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晔冷冷一笑,遥指了下案上的古琴,被白轩容一怒之下抓断的琴弦还未找人修复,“你可知你皇兄送我的古琴上刻了一个‘楚’字?”
安敏看着古琴,追忆着:“除他之外,我没有听过更妙琴音,高山流水,委婉连绵。其实,我也怀疑,皇兄喜欢你,待你好,是因为你和他很像。”
韩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韩晔自小长在哥舒洛一身边,有缘见过荆慕楚,他就像一块温润通透的玉石,极赋灵气,他抚琴的时候,温文儒雅,谦谦君子。而韩晔自审,没有他温文尔雅的气质,就不明白,为何安敏和白轩容都觉得自己和荆慕楚相像。
安敏笑着看了韩晔一眼,“荆慕楚是个看上去很温柔的人,但是柔而不暖,骨子里透出的东西和你一样,是孤傲。”
韩晔看着断弦古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断弦难续,斯人已逝,我倒看不出你的皇兄是重情之人。”
安敏点了点头,“皇兄是从青楼将他带回来的,但他气质出尘,别有风度,皇兄很喜欢他。”
韩晔牵了牵嘴角,“看看荆慕楚的下场,被你皇兄喜欢,可不是件多好的事。”
“爱之深,恨之切,他是一国之君,他怎么能容忍出卖和背叛呢?”
韩晔状似不经意地问她:“我倒好奇,你皇兄如何知道他是哥舒的细作?”
安敏思索了一会儿,“后宫不得干政,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是以往皇兄批奏折时都是他在旁伺候,可能他就是趁此泄露军情,被皇兄发现了吧。”
韩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想什么?”安敏看他半天不出声,有些奇怪。
韩晔摇头,看着安敏,“天子近旁,恩威难测,你说我是不是将自己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安敏怔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安慰他,最后弱弱地问了他一句:“那么,你有后悔进宫吗?”
韩晔轻叹了一口气,“人总要做出一些并非出自本心但是别无选择的决定,如果是为了他,我不后悔。”
“你和南彧漓都是至情至性的人。”安敏浅浅一笑,“但其实,皇兄也是。他爱荆慕楚,但同时,他也陷入了绝望。或许,于他而言,你是可以点亮他茫茫灰暗的一抹亮光。”
韩晔眼睑微垂,“但于我而言,是他熄灭了我人生中唯一的光亮,将我带回最初的混沌与黑暗。”
安敏也叹了一口气,“但你要明白,皇兄身为帝王,他的骄傲与权威,不容侵犯”
韩晔无谓地笑笑:“不容侵犯我也冒犯多次了,还能更糟糕吗?”
安敏突然毫无防备地掀了他背上的披风,将伤痕尽收眼底。韩晔被她突如此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安敏学他的样子无所谓地一笑,“看看你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场。”
韩晔无奈地一笑,“公主殿下,你好歹也是女儿身,怎么就明白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呢?”
安敏放肆一笑,“我倒希望做个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韩晔重新将自己裹进披风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安敏站了起来,“我要去江南了。”
韩晔抬起头看她,“怎么这么突然?”
“其实我磨了皇兄好久,他才答应让我女扮男装去江南游历一番。”安敏笑得很开心。
“记得你说,你希望去看看江南的小桥流水。”
安敏点头,“希望可以不虚此行。我不在宫里,皇兄那里就没有人为你周旋了。”
韩晔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难为你还想着我。”
安敏严肃地说:“凡事顺着他点儿。还有,皇后虽然表面上温柔可人,但是内里绝不是个柔弱的女人,你也要小心。”
韩晔点了点头,真诚一笑,“有劳记挂。”
安敏离宫是在两日之后,她穿了男装出宫,大大方方,丝毫没有扭捏的女儿姿态。韩晔立在城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限慨叹,白轩容对她果然极为宠爱,同样养在深宫,却令她拥有令人渴望的自由,天高任鸟飞,但自己已然越来越像一只金丝雀了,再也飞不出这硕大的樊笼。
回到宫里,韩晔的心情有些低落,宫人已为他备好了热水,沐浴一番,或许会精神一些。韩晔沐浴的时候不喜欢人伺候,因此宫人皆都退避三舍。他将整个身子陷在木桶之内,热气慢慢氤氲,韩晔未觉浑身舒畅,却无故更添疲累。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韩晔惊得回头怒道:“谁?不是说过吗,我沐浴的时候不要进来。”
那人步步逼近,韩晔想要起身,却惊觉浑身突然软弱无力,提不起一点劲来。没有时间思考到底怎么回事,他在桶中转过身,看到走进屏风内的是白轩容,倒也在意料之中。
☆、第二十六章
韩晔轻轻出了一口气,努力提气道:“你怎么进来了?”
白轩容见他赤身坐于浴桶之内,热水淹过他的肩胛,热气氤氲着他的脸色潮红,一双桃目清澈却警醒。他不由自主地一笑,“孤来看看你的伤。”
韩晔的手死死地扒着木桶,呼吸有些急促,提了几次气,都没有劲,当下只得敷衍道:“我没事了,请你出去,我要换衣服。”
白轩容背转过身,走出屏风,在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唇角的笑意不减,“你换便是了。”
韩晔没工夫搭理他的无赖,只得慢慢伸手,尽可能地够向挂在屏风上的衣物。韩晔试着慢慢起身,却无奈身上的力气像是一点一点被抽光,刚撑起身子,就脚底一滑,重重跌回浴桶,热水被高高激起,洒落一地。
白轩容听着里面的动静,拧了眉问他:“怎么了?”
韩晔的呼吸愈发急促,双手渐渐无力地滑入水中,他顿感自己是被人下药了。到底是谁?又是什么时候的事,自己竟然毫无知觉?下药之人到底意欲何为呢?
白轩容见许久没有动静,忙起身又进了屏风,浴桶之内,热水渐渐冰凉,韩晔整个人无力地靠在浴桶边缘,但一双眼睛依旧清明。白轩容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出了畏惧。
韩晔急道:“你别过来。”他现在浑身发软,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一样,白轩容若想趁人之危,简直易如反掌,他甚至无从反抗。
白轩容不进反退,这样脆弱而惊惧的韩晔令他产生强大的保护欲。浴桶之内,韩晔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近自己,然后一把将自己捞出了浴桶。正当韩晔羞愤自己□□地在白轩容眼前展露无遗时,一件白衫盖在了他的身上。白轩容抱着韩晔,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床榻,韩晔无力地瘫软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怀抱的坚定与意料之外的温暖,他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莫名地令人安定。白轩容将韩晔放在床上,为他盖上了被子,伸手探他额头,却未见异常。
“你觉得怎么样?”白轩容面露忧色,“宣太医来看看吧。”
韩晔虽然浑身无力但是头脑清明,现下他已经渐渐反应过来,这是味毒,毒性症状都与凌步丹极为相似。凌步丹是哥舒草原上独有的醉马草与藜芦混合炼制的丹药,如此看来,宫中还有哥舒洛一的人,倘若此事为白轩容知晓,免不了又是一场浩劫,当下韩晔只得平静地看着白轩容,眼神淡淡的,“我没事,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沐浴太久,头脑有些发昏。”
白轩容点了点头,抬手想为他掖一掖被角,韩晔却突然恢复警惕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白轩容,“你要干什么?”
白轩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报复般地故意为他理了理湿润地耷拉在额前的碎发,又为他将鼻尖上的水渍擦去,温度的手指最后轻轻地停在了韩晔潮红未退的脸颊上。韩晔虽然四肢绵软,但是颈部以上活动自如,他猛地偏过头,恼怒地看着白轩容,“请陛下自重。”
白轩容被他激起了玩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何自重?你明知孤有龙阳之好,竟然不加避忌地在孤眼前裸裎相对,你难道不是故意的吗?”
韩晔听他提起刚才自己窘迫的模样,不禁狠狠咬牙,怒视着他,半天讲不出一句话。
白轩容见他难得有嘴上讨不了好的时候,也不忍再逗他,“孤不敢自诩是什么谦谦君子,但是也不屑小人行径,趁人之危这种事,孤还不会做。”
韩晔紧抿了唇,双眼中的警惕稍稍浅淡了一些,却还是牢牢地将目光锁定在白轩容的身上。
白轩容站起了身,“更何况,孤会等你心甘情愿的那一日。”
直到白轩容离开近一盏茶的时间,躺在床上的韩晔才狠狠透出一口气,他试着活动手脚,还是不得动弹。回想这一日,食物饮水皆无问题,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人下了药而无所知觉呢?下药那人又为何要拿自己开刀呢?正思忖间,房门突然再次被推开,韩晔浑身一震,警惕道:“谁?”
那人没有答话,一路轻声漫步至床头,双瞳剪水,清凌凌地望着韩晔。
韩晔睁大眼睛,蹙眉凝视着床前的人,“是你!”
“你不该这么惊讶的。”那人悠悠道,“其实,你怀疑过我,是吗?”
韩晔眯着眼睛看她,失神一笑,“你会驯鹰,又懂做山蘑汤,还对荆慕楚的事了若指掌,是我太疏忽了。英儿,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她双眸一暖,“呼延宛。”
韩晔的眼神凉凉的,哥舒与呼延世代联姻以结秦晋之好。哥舒洛一野心勃勃,他爱江山犹胜美人,联姻于他而言是家族传统,更是他壮大哥舒势力的一步棋。然而,哥舒洛一却迟迟没有与呼延家的大小姐呼延芷夏完婚。韩晔原来不明白,但在遇到荆慕楚之后,他有过猜测,或许荆慕楚在哥舒洛一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原来是呼延家的小姐,真是失敬。”
呼延宛在床榻旁坐下,她还没有为韩晔解毒的打算。
“荆慕楚是你救走的?”呼延宛看着韩晔,她的眼神不再天真无邪,而是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晦暗与深沉。
韩晔的眼神也稍暗淡了些,“可他还是死了。”
呼延宛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问下去。
韩晔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才问她:“我倒是好奇,呼延家养尊处优的小姐何以潜入姜国,故作哑人地当一个驯兽女?”
呼延宛冷哼一声,“哥舒洛一想要攻占姜国,但可惜势单力孤,要借助我们呼延家族的力量。本来,哥舒与呼延两大家族世代联姻,要我们助力哥舒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哥舒洛一迷恋男色,不愿与我姐姐完婚。只可怜,我那姐姐爱他太深,愿意一辈子等下去。”
韩晔听她说得义愤填膺,心中也是慨叹。当初他在草原生活,虽偶有耳闻呼延家的大小姐呼延芷夏,却到底知之甚少,竟不知她对哥舒洛一竟有这样令人动容的情愫。
呼延宛继续道:“我为了让哥舒洛一娶我姐姐,便提出了一个交换。我入姜国为哥舒窃取情报,待哥舒洛一攻占姜国的那一日,就是他与我姐姐成婚的日子。”
韩晔感叹:“你竟肯为你姐姐牺牲至此。”
“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呼延宛冷冷一笑,“我既然决定入姜国做奸细,当然不会只身前来,所以荆慕楚也要来!”
韩晔心下一震,随即一片酸楚,“可是荆慕楚再也回不去了。”
呼延宛眼神有些复杂,“其实那日,掷出飞刀的是我,荆慕楚不过是做了替罪羔羊。”
“为什么?”韩晔震惊道,“不是窃取情报吗?为什么要冒死刺杀他?”
呼延宛的眼睛里有盈盈的泪水,“我不能再等了!姐姐她不能再等了……”
韩晔试探道:“呼延大小姐……”
呼延宛贝齿轻咬下唇,“姐姐她……姐姐从娘胎里出来就有心悸的毛病,她现在的身子越来越差了,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等到哥舒洛一攻占姜国的那一日……”
韩晔沉默一阵,道:“所以你按捺不住了,你对我下药,是为了我得幸于白轩容,为你做事。”
呼延宛看着韩晔,“荆慕楚被带去城墙之时,我终于有机会见到他,他告诉我,你是可以帮我的人。我眼见你入宫,买身你身旁,却不见你对白轩容有丝毫动作,甚至,你根本没有任何打算,是吗?”
韩晔避开呼延宛的眼神,“我与荆慕楚不过数面之缘,我帮不了你什么。”
“是吗?”呼延宛的唇角带着不明晰的笑意,“韩晔,我既然敢如此开诚布公地跟你谈,就代表我很清楚你的身份。你师承哥舒洛一,为他潜伏在南彧漓身边,你是哥舒最出色的密探,但同时,也是最失败的,因为南彧漓是你致命的弱点。”
韩晔蹙眉看着呼延宛。呼延宛一直在宫中生活,所接触哥舒之人也不过是荆慕楚,而后者对韩晔的生活也是知之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