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了一阵,秦颂风收手后他也收手,郑重向秦颂风抱剑行礼:“秦二门主,小弟有一事相求,望你可以考虑。”
秦颂风失笑:“有话直说,别这么客气。”
“先说明白,我只是相求,二门主不必顾忌朋友义气。”季舒流微微抬头,表情诚恳,“请问我能否留在贵山庄做事?不加入尺素门,随便做些杂务就好,我会写字,会打算盘,也略通医理,虽然不敢给人看病,总能熬药、照顾伤员。很多事情我不会做,但可以慢慢学。我不要多少钱,够我一人吃穿就好。”
“怎么了?你不想回你姑母家了?”
季舒流咬牙:“因为我不想再做白吃白喝的废物。”
秦颂风收起笑容,严肃地打量季舒流:“你哪来的这种念头。”
“本来就是这样。姑母家扫地做饭的那些人,也都偷偷这么说。”
秦颂风拍拍他:“那些人的话你不用管。你是个好孩子,长大了也是个好人。”
季舒流认真道:“他们说的没错,我绝不是赌气。我自己原来也想过,等差不多了就离开姑母家。”
秦颂风犹豫一下才道:“你姑父姑母是为了保护你,才放任那些人说你的坏话,还故意传到江湖上去。厉霄没收过徒弟,你的武功却是他亲传,你虽然发誓不为厉霄报仇,有些人根本不信。让他们以为你是废物,总比他们来找你斩草除根好。”
“可是,不是他们‘以为’而已,我现在真的就是个废物。男子汉大丈夫总该勤修傍身之技,岂能养不起自己,养不起全家,托庇于亲戚羽翼之下?现在我父母早亡,暂时也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所以全家只有我一个,不用很多钱。我怕我不趁现在迈出这一步,以后就要做一辈子废物了。”
秦颂风微微诧异,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后道:“你能这么想也好。我可以跟大伙儿商量商量,让你教我们尺素门弟子家的小孩识字。”
“教书?可是……我读书不多,怕误人子弟啊!”
秦颂风苦笑:“你不知道,不少尺素门弟子长年不回家,家里儿子淘气得无法无天,仗着武功称霸乡里,不敬师长,被先生赶回家来,没人肯教。你字写得不错,武功也足够制住几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了,正好让你来教。不用教太多,让他们认几个字就行,也不指望他们去考秀才。”
季舒流转转眼睛,粲然笑起来,躬身一揖:“既然如此,我尽力而为,多谢秦二哥!”
秦颂风拉住他:“我看明天天气应该不错,想去接我妻子回来,你很久没出过门了,要不要跟着去?”
“要!”
秦颂风道:“她家不远,骑马慢慢走,一个多时辰就能到。我们吃完早饭出发,你别起晚了。”
季舒流有点心虚:“可是我不太会骑马,你们走得稍微快点我都跟不上。”
“没事,她也骑不快,去时我带你一程,回来可以让别的兄弟带着你。”
※
次日果然天朗气清,秦颂风带了十名兄弟以防万一,骑马向岳丈家行进。
他妻子姓孟,闺名小蓉,是附近村落里一家富户之女,青梅竹马的玩伴。孟家也属武林一脉,孟小蓉的父亲当年在江湖上还小有名气,可惜孟家的家传拳法传子不传女,做女儿的无论想是不想,都只能学织布绣花。
此时正当六月末,艳阳高照,骑马走了一个多时辰,总算乡间居舍在望,秦颂风下马叫众人随意,自己走向附近一处小宅院,抬起袖子抹一把头上的汗珠,轻轻敲门。
阳光照在新漆过的木门上,门里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四周传来的蝉鸣,却一直无人来应。秦颂风加几分力再敲,依旧无人应声,于是顺着院墙绕到后门随手一推。门吱吱地打开,露出一对满身草叶正忙着穿衣服的慌乱男女。
众尺素门弟子看到这一幕,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不妙,全都定在原地不动。
女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男人拔腿就跑,似乎想要去翻墙,但还没跑到墙边却惊醒般收住脚步。秦颂风也在同时抬声叫道:“张大哥?”
那人僵住良久,慢慢转身过来,他不但头发散乱,而且只有一件外衣胡乱披在身上,连鞋都没穿,脸色也红得怪异。秦颂风微愣地看着他,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蝉鸣好像变得分外刺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多情少妇
过了一会,女人自己推开屋门走了出来,季舒流站得离秦颂风最近,能看到他脸色未变,但垂在身侧的右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女人径直走出宅院的后门,她居然这么快就收拾得整整齐齐,衣衫发髻一丝不乱,粉黛薄施衬得容貌明艳,脸色泛着娇红,表情却端庄严肃。
她穿着一色浅淡素净的衣裙,微微扬首,迎着阳光走到一群站立不动、表情或困惑或呆滞的男人中间:“来了?来得可巧了。”她深深地看秦颂风一眼,歪歪头,露出一个堪称魅惑的笑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秦二门主,你这心里,舒爽不?”
秦颂风微微皱眉:“小蓉,好好说话。咱们打小就玩在一起,你这样是做给谁看?”
孟小蓉嘴角扯动,抛掉方才的端庄姿态,泼妇般指着秦颂风的鼻子狂笑道:“你疑神疑鬼满地找内奸,居然找到老娘头上,还说什么怕我担心,让我回家住一阵子。不知这内奸找到没有,老娘还有没有嫌疑?今日教你看清楚,老娘不通敌,只通奸,而且不止张玉一个,满大街都是老娘的奸夫,你认识的你不认识的,加起来……”
张玉终于回过神来,从背后一把抱住张牙舞爪的孟小蓉,狠狠捂住她的嘴唇:“别听她瞎说,只有我一个,上个月翻进栖雁山庄找她的人也是我,不是什么内奸。我上次见到你俩的时候她就背着你哭了,说你冷落她,我越想越不甘心才翻墙进去看她,但是那次她根本不理我,后来你疑神疑鬼把她撵回家,我才乘人之危的!……秦、颂、风!容我临死前说一句,咱们都认识将近二十年了,你居然怀疑她要谋害你,实在对不起她,冲着这点,你就放过她吧。早知道你会这样对她,我当年才不会拱手相让!”
他说话间有些使不上力,被孟小蓉拼命挣开。她妩媚的眼睛扫过远远围观的附近邻居,挑衅地看向秦颂风:“这事儿老娘既然做了出来就不怕你知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提醒你一句,你为一个下贱女人杀了多年的朋友,也没什么光彩。”
秦颂风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身躯骤然松弛,看也不看她一眼,笑着走过去拍拍张玉的肩膀:“张大哥,你把小弟当成什么人了?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兄弟何时看上了我的老婆,怎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我当年也不至于跟你抢啊!”
张玉抿着嘴唇不说话。
秦颂风故作不耐烦:“张大哥,你看中了兄弟的女人,开口就好,我回头就休了她。但你到底娶她不娶?如果不娶,难道是在消遣兄弟?”
张玉咬住牙,低声道:“娶。”说着膝盖一弯想要下跪。
秦颂风不等他膝盖触地,就一把拉住他朗笑:“张大哥别这么见外。咱们三个从小相识,谁娶她不一样?可别为此伤了兄弟情谊。”他终于神情坦然地面对孟小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如今要走,我也不能亏待了你。不如我写了休书以后就认你做义妹,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你看如何?”
孟小蓉霍然抬起头与他对视,眯起眼。
秦颂风侧侧身躲过多数人视线,只有季舒流站得太近,才看见他冲着孟小蓉挤挤眼睛促狭地笑,好像稚嫩童子不小心闯祸之后,玩伴间心照不宣的约定。他小声道:“趁你爹不在家,赶紧答应,你想等他回来打死你么?”
孟小蓉的眼泪忽然落下来,犹豫片刻,将头扭向张玉那边。
秦颂风道:“哭什么?我正等着给你们办喜事。张大哥你到时候可要拿好酒好菜来招待我!走,先去找纸笔写休书。”
季舒流担忧地看着他们,跟过去几步,这才发现身边其他人仍站在原地不敢动。他连忙也住脚,却因此听到院里传来秦颂风淡淡的声音:“小蓉,将来好好过。但我若有一分怀疑你是内奸的意思,就教我天诛地灭。”
※
休书上只说秦颂风常年在外,疏忽家事,致使夫妻不和,两人情愿离异,任从改嫁。接着秦颂风用墨水沾满左手,在末尾压上手模,便算是休了妻。
之后孟小蓉匆匆收拾一些东西离开家门,就在路旁与秦颂风燃香祭天,结为兄妹,誓曰荣辱不弃。孟小蓉不复刚才泼辣模样,脸上无喜无怒,除了立誓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
仪式完毕,秦颂风向张玉道:“张大哥,你回县城里准备一下迎娶的事,尽快找个吉日将她娶过去吧。孟伯伯的脾气咱们都知道,小蓉这几天先住我家里,免得受苦。”说着笑起来,“孟伯伯最好面子,过两天我亲自去向他赔罪,他一定不好意思计较。”抱拳作别。
一路上秦颂风没理睬孟小蓉,和其余兄弟并季舒流谈笑;回到栖雁山庄后腾出一间清静的空房给她暂住,理所当然般向身边几个人道:“小蓉不想做我的妻子,改做我的妹子了。我们已经结义金兰,以后你们就当她是我亲妹妹!”边说边拆开一直提在手里的包袱,将一些零碎物品四下摆放。
季舒流觉得疲惫,向人要了桶温水沐浴,浴后倒头大睡,天色昏暗才醒来。
他觉得饿了,整整衣衫走出门去。白日里的余暑尚未消褪,蝉鸣不绝,却不再显得聒噪。他向前走一段路,忽然发现一个女子倚在庭院中间的大树上,低头垂眉,居然是孟小蓉。她一身素净衣裳不改,发髻换回闺中少女的样子,看起来仍很合适。
她冲他招招手:“你叫季舒流?”
季舒流茫然点头。
“这里的人都替秦颂风说话,瞧不起我,你呢?”
季舒流道:“我为何要瞧不起你。”
孟小蓉拨拨额际乱发,轻笑:“他从小就不说假话,怀疑我的事儿,大概真是我想多了,都怪我水性杨花撩拨张大哥,自己做贼心虚才疑神疑鬼的。可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么?成亲几年了,他先是在外面到处会朋友,后来忙着什么白道江湖的大计,好几个月不着家,偶尔给我带几件首饰,却从不问我真心想要什么。他就只会自作主张,自以为待我好,我对他来说,还不如他那把剑跟他亲近,不过是个摆摆样子的器物罢了,想起来就摆弄装饰一番显示他有多么温柔体贴,想不起来就扔在墙角落灰。我反倒怀念多年前他只把我当妹妹看的时候。他对外人,比对内人好得太多。
“我实在是低估了他,今天弄得真是难看。哼,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对兄弟拔刀?再过几天,到处都会流传他秦颂风慷慨让妻的义举吧,啧啧,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还真是大义凛然,只可惜我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不然真该写进弹词里去唱给大伙儿听。”
季舒流点头赞同:“如果你所说不假,他真挺坏的,不过你一样很坏。”
※
“哟,小弟弟你终究是个男人,还是要为男人说话。我自然很坏,我淫…贱放荡与人通奸,还不以为耻……”
季舒流打断她的话:“他最近一个月里瘦了很多。可是你说这么久,只顾着替自己解释,都没问问他身体如何,难道不坏?”
孟小蓉一愣,别开目光:“他那时真的是重伤?我一开始就想歪了。再说,照他那不眠不休找内奸的劲头,累也累瘦了。”
季舒流不满道:“你这话说得太伤人。你可知道,他后来还受了别的伤,一连五六天痛不欲生,吃不下睡不着,把自己关进房里不让别人看见……”孟小蓉震惊的眼神投向他,他立即后悔,垂头道:“算了,对不住。”匆忙地躲开。
“他现在呢……”身后传来她颤抖的声音。
季舒流道:“已经没事了,你别担心。”更快地逃走。
栖雁山庄中一日三餐皆有固定的时刻,季舒流走远了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哪里有吃食,茫然在不大的山庄里转圈。转了一炷香的工夫,食物没找到,只听到真有好多人在议论二门主“慷慨让妻的义举”,语气中都是真心以二门主的大度豁达为傲。季舒流停下来揉揉自己的脚,猛地发现秦颂风就直挺挺站在自己身旁的树下,双目不知望向何处,一身暗色外衣,纹丝不动。骤然发现身旁有个人,季舒流吓得轻呼一声,差点仆倒。
秦颂风仍是一动不动,只道:“抱歉。”
季舒流摸摸腰间的钱袋,来时姑母塞给他的钱还没花出去。他砸一下秦颂风的肩膀:“我饿了,又找不到吃的,我请你出去喝酒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