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师兄,我想……休息了。”
“好,你睡吧。”
青衣木木地坐在榻上,一颗心慌的无处安顿,陌生的生理反应更是让他惶恐,他这是怎么了?大师兄为何这样对他?之后几日,青衣因为不安都刻意回避严籍。早课的时候会特地去的晚一些,体贴的师兄们会将靠近门的蒲草垫子留给他;抄经也会挑一个离他远一些的桌子,照他的心意,最好坐到师傅身边去,那样最是稳妥……
今日山下的村民送了些西瓜来,说是答谢元仁大师前些日子去村里主持重要的仪式。晚上,师兄弟们聚在八卦台上,席地而坐,边吃西瓜边纳凉,说说笑笑的,这会儿是每日最悠闲的时候。
“青衣,你把西瓜给师傅送去。”
青衣看了严籍一眼,应道:“是,大师兄。”起身走到严籍跟前,伸手端起竹托盘,转身要走,却听他沉声道:“你无需这般躲我,如果因为那晚的事让你有所担忧,我保证往后不会了。”
青衣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此时尴尬的气氛,但又不知说什么恰当。
“去吧。”
看了严籍一眼,青衣伸手端着托盘走了,边走边想,自己近日的举动是不是有些欠妥,大师兄也没对他做什么十分过分的事。平日里,别的师兄弟同他嬉闹,搂搂抱抱也是有的,比如三师兄就总喜欢抱他,看他是重了还是轻了;五师兄老是拉着他的手替他看手相,说他的人生会是怎样怎样的不凡、怎样怎样的惊天动地;平时劳作的时候,七师兄时常偷偷帮他,收工以后会一边笑一边捏他的脸……想来,大师兄只是比其他师兄弟更亲热了一些。其实,他也不是讨厌,就是没来由的心慌。
“是青衣吗?进来。”元仁大师一袭粗麻长衫坐在书桌前,桌上点着一盏莲花灯,影影绰绰,看他走近便收起手里的书放到一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将托盘摆到桌上俯身行礼,“村民送来的西瓜,大师兄让我送过来。”说罢,在元仁大师面前坐定。
元仁大师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青衣啊,你上山这三年,学到什么了?”
青衣双手握在一起,左手拇指来回搓着右手掌心,这是他紧张时无意识的小动作,想了想,回道:“每日随师兄们一道抄写《般若心经》和《金刚经》,强身健体的功夫也不敢怠慢。”
“嗯,是嘛,为师问你学到什么,不是学了什么。”
他顿感局促,学到什么和学了什么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你能熟练的背诵《般若心经》,这便是学了的;里头的大智慧还有往后遇事当如何以大智慧渡化恶念,便是学到的。学了的,只是皮毛,学到的,才是本事。”
青衣听得一知半解,看了元仁大师一眼,低头不敢作声。
元仁大师看着他,心情有些凝重,他年纪尚轻,尚需磨练,只可惜老天留给他的日子,却是由不得他继续磨练这个孩子了。罢了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如今只能尽人事,这孩子的旦夕祸福,往后只能听天命了。
“打明儿起,你不必再随师兄弟们抄经练功了,每日寅时到后山紫峰阁等我,为师授你六爻。”
青衣有些吃惊,“师傅,何为六爻?”
元仁大师想了想,“简而言之,六爻亦可称为卦,或者爻卦,是对将来之事的推算,以期趋吉避凶,为师念你心善纯良,授你六爻之技,望你师满下山之后能自食其力,造福龙潭村的百姓。”
青衣心里一喜,面色亦是一松,连连应道:“多谢师傅。”
“去吧,叫你大师兄过来。”
“是。”
青衣起身退了出去,一边往八卦台去,一边细想着方才师傅所说学了和学到的差别,似有所悟。他这三年,只怕连皮毛都没学着,光顾着和师兄弟们厮闹了,一个不防与迎面来人撞上,
“哎呦。”差点跌倒。
“不碍事吧?踩到你了?”
“大师兄,正巧,师傅叫你去呢。”青衣心里一慌,退了一步强自镇定。
月色朦胧,严籍站着未动,青衣也不敢动,低头看着鞋尖儿,心里又开始慌起来。
“还怪大师兄吗?”他突然问道。
青衣抬头,“啊?没……没有……”
“那就好,已经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是,大师兄。”绕过严籍,慌得一脚踩偏,踉跄着扑倒,却是被他眼明手快的揽了回去。
“扭到脚了吗?怎么这样不小心。”严籍低头看向他的脚。
青衣左手搭在他肩头,右手握拳半举着,紧张地看着他,其实大师兄长得挺清秀的,侧脸线条很好看。严籍回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那绝美的容颜,此刻在月光下更是动人心魄。
他慢慢凑过去,青衣紧张的眨眼,纤长的睫毛扇动着;再凑近一些,他的嘴唇都有些颤抖,看在严籍眼里,似是等人采撷的红樱,心底咒骂一声,吻住了他。他小心的含着他的唇,细细吻着,生怕吓到他,右手不自觉的慢慢收紧,左手捧住他的脸;青衣已经慌得没了主意,只听到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严籍停下来,动情地看着他,不舍的凑上去又轻啄了几口,这才松开手扶他站好,“能走吗?”
青衣有些懵,木木地点头。
“回去歇着吧,留神脚下。”
望着严籍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青衣半天回不过神来,回去的一路都有些愣神,他和大师兄,可以这般亲近吗?
第二日,青衣早早的起了。怕误了时辰,心里有事睡得不实,整晚都有些迷迷登登,梳洗穿戴整齐便出门了。后山紫峰阁离前寺约莫二里地,顺着山路走走也快的,只是天还没亮,一路上黑漆漆的,偶可闻蛙鸣之声。青衣毕竟年少心里难免惊悚,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等到了紫峰阁门口,额头都冒汗了,后背薄衫也有些湿,伸手推了推门,锁着,里头没有亮光,看来师傅还没来,幸好。
等了一会儿,倦意慢慢压倒了一切,便坐到门前的台阶上,趴在腿上打起盹儿来,想着,他已经来了,打个小盹就算被师傅撞见了也应当不碍事,朦胧间,却是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噌”一下站了起来,转过身行礼,“师傅早。”
只觉脖子一凉,一把亮晃晃的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小师傅,不想死的话就当没见过我,说漏半个字,叫你人头落地。”嗓音很是骇人,尖厉中带着嘶哑,此刻又被刻意压低了,听着就像钝口的锯子锯枯木的声音,青衣惊恐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惊骇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了青衣一眼,又警惕的四下看了看,收起刀,利落的攀上围墙,三两下就没了踪迹,青衣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连咽口水,师傅怎么还不来?!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老人家怎么还不来?!那个人,会不会回过头来杀他灭口?!胡思乱想之际,只听:“青衣,你站着一动不动在做什么?”
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青衣差点哭出来,师傅啊,您老人家总算来了,转过身行礼,定了定神回道:“师傅早,我在练憋气。”
“胡闹!”元仁大师左手攥着念珠,右手提着灯笼,缓步走上台阶,“跟我进来。”
青衣长长的吁了口气,跟在元仁大师身后往里走,鬼使神差的转过头去看向那人消失的方向;心,猛地一紧,那个人,此刻正蹲在树杈间看着他,手里的刀,亮晃晃的透着寒光。
☆、鸿仁寺影二
习爻,似乎比青衣想象中的要简单。元仁大师给了他一本《梅花易数》,叫他通读全篇,烂熟于心,别的没再多说什么。
他每日寅时准时来到紫峰阁,一盏青灯,一本书;元仁大师盘腿坐在一旁的蒲草团上冥想,除了答疑解惑,安静的仿佛一棵古树;每日清早门口都放着一个黄皮纸包,里头包着两个酥饼,虽不知道是哪个师兄弟所为,但这样的照顾让青衣觉得很温暖;每日从紫峰阁回来路过八卦台,正是申时课练,看着师兄弟们一个个精神奕奕,动作整齐划一,他忍不住羡慕;读书,真的是既枯燥又乏味的一件事。
青衣的生活简单乏味的重复着,转眼入了冬。
孟冬月。水面初凝,未至于坚。土气凝寒,未至于拆。
青衣裹上斗篷打开门,严籍正弯腰在他门前放下黄皮纸包,一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严籍淡淡一笑,“青衣,起这么早。”
“大师兄也很早啊。”弯腰拾起纸包,“往后天气冷了,大师兄不要再给我送饼了。”
严籍没接话,只是看着他和煦的笑笑。立冬以后昼短夜长,上山的路怕是更黑了。青衣走出来转身带上门,“师兄辛苦。”微一点头便要走,严籍一把拉住他的手,“天冷露重,我陪你走一段吧。”说罢也不管他的反应,拉着他往外走;青衣努力的想要挣开,无奈力气敌不过严籍,只得由他拉着一路往后山去。自从那日遇到黑衣人后,青衣便一直提心吊胆,本想提个灯笼壮壮胆,又怕暴露自己的行踪,总觉得那人并未离开,一直在暗处看着他,伺机杀他灭口,那日的回眸一瞥现在想来只觉肝疼。
“怎么不提灯笼?”
严籍的手很暖,青衣畏冷,双手一直是凉的,这会儿这样被他牵着,心里莫名觉得安稳,“走的熟了,不提灯笼也挺好,夏天的时候还能瞧见成群的耀夜。”
“不害怕么?”
他叹了口气道:“怕着怕着就习惯了,也便没什么了。”拉他的手紧了紧。
山风冷冽,二人默默无语。严籍身形高大,青衣的个子刚刚冒过他肩头,在他身旁一站便被挡去大半山风,此刻留在山间小道上的背影无限和睦。到了紫峰阁路口,严籍松开手停下脚步,青衣也跟着站定,“去吧,不要怕枯燥乏味,六爻之技是其他师兄弟想都不敢想的,别辜负了师傅的倚重。”
青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转身向紫峰阁去。
第二日清早青衣打开房门,地上没有黄皮纸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带上房门刚一转身却是吓了一跳,旁边靠着个人,心里一喜,脸上也带出三分笑意,“大师兄早。”
严籍一边笑,一边递过来一个黄皮纸包,“走吧。”
青衣接过纸包,低头直笑。
相依相伴的美好,在一日日的默默相送里积淀下深情厚谊;青衣觉得只要有大师兄在,只要能同他在一起,枯燥的读书生活里也有喜乐。他的拥抱、他的抚慰、他的亲吻还有与他相拥而眠的安稳,都让青衣孤独无依的心慢慢落定。
从元仁大师手里接过《四十六卦》时,已是来年秋天,晋历一九二年。
鸿仁寺的银杏黄了,地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银杏叶;寺内各处尽是金黄之色,衬着碧蓝的天,看起来别样的空灵静美。
这个秋天,于青衣而言或许无甚特别,但对鸿仁寺的众多师兄弟而言,却很是特别。寺里新来一个俗家弟子,除了严籍和赵青衣,这是元仁大师所收的第三位俗家弟子;只不过,是个女弟子,名叫裴菱。有关她的事,元仁大师什么也没说;甚至连最简单的身份背景都未曾介绍,比如何方人氏、怎会来此拜师,只让弟子圆空带着她一道参禅修行。
水灵灵、娇滴滴的裴菱,很快就同师兄们混熟了,再加上脸俏嘴甜,众多师兄中几乎没有不喜欢她的,就连平日里最为沉默寡言、严肃较真的圆空师兄都对她颇为和颜悦色。但大家对她的了解其实十分有限,只听她说是南晋丰泽城里一个普通商贩的女儿,因母亲早逝,被善妒的后母赶了出来无家可归。
裴菱,就像是久旱的沙漠中突然冒出的一汪清泉;又像是酷热的盛夏里吹过的一阵凉爽轻风;亦像是枯木枝头,窜出的点点新芽。除了严籍和青衣,师兄们或多或少,都被她晃了眼、乱了心、迷了心绪。
裴菱很勤奋,也吃得起苦,日日早起,风雨无阻。将师兄们汗湿的衣服都漂洗干净;傍晚的时候,再收下来叠好送至厢房,工工整整地摆在床榻上;她给青衣送去的衣衫,都带着一股清香,不是寺里的皂角,淡的似有若无,几乎无法捕捉。
元仁大师不喜欢她。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喜欢她,裴菱十分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但无所谓,她拜入鸿仁寺,并不是来招他喜欢的。
这几日元仁大师外出云游,由严籍和圆空两位师兄照看寺内大小事务,因着临近中秋,来往香客很多,两位师兄忙得脚不点地。裴菱偷懒,别的师兄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日傍晚突降大雨。
青衣修完课业出来,愣在门口,裴菱撑着油皮纸伞正往紫峰阁来,看到他时,提起长衫的袍角小跑几步到了近前,溅起的泥水弄脏了她的素棉布鞋,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