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脸色凝重起来,“现在还不能预料,不过应该是真的。”
瞧见柳陌红闻言怔住,他连忙又笑起来:“不用担心,有将军在呢。”
沉默半晌都不再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柳陌红轻轻开口道:“对???有他在呢。”
车轮碾过雪地,沿途的店铺大多数仍然是关着门,从饭馆到当铺,还做着生意的屈指可数。
“等一等!停车!”
柳陌红一面向窗外张望一面急急地对杨海道。
杨海也注意到了些不对劲来,停了车跟着他冲出去。??拐角处那家无比眼熟的“洛氏医馆”,此时竟还亮着灯开着门,那寥寥的灯光在暮色之中格外显眼。
柳陌红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离得越近越是忐忑??是了,就是这家医馆,连招牌也没换,绝对错不了的。
“洛梧!”
柳陌红推了门进去:“你回来了???”
声音蓦然止住。
“先生您找谁?”
药柜后坐着的是个须发皆白年近花甲的老头,带着个厚底的老花眼镜:“抓药还是出诊?”
“我???我找洛大夫。”柳陌红喘着气道:“他在吗?”
“我就是洛大夫啊,”老头乐了,“您找我?”
柳陌红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洛梧曾经跟他说过洛大夫是自己的养父:“我找洛梧,就是您的养子,那个小药童???”
“???洛梧?”
老头的眼睛在玻璃片后头细细一轮,闪烁着明显是打量和怀疑的目光:“我不认识什么洛梧???老头我鳏居多年,从没有过什么养子,五年前去四川一带投亲去了,最近几个月才回来,以前在我这抓药的是我本家侄女儿。”
“这???这怎么可能?!”
柳陌红扶住门框稳住身子:“您是说???没有洛梧这个人?!”
“是呀,没有。”
老头扶了扶眼镜,点头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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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本章字数:1815 最新更新时间:2013…02…28 15:42: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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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氏医馆的事柳陌红终究还是没有向别人提起,他不说,杨海自然也不会开口。
日子仍像平常一样过着。晨起练功,下午去玉梨园唱戏??只是他已经不怎么登台了,然后等着凌霄城去接他,日复一日。
只那看似祥和无比的宁静之下却隐隐含着一股暗流,例如越来越多的人搬离了上海城,凌霄城每日歇息的时间越来越迟,甚至就连向来冷寂闭客的凌府,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带着公事上门商讨。
柳陌红并没有开口问过,他只是全身心地在凌霄城看公文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怀里,偶尔伸手抚平他紧锁的眉头。
正月的最后一天,雪停了,云收澄霁,一轮朗月傲于夜空,是开年以来难得的好气象。
柳陌红下了戏,已经是七点了。今天他架不住众人热情相求,不得已上场唱了一出,最后谢座之时的欢呼直直响了有一刻钟,掌声就像是要把戏院的天花板掀翻一样,他站在戏台之上,披着旧时的羽衣霓裳,环顾四座,仿佛还是当年万家灯火繁华、纸醉金迷的上海滩。
他唱的是《霸王别姬》,是唱过无数次的经典了,只这一次没有霸王,只有虞姬。
??霸王前日便逃去香港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场,人群渐渐稀疏了,剩下座上微凉的茶水,还在案头轻晃着。
他卸了妆出来,凌霄城斜靠在后门边上,环抱着双手,静静地看着他。
他不说话,就只那么站着,也散发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性的气魄,令人无法直视。
“你今天怎么来了?”柳陌红有些惊讶,他已经习惯了杨海来接他了。
“好不容易忙过了一阵。”凌霄城搂过他,细心地梳理好他被夜风吹得有些微乱的头发:“明天我有空,想不想去附近逛逛?”
“不用???”柳陌红摇头道:“人都在向外逃???没什么好逛的。”
沉默的气氛延续了一会儿,凌霄城并没有让他上车,而是牵了他的手在雪地里慢慢走着,沿路上还能看见提着包携家带口的路人,匆匆的逃入夜色中未知的苍茫远方。
“害怕打仗吗?”
凌霄城突然开口问道。
“???不怕。”柳陌红想了想,“???有你在。”
凌霄城握住他的手紧了些,“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柳陌红怔怔地望向他,似是不敢相信他说出的话。
“我只是随口说一句???”凌霄城捏捏他温软的脸颊:“别放在心上。”
柳陌红顺从地点点头,竭力去避开心头越来越浓的不安。
走到洛氏医馆,如今连那老头也不在了,门没有关,清冷的月色清晰地照进空无一物的医馆里。
??并不能再叫医馆了。那块招牌已经不知被谁摘走了。
“连这里也关门了???”
柳陌红喃喃着,莫名的觉得有些冷,忍不住往凌霄城怀里缩了缩。
凌霄城搂着他,朗月却照不亮他眼底的那抹阴霾。
这样沉默的不安氛围一直延续到晚上睡觉的时候。
他被凌霄城禁锢在怀里承受着早已无比熟悉的亲吻,依然是那样有力炽热的双唇,缠绵悱恻的亲吻,却像是还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让他心里的不安没有减少,反而在一步步扩大。
紧贴着的胸口让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凌霄城坚定沉稳的心跳,枕在耳畔,让他不由自主地将侧脸贴在上面。
黑暗之中他看不见他眼中纠结了太多的复杂情绪,他也看不见他眼中不知所措的慌乱。
他们彼此紧紧相拥,像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但连对方的眼睛都看不见。
又或是不敢去看。
只有那毒蛇一样的不详的诡谲预感,在屋子里静静地蔓延开来。
“公子,公子!”
绮罗喊了两声,见柳陌红一脸茫然地转过脸来,蹙眉问道:“你最近怎么老是走神啊?脸色还这么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有吗?”柳陌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是太累了吧???”
“你也没睡好啊?”绮罗心有戚戚焉:“班主也是,好几次我都看到他大半夜披着衣服在院子里抽烟,听戏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就连胡市长都逃了???好些人说呢,过不了多久,上海滩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绮罗絮絮地说着,“听说日本兵昨天渡河了,过不了多久就能打到南京了??车呀、船呀,现在都抢不到票了,凡是能出去的,都卷铺盖逃走了。比闹饥荒还吓人呢???”
她细细碎碎的声音散在空气里,如同沉香屑一般零散的飘落,带着暗暗的凝重。
柳陌红支着头靠在桌上,一面看着她灵巧地一遍遍整理着头面,一面侧着耳朵听从窗缝里漏进来的前院的练功唱戏的声音,不知不觉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像是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杂乱纷呈,梦里不知是谁的戏腔一直高高地缭绕,直上云霄,似能刺破青穹,凄绝而诡艳。
他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正躺在凌霄城臂弯里,身上盖着厚厚的军装外套,那人抱着他脚步稳健地穿过玉梨园的重重回廊,恍惚是大半年前初见的时候,那人也是这样抱着他,怀抱温暖,如同能遮挡住所有风霜。
于是他便又一次安心的往那人怀里蹭了蹭,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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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本章字数:2053 最新更新时间:2013…02…28 15:54: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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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不及化雪冷,虽然是晴朗的日子,气温也仍是低得令人发指。
整个上海滩的人越来越好,即便是剩下来的人也无心听戏,洪莲本来索性是想在二月末便关了玉梨园的,却在月初之时接到一笔大单子。
足足有三尺来宽的大红洒金纸上,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了上百个人名。这些人名,曾经都是上海乃至半个民国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如今,这些达官贵人豪强军阀们,却整整齐齐地坐在玉梨园偌大的院子里听戏,身上穿着军装,要上还别着枪。
“洪班主???”坐在首座上的是如今上海城里剩下的寥寥无几的几个部长之一,姓姜,是洪莲结识多年的老戏友,“这大抵,是你戏班子演的最后一场戏了吧???”
“姜部长,”洪莲亲自替他斟了茶,“千真万确吗?”
“千真万确。”姜部长扬手一指他身后面容严肃的观众们,苦笑道:“你看???这些老朋友,包括我,都是后日,便要启程去前线的人了???这么一走,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那个命,来听一听你玉梨园的戏了。”
茶水似乎有些烫手,洪莲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一根尖针扎着了。
唱戏的是柳陌红,他已同洪莲讲好了,这也是他最后唱的一场戏了。
终章华宴,唱的却是一出平天下的《将相和》。
他还记得,很早以前,那些王朝没落后的皇室贵族们也最爱点这一出戏来听,像是在一遍遍重温旧日的黄梁好梦,不愿醒来。
他依稀也是明了这最后一出戏的。
水袖一甩,他便又是那个风华绝代的戏魁。
遥远天涯的烽火硝烟和近在咫尺的鸣锣笙歌,都在他的唱腔里开场又谢幕。
这一出,并不是他的拿手曲目,他却觉得是他这十三年来唱得最好的一出。
就像心间那腔温热的血,再涂抹点染这末世的繁华。
一句一句,被他唱来字字皆是血泪,如同能刺进骨魄一样的荒凉。
《将相和》并不太长,他唱完后却仿佛是做了一个沉旧的梦,走完了一段冗长的经年,路上是繁花盛景,终点却是万丈深渊。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在自己唱的戏中落了泪。
但他很快便发现,不止是他自己,座下的姜部长,洪莲,甚至是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观客,眼中都含着泪。
“啪!啪!啪!”
掌声响了三下,整齐而响亮,是标准的军人礼。
接着,并没有人指挥,军人们站起来,沉默的向他鞠了一躬。
“谢谢。”
姜部长低低的说道。
没有人知道他在向谁说。
但好像所有人又都明了。
柳陌红也还了一礼,是戏文之中,献祭酒唱骊歌的礼官,向着出征的将士的礼。
头一次,破天荒的,在他唱完之后没有吵闹喧哗的叫好声和热烈不觉的掌声,而是只有沉默。
肃穆的,凝重的沉默。
“谢座儿了。”
他轻声道,然后慢慢地取下头上戴着的头面。
“将军,”杨海递上标明了“加急”的电报上来:“刚刚传来的。”
凌霄城紧紧皱着眉头,一手接了过来,展开看了一行:“确定了?”
“确定了。”杨海点点头,“只有不到半个月时间了???将军。”
“???混账!”
凌霄城重重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震得那薄薄的几页纸翻了几翻。
“将军,今天早上老爷也来过电话。”杨海也被震得浑身一凛,继续说道:“他说让您慎重考虑他之前说过的话。”
“???我知道了???”
凌霄城无意识地用食指和中指捻着那几张电报,直至边角都起了褶皱:“???我不甘心,杨海。”
“我真的不甘心???”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是杨海从未见过的脆弱和茫然:“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放的下心来?!”
“我怎么能忍心这么伤他???”
杨海几乎以为他会哭出来,急忙抬眼去看,却见凌霄城面色是前所未有的自责,愧疚,悔恨???
种种复杂的情绪,混成一种奇异的哀伤与痛苦。像是一只身负重伤的兽类,绝望的对命运发出不甘的咆哮。
杨海不敢再继续下去,饶是他这样强硬坚韧的汉子,此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将军???”
??却是再也说不出下一句来。
“你还记不记得大半年之前,我曾经和妈通过一夜的电话?”
凌霄城低哑着嗓子开口道。
杨海立刻便想起来,??是当初凌家刚刚知道自家最宝贝的小儿子恋上一个戏子时,白湘连夜打来的电话。
只是他却不知道凌霄城此刻为何突然提起这么一出来,只好点点头,疑惑地看着凌霄城。
“那个时候妈就跟我说过了???其实最需要在意自己身份的,不是陌红,而是我。”
??他这样的身份,就注定了这样的责任。
家国破,怎堪儿女情长。
凌霄城嘲讽似的一笑,“我当时自信满满地跟她说不会的???跟她说我会一直这么爱他,一直这么守着他???”
??他记得,白湘当时这么说过,“你可能不会知道像小柳这样的孩子会有多脆弱???霄城,你不知道你一旦放手会是怎样的后果。如果你坚持下去,你就像把他放在了悬崖边上,他随时都有可能会掉下去???”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说此生不娶,独守一人。
??当时、当时,悔不知结局如此。
如今这样的承诺看起来如同一句笑话,嘲笑着他的年少轻狂他的痴心妄想他的不知天高地厚。
他把他放到了悬崖边上,如今还要亲手推他一把???
那原本深不见底的黑色双眸如今盛着满满的痛苦与绝望,像是在他眼底掀起了一场黑色的狂风暗浪。
“将军……”杨海不敢再看下去,“只有半个月了。”
凌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