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彧漓目光一滞,他很清楚自己无法遵守许下的承诺,他是姜国的将军,现在是,也永远都会是。阳光下,哥舒洛一默默地转身离开,带走一身风尘,徒留无限寂寥,他不明白韩晔对于自己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棋子?是作品?是徒弟?还是看到他,会想到那个人,那些年。
待南彧漓一行人马回到京都已是五日之后的事了。虽然落下了一身尘土,容色倦倦却掩不住南彧漓眉心早已舒展开的欢愉,韩晔知道那是对家的归属感让南彧漓足以卸下所有心防,哪怕在朝堂之上等待他的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尔虞我诈。
当南彧漓正准备进宫面圣之时,却传来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圣上竟然等候在军营。
韩晔突然莞尔,南彧漓不解地回头看他。马背上的韩晔英姿飒飒,风吹开他的衣襟,拂过他如墨染就的发丝,他的眼神一如被风吹落在河畔的桃花瓣一般醉人。
南彧漓也笑了,“你笑什么?”
韩晔转头看他,“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你久不回朝,白轩容定要疑你拥兵自重,这不,还追到军营里头来了,是兴师问罪还是笑里藏刀,他定是来者不善,你可得想好对策。”
南彧漓摇了摇头,调转马头面朝韩晔,“不要再直呼圣上的名讳,否则军法处置。”
韩晔看了他一会儿,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南彧漓策马靠近他,“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言者或许无意但是听者往往有心,若是负上了大不敬的罪名,我救不了你。”
韩晔抿唇,不置可否地微耸了耸肩,策马独行而去。
韩晔从未到过都城,自然也未见过南家军在这儿的军营,或者说,这是南彧漓的军营。他们二人相识在涧水城外的酒肆之中,而后韩晔跟着南彧漓一路向北攻城略地,兵败旗安城后,他被魏严漠带回都城,受刑、养伤,而后又和南彧漓出兵攻陈,戎马生涯,韩晔突然觉得这四个字用来形容自己再适合不过了。南家军的军营和韩晔想象中的样子很像,庄严肃穆,沉静如水,但只要一颗小小的石子也足以激起千层涟漪。
此刻恐怕只有南彧漓能感觉到军营中不同于往常的气氛,那是不寻常的寂静。军营外一字排开的帝王仪仗,尊荣华贵,无限威仪。
“臣,南彧漓叩见陛下。”主帅帐内,南彧漓屈身跪下,皇家威仪,无人胆敢直视。韩晔落后南彧漓几步,在他身后跪下。
姜国国主白轩容此刻正端坐帅位之上,他疾行几步走向南彧漓,一把将其搀起,“南将军,孤可等了你好久啊!”
韩晔一直乖乖低着头,他不曾见过白轩容,也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不同于南彧漓极富磁性的低沉,白轩容的声音意外地清亮明媚。
南彧漓站起身,却依然拱手道:“陛下,浔夜城战后诸事繁杂,臣便留下善后因而晚归,还望陛下恕罪。”
“哈哈。”白轩容笑声爽朗,“南将军言重。南将军为我姜国征战,开疆扩土,可谓居功至伟,而且幸而南将军已然回京,不然孤倒当真以为你要屯兵塞外,拥兵自重呢。”
白轩容语声含笑,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句警告和威慑。果然,南彧漓匆忙委身跪下,“臣惶恐。”
“哈哈哈。”白轩容还是笑着,只是这一次他没有伸手扶起南彧漓,只是慢行至他身侧,低头道:“孤不过一句玩笑,南将军何必如此认真呢?”
“陛下的一句玩笑可知会伤透南将军的拳拳报国之心?”
☆、第十章
“陛下的一句玩笑可知会伤透南将军的拳拳报国之心?”
所有人都噤声不语,帅帐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南彧漓的心骤然一紧,他知道说话的正是安静跪在他后面的韩晔。韩晔说这话时还是低着头,一副顺从温驯的模样,白轩容看不清他的脸。
“你是谁?”白轩容这话问得颇具威严。
南彧漓眉心一皱,刚欲解释,却听得韩晔静静道:“微臣不过南家军中区区副将。”
“副将?”白轩容突然冷冷一笑,“孤只知南家军的左将军于韬,右将军杨云硕,还有在旗安城一战以身殉国的副将林锦,你又叫什么?南彧漓,你的南家军孤倒是越来越不认识了。”
南彧漓紧抿嘴唇,“臣……”
“微臣韩晔叩见陛下。”韩晔终于将头抬起,他直视着白轩容,没有丝毫怯懦,“林副将不幸战死旗安城,微臣不过承蒙南将军看重,委以副将重任,但微臣自知天资不足,难以担当大任,副将一职还请陛下另谋高就吧。”
白轩容只在韩晔抬起头的那一刹便怔愣住了,视线紧紧锁定着他的眼睛,不愿移开。他豢养男宠在姜国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而白轩容也自认阅男无数,只是眼前的男子轩然霞举,竟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美,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沉鱼落雁也不过尔尔。
“你叫……”白轩容颔首看他,目光竟是说不出的温柔。
“微臣韩晔。”韩晔似乎感受到白轩容不一样的目光,微微将头低下了一些,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刚才真是太冲动了。
“韩晔……”白轩容略一沉吟,“哪个晔字?”
韩晔微一怔愣,眼神不着痕迹地流过南彧漓,眉目微转,低声道:“勿病无闻,病其晔晔。”
“我倒想起另一句诗来。”白轩容突然一笑,“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韩晔不禁轻撇嘴角,“陛下谬赞,微臣担当不起。只是南将军多次为姜国出征破敌,为姜国立下战功无数,但是一句玩笑,或许是言者无意,闻者伤心呐。”
南彧漓眉心越蹙越紧,终是厉声喝道:“韩副将,不得放肆!”
“韩副将快人快语,孤很是喜欢。”白轩容终于移开停留在韩晔身上的目光,转而扶起了南彧漓,“南将军一片赤胆忠心,这样的玩笑孤以后不开便是了。”
南彧漓起身,淡淡一笑,“多谢陛下。”
白轩容微微点头,倒是问韩晔道:“不知韩副将来自何方?”
南彧漓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韩晔则敛目低头,刻意回避着白轩容的目光,“微臣出身草莽,不过一介山野村夫,得蒙南将军垂青才有今日。”
白轩容轻轻一笑,“英雄不问出处。能坐上南家军副将之职的人绝非泛泛之辈,韩晔,你可不要妄自菲薄。”
“陛下过誉了。”韩晔依旧低着头,白轩容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也罢。今日见到南将军平安归来,孤也就放心了。朝中还有要事,孤先回宫了。改日,孤定要在宫中设宴犒劳将军和南将军众将士。”白轩容笑道,而后他看着韩晔,“韩副将同往。”
韩晔躬身拱手道:“是。多谢陛下”
待白轩容出了军营,众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韩晔更是透出了一口大气,只差伸手擦去额上的冷汗了。
南彧漓斜睨他一眼,“你也知道怕?”
韩晔看着南彧漓明显不怎么好的脸色,抿唇道:“天子一怒陈尸百万,流血千里,哪能不怕?”
南彧漓静静地看了韩晔很久,突然冒出一种念头,想把他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明明知道惹怒陛下意味着什么,还是不怕死地一次又一次顶撞陛下,到底是蠢呢还是蠢呢?
韩晔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挑眉道:“还好你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南彧漓真是要被他气笑了,而方才白轩容对待韩晔的态度令他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天威难测,你必须要懂得明哲保身。”
韩晔抿唇一笑,“好。最多一年,等你离开姜国,我们便再也不用担心这许多了。”
话音刚落,南彧漓便一把将韩晔拢入怀中,心底苍凉之意盛然。
回到都城已有三日了。韩晔不无意外地跟着南彧漓住进了将军府。再见秋水,韩晔都觉得自己真是过上了少爷般的生活,倒不至于纸醉金迷,但是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形容,也是不为过的。秋水的体贴细致,南彧漓看在眼里,却不免有些吃醋。
“你还真当自己是少爷了?”南彧漓看到秋水为韩晔又送来了点心,睨着韩晔道。
韩晔倒是来者不拒,送了一块枣泥香糕入口,对秋水道:“秋水,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秋水面颊微红,“公子喜欢就好。”
“咳咳。”南彧漓面色一变,微咳了几声,眼神划过一抹狡黠,对韩晔道,“吃完了糕点陪我去一个地方。”
“哪儿?”韩晔又尝了一口莲叶羹问。
南彧漓微微一笑,“去了不就知道了?”
南彧漓带他去的是都城之外的鹜岷山上。
“来这儿做什么?”两人越行越靠近山坳,韩晔禁不住问,而后他便看到了山坳中一处小小的村落,“这是哪儿?”
“鹜岷村。”南彧漓说着便进了村。
这是个不大的村落,村屋四散,安静祥和,倒是鸡犬相闻,阡陌交通,颇有桃源之风。南彧漓走到一处村屋前叩响了门。
“吱呀——”木门被缓缓打开,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她的脸上刻着风霜,深深的皱纹布满眼角,但她的眼中有异样的神采,目光极尽温暖。
“南将军。”老妪的声音有些沧桑却是掩不住的欢愉。
“大娘。我回来了,便来看看你。”南彧漓道。
“好,好。”老妪笑道,她看到了跟在南彧漓身后的韩晔,问道,“他是……”
“他叫韩晔。”南彧漓解释,“是我的副将。”
老妪笑着点头,“副将好,副将好,韩副将,可要跟着南将军好好干呐。”
韩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暗自揣测着这位老妪的身份。
“两位将军,喝杯茶吧。”老妪端着两杯茶过来,放在了南彧漓和韩晔的面前。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品,但是茶盖揭开的一刹却是馨香满室。
“将军可有许久不曾来了,”老妪笑道,“可是此次出征不顺利?”
南彧漓轻轻一笑,“是遇上一些事情,好在平安归来了。”
“平安是福啊。”老妪的眼中划过刹那苍凉,却很快被眼中的笑意掩过,她转而看向韩晔,“瞧着韩副将年纪轻轻,真是后生可畏啊。想我儿子从军之时,也和你一般大小呢。”
韩晔阖上杯盖,“大娘,您的儿子也在南将军手下当值吗?”
老妪面有暖色,“是啊。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不知大娘的儿子叫什么?”韩晔问,“或许我有缘见过。”
老妪浅浅一笑,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些许,“他和你一样,曾是南将军手下的副将,叫林锦。”
韩晔全身一僵,心脏仿佛漏跳一拍,然后他微转过头看向一直不语的南彧漓,后者倒是悠然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而后对林大娘道:“大娘有所不知,林锦曾与韩晔可是不打不相识呢。”
韩晔微蹙眉审视一般地看着南彧漓,听他话语里浓浓的调侃与哂笑之意,不禁面露寒色,心中早将南彧漓咒骂了无数次。带自己来这儿分明就是别有用心。
林大娘的眼中尽是满满的笑意,“锦儿的脾气是暴躁了些,韩副将可别放在心上。方才瞧着韩副将意气风发的模样真是让我想起锦儿了。”
韩晔略略一笑,却难免尴尬。
“我熬了小米粥,锦儿生前最爱喝了,将军一定留下喝一些,我去盛,你们等着。”林大娘说完便起身出去了。
“你……”韩晔在林大娘出去的那一刻,立刻转身看着南彧漓,语气不善“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南彧漓瞥他一眼,“大娘早年丧夫,林锦是他唯一的儿子。自他战死旗安城之后,大娘便无所依靠了,所以我在都城的时候便常过来看看。”
南彧漓看穿了韩晔眼中的不满与不安,调侃道:“大娘倒是挺喜欢你的,真可谓是孽缘呐。”
韩晔瞪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南彧漓抿了一口茶,“为人处事但求问心无愧,你不是说从未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韩晔直视着南彧漓,“直到现在我也不后悔,如果我再一次面临当初的处境,我还是会做相同的决定。你带兵打仗再清楚不过,战争本就是最冷血的东西,就像在白鹭城,你与齐兆各为其主,即便英雄惜英雄总逃不过败者为寇的下场。”
“你……”南彧漓一时竟无言以对。
“小米粥来了。”林大娘端着两晚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进来,“乡下地方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可不要嫌弃呀。”
韩晔拿勺子舀了一口,“大娘的手艺真好。”
林大娘笑了,甚至忍不住爱抚般地摸了摸他的头,“锦儿也爱喝,天底下可没有美味佳肴能比得上娘亲的手艺呢。”
南彧漓不动声色地看向韩晔,韩晔唇边依然挂着温暖的浅笑,“大娘,下次如果过来,我一定要再尝尝您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