叫秋风一吹,这会儿头疼一阵紧过一阵,只想躺到榻上去,哪怕眯一会儿也成。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额头似有一阵舒爽的凉意,眼皮重的撑不开,他嘤咛着翻了个身,咕哝了几句,又睡了过去;后来,嘴里尝到咸淡适宜的粥汤时,他勉强睁开了眼,裴菱坐在榻边,一手端着碗,一手正在喂他,看他醒了温和的一笑,“我去禅院问过圆能师兄了,你感染了风寒,要好好休息几日,师兄开的药我带回来了,你先喝些菜粥,一会儿我去煎药。”
青衣挣扎着坐起,伸手接过裴菱手中的碗,“我自己来吧。”她收回手,心情略有些复杂,站起身道:“我去煎药,空碗摆在一边,我一会儿来收。”
“有劳师妹。”
青衣一病三日,白日里裴菱悉心照顾着,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严籍便偷偷潜进来陪他。
后来,经严籍提醒,青衣注意到师妹在他身上花的时间,有点多;花的心思,也有点多,寻思着得找机会同她说清楚,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过了好久才寻着一个机会,谁知他稍微暗示了一下,裴菱便十分善解人意的表示她知道他和严师兄在一起,自己对他的照顾无非是手足之间的关爱互助,叫他不要往心里去,也别有什么负担。
青衣信了。但他不知道,裴菱知道真相的时候,哭了一整夜。
*注:摘自《题破山寺后禅院》唐常建
☆、惊*变一
裴菱忽然就离开了,连个招呼都没打。鸿仁寺的弟子们都有些失落,她平时从未表露过要离开的心思,怎得说走就走了;原先还抱着一丝幻想,许是在云寂山某处迷了路也不一定,就像上次中秋法会那样,圆空派了师弟们一连找了数日,最后只得放弃。看样子,就像师傅说的,她离开了云寂山。
元仁大师并未因为裴菱的离开而感到轻松。她离开后的第二日他再次爻卦,爻到的是扶摇卦中的“殃”卦,大凶之卦且伴有血光之灾;但因无法以无相卦来卜算此卦的详情,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难道,她真的是冲着锦盒来的吗?倘若她真的是冲着锦盒而来,这几年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她在鸿仁寺这几年,究竟想干什么?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青衣总算不负所望,六爻之技学得可圈可点,只有无相卦尚缺火候,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作为六爻三种卜卦中最复杂、最玄妙、最难掌握的无相卦,需要丰富的生活阅历、始终不变的善良本心,最重要的是需要以被爻者的鲜血为引。元仁大师觉得,或许是时候让青衣下山了;也是时候,让藏了这么多年的锦盒重入人世。鸿仁寺,终究不是锦盒的归宿。
黄昏前后的天色似有种挣扎之感,不甘于夜的吞噬,却在无可奈何中一点点变暗。元仁大师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神在一个个书架间穿梭,极富感情。这些,都是鸿仁寺的瑰宝,历任住持珍藏的心血,里头不乏文帝的赏赐,佛经珍品。若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