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早已把白露茶拿来了,见气氛不对。只是捧着茶叶站在一旁。
水开了,刘青洗杯、投茶、冲水、淋壶、刮沫……一套茶艺做下来,只看得朱安和小六子眼花缭乱。尤其是小六子,他看向刘青的目光已带着敬佩和崇拜了。这小六子是专门伺候朱权茶水的,泡茶手艺也甚是高明,可从未见过这般手段。看刘青一套做下来,泡出来的茶汤明澈红亮,他早已两眼放光,恨不得自己也能尝上一口这新茶,也来试它一次刚刚记在心里的程序步骤。
刘青把一杯茶放在朱权面前,然后拿起自己的那杯,慢慢喝起来。
“谢谢。”朱权看着这杯茶,说道。
这声“谢谢”把三人都吓了一跳。朱安和小六子是从没听过王爷谢过谁,不管别人帮王爷做过多少事、做出多大的贡献,王爷也只是表扬,而不是感谢,所以他们心里的惊讶自是不用说。而来自文明用语早已成为习惯的刘青,也被朱权吓了一跳——跟他相处十几天,早已对这人的脾性了解了个透彻:他早已被人伺候惯了,在他意识里,所有人为他服务都是应该的。不但应该,而且还该感到荣幸。所以现在咋一听到他说“谢谢”,赶紧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天。
“看什么?”朱权奇道。
“我看看,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刘青把杯里的茶喝干,又提起茶海给自己斟了一杯。
朱权看朱安和小六子咬着嘴唇,脸色变得通红,明显在忍笑,彻底郁闷了一把。
刘青道:“在我十岁那年,上山打猪草遇到一个道士,他收我为徒,我身上的本事都是他教我的,他希望我能把他教我的本事发扬光大。所以,除了西山茶和红茶,接下来我还要制作青茶和黑茶,这也是我女扮男装奔走各地的原因。”说到这里,她忽记起什么,从包袱里拿出二两茶来:“这茶叫太平猴魁,长在高山悬崖上,需得训练小猴去采摘,所以叫这名字,极为难得,是你走后我到黄山脚下制作的。你尝尝。”叫过小六子,把茶递给他,又他手里接过白露茶放包袱里。
“好。”朱权点点头,看着刘青,眼神复杂,“你……还是要走?”
“为什么不走?”刘青奇道,“对了,求王爷一件事。”
“说。”朱权的眼睛一亮。
“我女子的身份。希望王爷帮我保密。你也知道,一个女子行走江湖终是不便。”
朱权看着她,沉吟了好一会儿,似乎有话不知应如何说。半晌,他方道:“其实你不必这样辛苦的,我帮你可好?”
刘青摇头:“不辛苦,看着这些茶从自己手中诞生,我很开心。”
朱权静静凝视快乐而坚定的刘青,眼睛里的愉悦逐渐被落寞和孤寂所代替,他看向蜿蜒向前的小溪,轻叹道:“是啊,人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人人有自己努力的方向……”
午后的光辉透过竹叶照在他英俊的脸上,他眼里的忧虑与苍凉,让刘青深深叹惜。她能明白,一只展翅高飞翱翔于天地间的苍鹰,如今被人剪断双翅、砍掉双脚丢弃在一口深井里,这种痛苦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对面这个男人,该有着怎样坚毅的意志才能做到如今的这般平静。不过,或许正是这样一个机缘,才让他在文化上有所建树。
“你……还想要东山再起么?”
朱权摇摇头:“手中无兵无权,东山再起无疑痴人说梦。更何况,庐山一劫、王府的建制。无不是在特意消磨我的意志,是在告诫我,我的一切都时刻在他的掌控之中,哪怕是生死。我要再不死心,还想挣扎,这种种打击还会源源不断、接踵而来。”
他低叹一声,又道:“成王败寇,我很明白。只是本王今年才二十五岁,想想此后漫漫余生,都要在这牢笼里慢慢等死,心情总是郁郁难欢。”
刘青给他斟满茶杯。然后捧着自己的茶杯轻声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见朱权眼光转过来,道:“从前有一位老和尚,他身边聚拢着一帮虔诚的弟子。这一天,他嘱咐弟子每人去南山打一担柴回来。弟子们匆匆走到离山不远的河边,个个目瞪口呆。只见洪水从山上奔泻而下,无论如何也休想渡河打柴了。无功而返,弟子们都有些垂头丧气面对师傅,唯独一个小和尚神情平静。师傅问他是何缘故,小和尚从怀中掏出一个苹果,递给师傅说,过不了河,打不了柴,看见河边有棵苹果树,我就顺手把树上唯一的一个苹果摘来了。后来,这位小和尚成了师傅的衣钵传人。”
她看着朱权,道:“此路不通又何妨?这世上的路千千万,奋斗的目标也有千千万。我们要做的,只是根据现实情况,及时调整我们的心态和目标。不能在政治上有所成,可以在文化、艺术上名留千古。以你的才能,这些,你完全可以做到!”
朱权抬头看她,目光灼灼。
刘青举起茶杯,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茶么?你看这茶,于嫩叶时被人折下,用风吹,用太阳晒,用锅炒,用火烤,经过了千般万般的锤炼,按理说,它该被揉虐至死了。然而经过沸水一激,它却重生了,它如凤凰般完成了自己的涅磐,呈现出另一种境界来——它除去了苦和涩,变得清香沁人、甘醇甜爽。获得了世人的喜爱和敬重。”
朱权低头看着茶杯,一脸凝重,陷入沉思,良久,展颜对刘青郑重道:“谢谢!”
站在一旁的朱安,悄悄抬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眼中的泪水。他忠心耿耿地跟在王爷身边二十多年,看着王爷出生、长大,王爷聪慧、果敢、刚毅、胸怀大志,小小年纪便出类拔萃,训练出一流的军队,被赞有“善谋”,让他老怀大慰,欣喜跟对了主子,从心底里敬佩这个小主子。然而这一年来,眼看着王爷夺权失败,死里逃生,连番打击使他消沉痛苦,自己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无能为力。多少人来劝过王爷,王爷一概不理。那些人其实都没劝到点子上,不是空白无力地劝王爷想开些,就是看不清现实劝王爷重整雄风、东山再起。
他满怀敬佩地看着刘青,他原也听朱六说起过这姑娘劝解王爷的话,当时只以为朱六夸大其词;待许雍说要请这女子来劝解王爷时,他更是不以为然——一个小小女娃,识得几个字就不错了,能有何见地?
然而如今亲耳听到她的谆谆劝解,亲眼看到王爷听了她的话精神振奋,他不禁老泪纵横。他实在想不通,这年纪轻轻的小小女子,竟然比那些满腹经纶的男子们都有见识:竟能看透这种种迹象,给王爷指出了一条明路。确实啊,凭王爷的满身才学,要想在学问或其他方面名垂千古,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朱安,虽是阉人,却也曾饱读诗书,看尽人世百态之人。这世上让他敬佩的人不多,如今这刘姑娘,已为其中一个!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抒胸臆
“听说这南昌有座梅岭,不知离这儿远么?”刘青转头问朱安。
“回刘姑娘,梅岭离这儿不远,骑马向西大约一柱香的功夫便到。”朱安态度极为恭敬。
“王爷可有时间陪我一游?”刘青对朱权笑道,她希望朱权能走出去,散散心。看到朱权的处境和苦闷,她忽然为自己这南昌一行感到幸运。
中国茶史上历来就有“茶兴于唐,盛于宋”的说法, 在唐之前,盛行的是煮茶法,就是葱、姜、橘皮等加盐一起煮;唐时流行煎茶法,把饼茶烤后碾碎再筛过,水一沸时加盐,二沸时舀一瓢出来,加入茶末搅匀,水三沸时把瓢里的水倒回去,停火,形成茶沫,最后酌盏分茶;宋时流行张宇初老道行的点茶法;元朝时香料调料与茶混煮的习惯被摒弃,“玉磨末茶一匙,入碗内研匀。百沸汤点之”,在饮茶方式和革新上为后世打下了基础。
而饮茶风尚发生了划时代意义的变革的,是明朝。这时候,宋元时期“全民皆斗”的斗茶之风已衰退,穷工极巧的饼茶被散茶所代替,盛行了几个世纪的唐烹宋点也变革成用沸水冲泡的瀹饮法。
而对饮茶方式的变革影响比较大的,就是明朝的宁王朱权。他最早提倡饮茶方式从简,并且在实际操作上改革了传统的茶具和茶艺。他简化了茶器,摒弃了古人崇尚的金银制品,追求自然、简朴的石、竹等自然之物,对茶的要求,也是以叶茶之最。
而现在,刘青有幸穿越明朝,有幸认识朱权,有幸能亲眼目睹朱权这个历史上对茶有重要意义的人,慢慢爱上茶、研究茶的过程。这对于一心喜爱茶文化的刘青来说,那感觉就跟现代时追星族能近距离接触自己倾慕的明星一样。
所以现在在确认了朱权对她没有伤害之心之后,她对于在宁王府住上几天倒也不再排斥。
“现在?你旅途劳顿,还是明日再去吧。”朱权道。
“我一点都不累。现在还是中午呢,这梅岭又不远,上山走走正合适。”
“那走罢!”朱权倒也干脆,说完便站了起来,朝院门走去。刚走了几步,他停了停脚步,回头看刘青已跟来,才缓步前行。
出了院门,朱六几人跟了上来。小六子向朱权施了一礼道:“奴才去叫人备马。”飞也似的跑了。
待他们走出大门口。已有几匹马和一大群人站在门口候着了。
“朱义,你过来。”朱权唤着。
一个面相精明的中年人跑上前来,给朱权施了一礼。朱权对刘青道:“这是我王府大管家,名叫朱义,有什么事尽管差人找他。”又对朱义吩咐道:“这位刘青刘公子是本王的救命恩人,须得尽心伺候,不得有丝毫怠慢。”
“是。朱义见过刘公子,公子大恩,宁王府全府上下莫不感激涕零。”朱义恭敬地跪下,给刘青行了一个大礼。
刘青忙把他扶起来,对这古人动不动就下跪的习惯无可奈何。
朱权、刘青、朱安、朱义再加上朱六几位共十人,骑着马浩浩荡荡地朝西而去。到了山下,把马栓好,留朱十一、朱十二看马,其余八人拾级而上。
梅岭位于南昌西郊十五公里处,在江南最大的“飞来峰”上。原名飞鸿山,早在汉朝初年,就辟有驿道。西汉末年,南昌县尉梅福为抵制王莽专政,退隐西郊飞鸿山。后人纪念他的高风亮节,在岭上建梅仙坛。岭下建梅仙观,改飞鸿山为梅岭。又因位于南昌城西,又名西山。梅岭西临鄱阳湖,北与庐山对峙,方圆一百五十平方公里,是中国古典音律和道教净明宗的发源地。它以峰峦之旖旎,溪漳之蜿蜒,谷壑之幽深,岩石之突兀,云雾之缠绕,风光之掩映,组成了梅岭“翠、幽、俊、奇”的特色,素有“小庐山”之称。自古以来,“洪崖丹井“、“西山秋翠”、“铜源三群”(瀑布群、梯田群、水碓群),就是文人骚客争相题咏的著名景观。
朱权被押送到南昌后,便经历了庐山之祸,从祁门回来后又借酒浇愁闭门不出,对南昌这地方连东南西北都还分不清。
朱义作为大管家,主要业务就是管理王爷之大小事,对当地的各种情况自要了解清楚、烂熟于心,以备王爷随时相问。此时朱义一边爬山,一边介绍梅岭。朱义虽已四十多岁,但爬起山来并不输于朱六等人,气不喘、腿不抖;而且一路走来,梅岭由来,各处景点传说,信手拈来,无不生动详实,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刘青暗自啧啧称赞:看来。这大管家还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要能言善辩,见多识广,随叫随到,任劳任怨……
想到这里,她想起了前世看到的一个笑话,忍不住笑起来:有一富婆去夜总会找乐,老板娘给富婆挑了几个帅小伙,富婆摇了摇头表示不满意。老板娘又挑了几个身体强壮的,富婆还是摇头表示不满意。老扳问那富婆:“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富婆回答:“我要体力好、精力旺盛、能熬夜、能创新、随叫随到、任劳任怨、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兼有博士之头脑与小丑的幽默,无论是警察还是律师、医生还是黑社会,都能应付。”老板一下乐了,张口喊到:“搞旅游的,出来接客啦!”
“你笑什么?”朱权见了,问道。
“啊?我听朱管家讲得生动有趣嘛。”刘青哪敢讲那个笑话。
“是吗?本王怎么没听到哪里有什么好笑的?”朱权狐疑地看了刘青一眼。
刘青不理他,兀自看风景。这山上到处翠竹生幽,常有寺庙道观隐于绿色山林之中,时有朱墙绿瓦露出一角,煞是好看。
大概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大伙爬上了梅岭主峰。这梅岭主峰海拔在八百二十米左右,视野开阔,站在山顶。“一览众山小”,四周都是绵延不断的绿色林海,远处影影绰绰是南昌城。
朱权看着脚下他的领土,久久沉默不言。良久,才道:“本王本可站在半山,闲看风景,却被胁迫往山顶攀登;差不多攀到顶峰时,又被人一脚揣到山脚,压在山石之下,动弹不得。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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