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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天晴,秋风送爽,长空似一泓渌水。淮王府的几顶华盖大轿游入街肆,过了错金镂银的宅第大庙,过了栉比鳞次的瓦屋民居,停于镇守府外。
温商尧侧眸看了眼枕靠于自己肩头的少年天子,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柔声唤道,“陛下醒醒。”
杞昭恍惚睁眼,交睫之处便是那双好看深长的眼睛。自醒来后,仅感颈后酸疼似挨了斧柄重击,脑袋胀重得都让细细的脖子招架不住,几欲折了去。那夜到底发生何事,他只隐约记了个朦胧轮廓——似乎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又哭又嚷,似乎也未尝这般丢脸。
忆不周全再行勉强,头就疼得更为厉害,稍不留神即是昏沉一觉。
抬眼再看温商尧,他面色淡漠如常,伸手扶自己下轿的动作也坦坦荡荡——少年天子不由暗呼“万幸!”可转瞬一想,心头竟也有好些难以言喻的憾然若失,一时空空如壑。
简奕自知倒行逆施惹尽民怨,因而出行向来谨慎。若非施淳任职济南之后,竭以所能地印张穆怼⑼骱衔郏乱参茨苄湃斡谒�
施淳朝少年天子低头屈体作了个揖,谄笑道:“卑职费尽口舌方才向王爷讨得这个人情,让卑职得以有幸为皇上摆宴送行,近瞻龙颜天姿!”杞昭本就嫌恶此人的厚颜滑舌、毫无骨梗,瞥眼瞧见温商尧一脸的风行于水与脉脉含笑,也不好发作,仅得冷声说,“离京多日,定已摞上一堆要务,朕须得及早回京了!”
“不忙。虽说午时非是饮酒时宜,这鲁地美人的歌舞总还是要赏的。”苑雅坐于温商尧身侧,不时偎身相靠与他贴面笑谈,宛然已似国公夫人。全不顾少年天子与淮王世子同时的怒目相向,温商尧倾于美人鬓侧低声几句不为人听的笑言,即画了她颊边一抹夭夭桃绯。
——燕子楼,燕声断,懒对镜奁一十载,画舸长锁巫山畔。忆凫波相依,清歌弄晚;恨文公讶语,不解我孤衾流年……
鼓槌小击,琴弦慢拨,歌声凄婉如诉,长袖参差回拂。这番歌舞化的是唐代名伎关盼盼的典故,在座的看客则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苑雅想到家伎尚能情真义挚自绝而亡,再想到自己即将抛夫而去,已是眉睫低垂,面露羞色。而座下的简柏修更是怒火填膺,须臾不可忍耐。
尚未曲终阕尽,也未待施淳使出眼色,淮王世子一掌拍案,一声怒吼,踵接而至的竟是满堂杀机。
施淳秘布的弓箭手自两侧高楼齐刷刷探出身来,不过刹那功夫便张弓搭箭,蓄势待发。院内的歌姬婢子一见情形危急,当下尖叫四散,欲跨门逃出。可简柏修的亲随护卫早将出路堵住,手起刀落,数位妙龄女子立时血溅朱门。
曲榭回廊此刻尽逝风雅,化为森严壁垒,牢不可破。亦被蒙在鼓里的简奕拍案起身,瞪眼怒叱道:“柏修,你这是干什么?!”
简柏修却也不看向父亲,只是趋步向前,对着少年天子躬身道:“柏修想请陛下答应两件事,待陛下金口玉言应诺之后,柏修立刻退兵,绝不敢扰!”
“你、你这是要逼宫吗?!”一个兵士手端一只置有笔砚黄绫的木盘近上前来,杞昭慌张望向身侧的温商尧,却见对方全不为所动般安然在座,仍然面带微笑地抬袖自斟,把酒自饮。
俊眉高扬入鬓,简柏修冷声道:“念及父王近些日子病笃人匮,望皇上下旨昭认柏修的淮王之位!”
埋伏高楼的箭簇密密匝匝,点点寒光浮动闪烁,杞昭仰脸一看,已是万箭待发,生死弹指一念。他知此刻人为刀俎己为鱼肉,于是执笔在手,于那黄绢上草书了一排大字,咬牙道,“朕……准了!你还有何要求!”
瞧了皇帝身侧的男人一眼,简柏修复又合拳作揖,冷笑道:“柏修今日斗胆向皇上讨要一封‘诛奸相、清君侧’的血诏!求皇上这就下旨赐死奸相温商尧!”
又一兵士手托置有伪诏的木盘锵锵大步踏来,而满院的侍卫兵士一概目如夜枭瞠视,手中刀戟森芒毕现,仿佛即刻即将挥剑杀来。少年天子不由往后退去一步,执笔的手因惊、因骇兀自颤栗不休。
“不过请陛下落笔寥寥数言,待我等奉诏诛杀了此等奸相,自会送陛下回京!”施淳的主意倒也明白,区区“奉诏讨贼”四字即可将温羽徵的丧兄之怒引向少年天子,就算鲁军未能因此完全置身事外,也自可避免立马就与“不殆战神”正面交锋。
“若陛下迟迟不肯落墨,那只得由柏修的兵马代劳了!”少年天子愣怔良久,正是一脸魂不附体的愕然空洞。简柏修忽将目光移向了苑雅,喝出一声,“苑雅!你过来!”纵然未曾顾念夫妻之情,他也断不舍如斯美人红颜命薄,枉死刀剑之下,即又软声劝道,“你过来,待诛杀了温商尧,你我便还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花容失色的美人怔怔移前几步,望了望自己的丈夫,又回眸望了望那个男人。
不少时辰的描摹、斟酌与掂量,她终又退回温商尧的身侧,眸中蕴含泪光,朝自己的夫君徐徐泛起极美一笑,“苑雅身为人妇,既已失节一回,怎可再失节第二回?”
一直漠然而坐的男子慢慢起身,神色照旧古井无波,仅以那双深长眼眸渐次扫视堂下兵士——目光所及之处,令人倍感峭寒彻骨。他倏然抬起右手移于颈前,解开披风系带,扬臂往旁处一扯。
扯落肩头的玄色披风款款一摆,飘然落地。
莫说这个男子是朝中首辅珪玠重臣,从军之人又有谁不曾听过、敬过那个戎帅千军、叱咤人间的“温郎”?见得数十倍之众的兵士个个面色恂惧、畏瑟不前,简柏修涨紫了脸,怒言骂出,“尔等怕什么?!若说温羽徵是纸老虎,温商尧便是半死不活的病老虎!他早已英雄末路,不复当年之勇!还不快快将其诛杀!”
温商尧咳出几声,对身侧少年淡声道,“陛下,请避于微臣身后。”
杞昭懵然抬起眼眸,望向这个男子的侧颜——他视线向前,眼眉微蹙,唇缘轻抿,苍白憔悴之态仍教人不忍卒睹。百感交集肺腑,少年天子竟从未如此刻般心生扁舟搏击沧浪的跌宕激昂,他正色道,“朕虽是天子,却也是男人!你方才伤愈,朕不要避于你的身后,朕也可以护着你!”顿了顿,似鼓气自振一般,又加快语速道,“朕近日常想,若能早生个二十年,便能与你一起金戈铁马驰骋沙场,胜则把樽对饮,败则瘗骨一处……今日定是上天予朕时机,教朕与你并肩御敌,同生共死!”
温商尧几乎放声大笑,一壁笑来一壁又摇头叹息:“可陛下肩难负重手难提,空有一腔激昂意气,又凭何与臣同生共死?”
一如旱雷乍响,惊电乍明,少年霎然愣住。不再因稚气的任性与虚妄的情思耳聋目盲,他分明看出了他眸中蕴积的黯然,也分明听出了他藏于话风的无奈。此一言毫不令他感到气恼,反似一把锋利刀刃直直契进他的心头,任羞愧与苦楚一并剜入骨髓——生死旦夕之际,他倒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醒专注。已经度过的十八载岁月纷沓而来,他似乎仍是当年那个懵懂坐上帝位的八岁孩童,不懂长安女子的婉媚,不懂羽林少年的轻狂,不懂那个玉齿青娥的女子何以绝情而去,不懂那个目光邃远的男子何以多情自伤……
“就凭朕知道你的壮志未酬,知道你的情深不寿……”杞昭凝神沉思,俄而执起温商尧的手握于自己心口之前,黑黢黢眸子镌满的竟是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知道你仍怀雄心万丈,知道你从未英雄末路,更知道朕终将在你的辅弼之下,开创一代盛世,功垂千古!”
掌心紧贴,十指轻叩相握,深长眼眸中的愕然一晃而逝,旋即化为唇边一丝淡淡笑意。
“还等什么?放箭!”
一声令下,那些埋伏高楼的侍卫突然掉转了箭簇所指的方向——淮王简奕与身旁护卫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十余支箭当胸而过。
眼见父亲口喷鲜血倒地,简柏修震骇不已,怒吼道:“施淳!这是怎么回事!”
施淳猛然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头顶长天,厉声叱道,“淮王世子简柏修,弑父夺位在先,犯上作乱于后,此等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当立斩不赦!”
☆、45、千秋一旦雄图展(下)
尚未踏出济南的十三铁卫听闻施淳派人通报立即马不停蹄赶回,于路上与简柏修的残部兵马狭路遭逢,当下两厢鏖战死伤惨烈。其余的鲁军则悉数望风而归,认奉简柏楚为淮王,继而归效朝廷。
镇守府中,施淳跪于地上,两手高托一册纸本呈于温商尧,板起一张肃穆脸孔道,“卷帙之中记载了卑职任山东镇守之后的斑斑劣迹、种种恶行,巨细无遗,绝不敢隐瞒。纵是为了日后撤藩的大业,也断不该陷害同僚,愚弄百姓,待国公过目之后,要杀要剐,卑职绝无怨言。”
温商尧将施淳递来的绢册接在手里,却也并不翻看,仅是淡然道,“可还记得当日你身负老母入京会试,结果为人逐出考场,你于贡院之外说得什么?”
“只因老母腿脚不便又患痴症,怵生而离不了人,卑职便欲将老母背入贡院参与会试,怎料却为人阻拦唾辱。卑职记得当时说的是,‘乌鸹尚知衔食反哺其母,尔等官僚成日里滔滔口悬孔孟孝道,竟还赛不过一只禽鸟,这状元施某不要也罢!’”
温商尧颌首称是,又问,“可还记得你上任山东镇守之时,我对你说过什么?”施淳正色道:“卑职记得国公当时问过一句话,‘我望你近墨者黑,不致淮王疑心,为我探候策应;但我又望你人在邪途,心向彼岸,不任名利为锁枷,不任情''色为羁绁,不为丝毫污秽苟且捆缚。可做得到?’”温商尧听得此言复又颌首称是,再问:“做到了?”
施淳咬牙思索良久,终是合拳高拱,点头道:“卑职扪心自问,做到了!”
温商尧与之默然对视,片刻过后,他抬手将施淳递来的绢本至于烛炬之上,直至焰苗触及他的指尖方才放手,任它燃烧殆尽,化为烟灰散去。
“国、国公!”施淳知道这是对方表示不再追究之意,这番豁然大度与对自己的深信不疑令他一刹动容,当即叩首涕零。
温商尧抬掌轻拍他的肩头,点头赞许一笑,“你大器晚成,年逾四十方才高中,却仍不忘孝养高堂,这点我深为欣赏。待山东乱事平息,我自会传你回京。”咳了几声,旋即又舒眉笑道,“纵观青史千年,敢背着老母进考场的,你施淳当属第一人!”
“幸而当日国公坐轿路过,命轿役传话于人,才使得卑职得以入院参与会试,若非国公如伯乐识才,处处挈携,卑职何有今日?!”忆起昔日种种,施淳眼眶泛红,哽咽道,“卑职至今记得,那顶青幔轿缓缓经过卑职眼前,国公坐于轿中,自掀轿帷报以卑职一笑——卑职惊见国公天颜,一如见得天神降凡——”
“这阿谀奉上的陋习,今日之后,你可得好好改改了!”温商尧放声大笑断了对方的话,俄而又连连轻咳出声。
“这些年确是习惯了的……”颇有些难为情地垂眸一笑,施淳挠了挠头皮,自个儿爬起了身。见得眼前的男子鬓发全白似芷,幽暗书室的烛光掩不住他尤甚当初的形销骨立与病悴枯槁,不由关切道,“国公远比卑职在京之时看着更憔悴了……”
“若非遇刺之后气力大不如前,我怕也不会如此兵行险招,草率撤藩……”温商尧轻摇了摇头,复道,“陛下现在何处?”
“陛下到底还是孩子,见得那些即将被遣送回乡的歌姬美女全不起兴,可见得宝马良驹倒高兴得很!这会儿怕是在亲自挑选与国公回京时的坐骑。”
温商尧不禁想起那个夜晚,施淳口中的这个“孩子”赤身裸体向自己索求欢爱,那具白似圭玉的身体虽然瘦削,但臂膀坚实股翘腿长,分明已于自己不知不觉中暗换流年,成长为人了。如风拂湖面乍起的温柔波澜,薄唇轻轻勾出些许弧度,道,“倒也不是孩子了。”
“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见身前男子点头许可,他嗫嚅几下才又说,“皇上看待国公的眼光……浑然不似人主看待臣子……倒似……”施淳似吞了口火炭般戛然不语,反是温商尧大笑出声,坦荡问出,“倒似女子看待情郎?”
“卑、卑职不敢!”施淳自知造次,又要下跪,但被对方一把扶了住。温商尧摇了摇头,微微苦笑道,“我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