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说到一半,秦颂风已经转身去问第三个人,声音轻易把他声嘶力竭的辩解压制,他连骂数句依旧无人理睬,只能作罢。
“何大侠、何二侠,你们两位那天在什么地方?”秦颂风很快问到第十九和二十人。
何道宪冷笑:“明知故问,当年我们兄弟还没出道,当然是在家练武。”
秦颂风点头:“那天裴庄主也不在。所以认定我嫌疑极大的二十一人中,有十二个跟本门有旧怨,九个没有。”
裴用国一皱眉,负手道:“秦二门主此言偏颇,倘若和贵门有旧怨者都不肯仗义执言,与贵门无甚瓜葛、乃至曾有救恩之人又焉敢出力?诸位江湖朋友只想尽快找出内奸,如果阁下并非内奸,还请切勿暗中记仇。”
秦颂风没有回答他,而是沉声道:“何道原,何道宪……”他一连叫出八个名字,也就是刚才除裴用国之外的八个和尺素门没有旧怨的人,语气忽然变得十分严厉,“前天上午,趁玄冲子道长和赵掌门商量对策的时候,有人看见裴庄主私下里找过你们。他跟你们说的是什么?”
这八个人脸色同时变了变,竟然全都没有马上回答。
一个黑衣黑裳、左颊有一条浅浅疤痕的女子叹道:“他们不好意思说,还是我来告诉你们吧。那天裴庄主也找过我,他跟我讲,这里说得上话的人都和秦二门主沆瀣一气,就算秦二门主嫌疑很大也只肯粉饰太平,劝我一起站出来仗义执言,他愿意拿银子补偿我。”她骄傲地笑笑,“裴庄主找的这几位都有点愤世嫉俗,瞧不上江湖名人,我也是。但我可没有收钱诬陷好人的兴趣。”
“她说得对,裴庄主也找过我。”“也找过我!”又有两个人站出来作证。
挤满了江湖人的小院中情势急变,不知何时,赵掌门已经默默走到裴用国身后,封住了他的退路。
玄冲子沉痛道:“裴庄主,昨日你偷偷给‘钟山虎’和‘大罗银仙’送钱之时,我就在左近。八个人,每人一百两,绝非小数目。”
“为了加重秦二门主嫌疑,你还指使何氏兄弟逼迫季舒流作假,甚至欺他身体虚弱,用上逼供手段。”赵掌门缓慢而谨慎地道,“裴庄主,你与秦二门主无冤无仇,就算认为他有嫌疑,追查清楚即可,何必不惜重金、不顾道义,如此坑害于他?这其中究竟藏有什么玄机?”
“难不成,做贼心虚?”那黑衣女子轻轻补充。
季萍当然站在侄儿这边,忍不住加上一句:“妹子,我看也像!”
作者有话要说: 年三十开始断更几天,稍等,马上回来!
☆、第二十二章 咫尺天涯
这次遇袭的只有赵掌门和北丘派弟子,没人比赵掌门更有资格下定论。他话音方落,高毅等五名高手已经散开,给秦颂风让出道路,而众人看向裴用国的眼神里却开始充满怀疑。虽然何道宪在人群里极力挥臂,大声澄清自己没有收受钱财,却无济于事,他也很快被他哥哥从背后捂住嘴。
裴用国气得全身微微发抖:“我家中老父、娇妻爱子,先后死于醉日堡之手,与醉日堡一草一木皆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恨武功低微不能和那群狗贼同归于尽,你们竟然污蔑我和醉日堡的畜生串通!你们……你们天理难容!”他捂住胸口弯下腰去,吐出一小口血来,随即站立不稳,常在他身边的那名书僮连忙跑过去扶住他。
秦颂风走到裴用国面前,依然平静地道:“裴庄主,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我到现在还想不通哪儿得罪了你,想请你说个明白,要是有什么误会也好解释。”
赵掌门同意:“没错,虽然醉日堡要杀我,但是来杀我的却未必是醉日堡的人,你们不也认为秦二门主是记恨我折了他的威风,借醉日堡之名报复?裴庄主如果不解释清楚,我总担心不知何时得罪过你,才招来前天的祸端。”气得裴用国又呸出一口血沫。
“贫道也认为此事恐有误会,裴庄主何不有话直说?”玄冲子一边安抚裴用国,一边对身后几名武当后辈招手,嘱咐他们盯紧人群,严防有人借机作乱。
“那好。你们……随我来。”裴用国剧烈地喘息一阵,在书僮的搀扶下稳住双腿,“就在山庄西北角那座小楼地下。一切宿怨早已埋藏其中,你们去了自会明了。”
玄冲子、赵掌门、秦颂风和高毅对视一眼,前两人都点了个头。玄冲子便森然道:“裴庄主,我最后信你一次。机关陷阱我们不怕,醉日堡里见多了,望你并无他意。”
“在下光明磊落,不屑暗箭伤人!”裴用国虽然刚被揭穿许多鬼鬼祟祟的举动,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于是,近百人一同浩浩荡荡赶赴那座小楼。地下囚室能容纳之人有限,为防裴用国有诈,最终选出十五名高手押着裴用国和他那名书僮进入地下,玄冲子和秦颂风紧随其后,高毅和赵掌门则留在外面守住入口。
“道长,能否也带上我?”季舒流忽然说道,“我去过好几次,比较熟悉。”
玄冲子颔首同意,秦颂风便把左手搭在季舒流肩上,跟他并排走在最后。
此时囚室中无人,也没燃灯,只有众人带下去的几只火把照亮。
裴用国似乎还是弄了个玄虚,他走到短短的走廊尽头,面对墙壁摸索良久,玄冲子盯他盯得辛苦无比,但其实那面墙上只有一个暗格而已,暗格里藏着一把钥匙。
拿到钥匙以后,裴用国原路返回地面以上,打开另一间锁住的房门。这房间里也有一条地道通向地下,不同的是这条地道里较亮,一路上都有很多孔洞通向上面的房间,光会从这些孔洞中漏下来。
裴用国称内有贵重物件不可遇热,要求众人将火把熄灭,这才拾级而下,背负双手、下巴微扬,闲聊般开口:“在下平日常来此处,因此这些孔洞附近都放有铜镜,可将日光引入,如果铜镜摆放合适,此处还会更加明亮。”他似乎有炫耀之意,可惜众人都在全神戒备,皆未答话。
地道底下是一个宽敞的石壁密室,顶端亦有许多孔洞。时值正午,虽然裴用国并未调整铜镜,仍可勉强视物。正对入口处放着一个木质屏风,屏风上贴着一幅巨大的画,栩栩如生地画着两个身体残缺血肉模糊、只有面部完好的人,一个是厉霄,一个是尚通天,画得像极了,连痛苦煎熬的表情都十分逼真。许多锈迹斑斑匕首插在画中人身上,每个匕首下都特地用红色的墨水画出一条血痕。
绕过屏风,可见密室里储有许多冰块,因此寒冷不下室外;正中央放着两个苫了黑色绸布的方形物,一大一小,很像棺材。
裴用国缓缓踱到较小的方形物旁边,很轻很轻地揭开厚厚几层黑布,果然露出一口水晶棺材,里面躺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眉目间依稀有几分裴用国的影子。尸体保存得很好,面容也是平静安详的,裴用国佝偻着腰,凝视着小男孩血色全无的晦暗脸蛋,敛去昔时潇洒神态,露出只属于一个父亲的表情。
“这是我的独子,自幼聪慧伶俐,他启蒙已毕,生前吟诗填词,往往甚得童趣。”
众人皆知,这孩子和他的母亲都死于尚通天之手。当年正值白道联合剿灭醉日堡的紧要关头,醉日堡穷途末路之下疯狂报复,裴用国一家三口无力自保,被送到一处隐秘之所由高毅带人保护。可惜尚通天发现了那里,带人偷袭,杀死杀伤不少人,裴用国的妻儿、孙呈秀的祖父母都是因此而死。
裴用国为白道联盟输资无数,白道却未能护住他最后的两名亲人,说来实在有愧,所以即使裴用国拖延着不肯讲正题,也没人好意思在他妻儿尸体面前打断他回忆往事。连季舒流都想起小时候曾与尚通天兄弟相称,再念及那些和裴用国之子年纪相仿的学生,心里泛起阵阵悲伤。
无人打扰,裴用国便转了半圈,双手覆上另一口棺材,表情变得温柔陶醉:“这是我的妻子,知书达理,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一不晓,婚后深居简出,不见外客,被害时还戴着面纱,外人至今都未曾见过她的真容。”他表情越来越奇怪,“我妻是个绝色的美人,我不忍将她长埋地下,是以安置于此,随时探望。虽然她眉眼已不如生前灵动,也足令尔等大开眼界。”
他歪头冲众人诡异地挑挑嘴角,突然快速伸手揭开棺材上的黑布,惊得玄冲子等人纷纷拔剑,兵刃长吟声在密室中回响不绝。
黑布无声无息地落下,却没有触发众人预料中的机关,果真如裴用国所说,露出安放他妻子遗体的那口水晶棺。平躺在里面的那名女子罗衣繁复、云髻高绾,修眉斜飞、凤目微阖,腮边淡淡胭脂装饰了她本应惨白的脸色,衬得她好像随时都会睁开眼睛。
年近四旬,亡故三载,仍有如此姿容,她生前与著名的美男子裴用国当真堪称一对神仙眷属。
不过这并不惊人。
惊人的是,她和秦颂风像极了,虽然一女一男、一老一少、一明艳一俊朗、一文雅一粗豪,但五官轮廓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场所有人只看了她一眼,就立刻不由自主地去看秦颂风。
而秦颂风几乎在黑布落地的瞬间已经冲到棺材旁边,直勾勾盯住她,好像马上就要破开棺材,把她抱住。
“哈哈哈哈……”裴用国纵声狂笑,却笑得比哭还悲凉,“秦颂风,你机关算尽,可曾料到最终却害死了你的亲生母亲?”
※
裴用国发出笑声的时候,季舒流就一阵心悸,情不自禁地瞧了一眼前两天逼供自己的那名书僮。
不知何时开始,书僮直跪在地,低头含胸,面朝裴用国妻子的棺材,状甚恭谨。控制他的高手却已经将他放开,转而盯紧裴用国。
裴用国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书僮倏地从地上弹起,右手握紧一柄匕首,好像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射向秦颂风,秦颂风竟似毫无所觉,依然盯着水晶棺中的女子,纹丝不动。季舒流站得最近,来不及多想就一个箭步从侧面蹿过去,双手扣住书僮的右臂,顺着他用力的方向一带一折,书僮痛呼一声,匕首掉落,手臂脱臼,人也被季舒流伸腿绊得向前扑倒。
季舒流一只手抓着书僮伤臂不放,蹲下身用另一只手按住书僮的后颈,不料眼前突然发黑,全身使不上力气,竟然被书僮挣脱出去,自己却差点歪倒,连忙用手撑一下地,抢过匕首挡在秦颂风前面,喝道:“站住!”
季舒流喊话的同时,附近一名武当弟子也已出手,将书僮重新按倒,那边的裴用国则被身旁高手早早制服。裴用国默然不动,书僮却不甘心地挣扎,他正好位于那座屏风附近,挣扎中将屏风撞倒,索性一脚踢到季舒流旁边,面目狰狞地道:“季舒流,你这助纣为虐的走狗,为何不敢看这幅画一眼,裴先生画得像是不像?厉霄的鬼魂在十八层地狱里,想必就是这个鬼样子!”
季舒流低头看看那屏风,然后冷冰冰地扫他一眼:“你几岁了,还拿这种小孩的把戏吓人。”
书僮被噎住,双目血红,仿佛怒火化成实质在眼睛里燃烧。
直到这时,秦颂风才转回身来拍拍季舒流的肩,然后径直走到裴用国面前:“你先告诉我,你怎么遇见她的,什么时候娶的她?”
裴用国挑衅一般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的棺材道:“裴某随一位江湖朋友去贵庄拜访曲泽时,夜里不慎走错方向,偶然与内人相遇,一见如故。那时她孀居年余,形骸消减,一身素衣,不似红尘中人。”
秦颂风皱眉:“你去找过曲泽?我怎么没听说过。”
“十余年前,裴某尚是一介无名书生,只因父亲惨遭厉霄毒手,这才立志结交天下豪杰,你自然不会听闻裴某姓名。内人与我甚为投缘,相识数月,已似多年挚友般相知相慕,只可惜她眷恋幼子,迟迟不忍离去。直到钱睿、曲泽杀死仇人,了却一桩恩怨,她才痛下决心,留书出走。”
秦颂风沉默片刻,问到正题:“你为什么说我害了她?还有,是不是你买通杀手胭脂鬼刺杀我两次,不惜拖上卢老和周老两家人?”
“阁下切莫污蔑好人,杀手确是我所雇,但我早已叮嘱他们不得伤害卢周两家之人,若能促成一段姻缘,另有酬劳。卢秉和周泰的子女早有婚配之意,却迟迟不定,裴某只是成人之美。”裴用国一边义正辞严地承认,一边退后几步挪到玄冲子身边,撕开中衣衣袖,取出缝在里面的两张信纸,郑重交给玄冲子,“道长,这即是秦颂风将我等行踪出卖给醉日堡的罪证。此间之人,裴某最信任道长,望道长不要徇私。”
玄冲子接过,却没马上打开,怀疑道:“裴庄主,这如果真是确凿证据,你为何不早说?”
裴用国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