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别无选择地用指尖沾了药膏小心地涂在脸上。雨扶风也自洗手净面,叠被整衣。
药膏滑腻润泽,涂在脸上,虽不曾将眼下黑圈即时抹去,苍白的脸色倒是滋润了不少,看起来就没那么可怖。一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别的作用,我微松一口气,忽然发觉少了一个人。
风丑呢?我逡巡四顾,犹豫是不是可以向雨扶风询问。还没等我想定主意,雨扶风主动解决了我的问题。“风丑去了见傅君杰胡湘菱,有些事情,需得交待清楚的。”雨扶风说。
我“噢”了一声,偷眼描去。雨扶风正自整理行囊,脸上别无异色。他不会没注意到那女人对风丑的模样吧?那就是所谓“需得交待清楚”的事吧。
巳正时分风丑回来了,雨扶风即招来店伙结帐,不到午时,我们便离了九江。
***
回宫的路途惊险而又沉闷。
所谓“惊险”,因为路上遇到好几起截道的强人。回程没象来一般,沿江上行再折南。出了九江城,雨扶风带着我们直接踏上南去之路。结果当天晚上就错过了宿头,遇到一伙劫匪。
那伙七、八个人穿着各异,形容也自不同,却都是一脸凶暴残狠模样。为头的膀阔腰圆,声若惊雷,一派张飞李逵的德性,劈头一声大喝,道:“留下……”忽地哑声,转头问身边人:“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饶是我刚被那嗓门儿震得耳中发麻,给拦路者手里雪亮的刀枪锋刃晃得眼晕,也不禁“噗”地笑出声来。雨扶风也笑吟吟地,代替劫匪的同伴应声道:“那个叫万载空青,可以洗筋伐髓、脱胎换骨的天材地宝。我身上能让诸位武林朋友感兴趣的,首推这个东西。”
劫匪头欣然色喜,道:“不错不错!你既知道咱要什么,把东西留下,我不伤你。”
雨扶风温言笑语,道:“可以,只要你接得我的怀袖收容。”左手带缰,人不离鞍,右臂微伸横掠,袖中两道白练倾泄而出,略一腾挪,七八个劫匪倒了一地。雨扶风微喟摇头,不徐不疾道:“这样的身手,万载空青给了你们,也只有让你们死得更快更惨。”
后来又碰到几伙强人,比起这一伙,倒都正经有点强盗匪徒的样子。却仍不是雨扶风那什么“怀袖收容”的对手。三两下就落花流水,我和风丑都只有看的份。当然了,我的“武功”,除了看本就干不了别的。风丑却也没有精神打架。
经了这次私逃报仇,又再回到雨扶风身边,风丑也变了。表面还是清冷少言、从容淡定的英武少年,内里却比前消沉许多。当然,这大概也与几天来雨扶风对他的手段有关。
这一路行来,每晚歇宿,雨扶风都不会放过风丑。虽没什么残虐的手段,风丑毕竟外伤严重,体力受损。再加上雨扶风总加在他下体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每日里能自己坐稳马鞍已是了得。结果就是风丑不仅没有精神理会劫匪,便是我也无心理会。
自那日一起动身离开九江回宫,一路之上,风丑就再没与我说过话。我找话与他说,也不理我。我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风哥,问他,也不理人。以此之故,这一路走得着实郁闷。
28
远远看到小镇层叠的房影时,雨扶风停住马,探手入怀摸出一个手指长的小物件,旋转着弹上天空,带起一抹尖利的啸叫。数息之后,伴着劲疾的衣袂飘风声,十几道白影出现在视野之内。赫然正是极乐宫的白袍仆役。
这群怪物在雨扶风马前数丈处汇集,一个个默然静立,即不见礼,也不出声。雨扶风淡淡颔首,说声:“后面有尾巴,去打扫干净点儿!”十几个白袍仆役倏地散开,转眼踪影不见。
雨扶风趋马继续前行,越镇而不入,连夜上山。天完全黑下来时,我已回到极乐宫中住了半年多的居室。整整一个月前,我因日间雨扶风的意外光临及反常举动不安,趁夜色溜出房,去找风丑祁子打探消息,正是此时。
回宫之后,雨扶风直接回去他温泉宫的寝居,无论对我对风丑,都没有特别的交待。我无所是从,只得先回自己房里,先招呼仆役送浴桶和热水来,舒舒服服地浸个热水澡。浴后不久就是晚膳时间。仆役收拾了浴桶等物,按宫中惯例,送来四菜一汤的膳食,径自离去。
我胡乱吃了两口小菜,喝了半碗汤填肚子,就熄灯上床。一整天鞍马劳顿,再加上山路险峻的惊吓,我早就很觉疲累,头挨上枕头,不一时就昏昏睡去。再醒来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时分。
日子便这样过去,就仿佛风丑从不曾离开,我也一直呆在宫里,从不曾跟雨扶风出去过。整月的旅行穿州过府、强盗劫匪全是做梦,什么索仇郎、胡湘菱、万载空青,也全是假的。唯一令我有些真实感的,竟是风丑的冷淡。
以前风丑就不常与众弟子混一起。除了每日来给我讲个把时辰的书,就是在自己房里打坐,又或在房外院中练习拳脚刀剑。这次回来,书是不给我讲了,拳剑也不再见他练。有两次我去藏书殿找书,路上碰见,也不似往日会点个头、瞥个冷冷的招呼眼神。完全视若不见。
直到这天清早,送早膳的仆役空着手出现,叫我去温泉宫。
雨扶风忽地转了性子,要在早上做那事了吗?我匆匆抹一把脸,披上外衫出房。路上遇见好几个男弟子,也都是往温泉宫走。看来雨扶风不是只找我一个,大早上召集这么大群人,总不是要开无遮会吧?我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好笑,夹在三一群五一伙窃窃私语的弟子中进到温泉宫。
被称做温泉宫的宫室群落,除了温泉池所在岩洞改造的宫室外,就是雨扶风用作睡房、书房、小厅的几间屋子。我夹杂在弟子群中,随着仆役的指引进入温泉池所在的岩洞宫室。雨扶风负手立在宫室尽头,越过其身后的素纱屏风,便是温泉翻涌的水汽。
我偷眼看厅内,天祁子以下十一个男弟子都在,另有三个我从没见过、年纪大些的男子。单单不见风丑。
“今天召你们来,是为天风丑不告离宫一事。”雨扶风开口说话,面无表情,眼神却颇复杂。说到这里略略一顿,语气稍有缓和,“我自认算得上通情达理。宫中之人无论身份,有事情讲出来,我未必不能容得。但是这样自作主意的,必惩不贷。”
听了这话,祁子等都隐约露出忧虑、同情之色,令我想起刚进宫那阵,还以为天风丑多么凶多么难相处,结果没一个人不笑我担忧得无谓。可见风丑在众弟子中人缘之好。今天听雨扶风这么说,大家自然要替风丑担忧。
我担心之外,也不免吃惊。从九江回来的路上,雨扶风虽晚晚不放过风丑,却也怜他受伤,并不曾用过太过份的手段。回宫后这十来天,又一直不见动静。我还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不想今天又这么大张旗鼓地召集众人说要惩处!尤其眼角瞥见那几个陌生男子不同于祁子等少年弟子的神情,更从心中涌起极为不妙的感觉来。
三个男子年纪都在三旬以上,个个高大俊美。虽都穿着文士儒服,露在衣外的手掌头颈的关节肌理,却显示出其绝非文人可有的强健体魄。几人听到雨扶风的话时,无不身躯微震,露出兴奋与恐惧掺杂的神色。那个生相最为俊硕魁梧的男子,甚至不自觉地用舌尖轻舔嘴唇,深黑的眼瞳中两点炽热,恍欲择人而噬
29
雨扶风宣布刑罚将由那三个陌生男子执行,分别是五十皮鞭、黥、和七天枷禁。
这与我原先想象的大不相同。皮鞭和枷禁都是很普通的刑罚,再怎么痛苦难过,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便是换了我,也未必熬不过。风丑有武功在身,更是不成问题。黥刑听着耳生。要想上一想,才记鹪谀郴氨拘∷道锟垂枪俑源鞣抛锓傅氖侄巍:孟笫窃诹成刺出文字花样,再涂上墨?
雨扶风要在风丑脸上刺字吗?那岂不是会很难看?要是我的话,一定会很伤心恐惧。不过,风丑不是我,除了张脸就一无是处。他那么好的本领学问,原不必靠脸蛋儿的。且以他的冷淡性情,我实在很怀疑他会不会很高兴划花了脸。那样的话,雨扶风多半不会再常常要他侍奉床第,那也未必是坏事。
刚听雨扶风一本正经地说“必惩不贷”,再看见那三个陌生壮硕男子的表情,我还以为是怎样屈辱恐怖的刑罚呢!孰料只是如此!
我正松一口气,却愕然发现除我之外,其他弟子并不轻松,三个陌生男子的眼神亦更加兴奋炽热。
“我来刺花!”最是俊硕魁梧的男子收回舔唇的舌尖,很有些迫不及待地接口说道。
另两个即时同声反驳:“凭什么是你……”
雨扶风眉梢轻挑,森然瞥向三人。三个男子齐齐闭口。雨扶风冷冷地看了他们一阵,说道:“具体怎么做是你们事。我把话说在前头,无论哪一个出手,要是把我的人弄坏了,别怪我不客气。”
三个男子六道目光交织,隐隐激出灼热的火花。脸上却一齐堆上笑容,纷纷说道:“是,是。爷放心,我们一定小心。”雨扶风冷冷地笑,抬起手臂,身后素纱屏风移开,现出后面的天风丑来。
仍是一袭淡黄轻衫,天风丑立在那里,篷头跣足,神情仍是惯常的淡然,只是脸色在温泉水汽的映衬下微显苍白,颇有点儿“临刑”的觉悟似的。更加重这种“罪犯”味道的,则是分立在他左右的两个白袍仆役。不过风丑身上并不见有束缚,两个仆役也只是垂着手站着,隔着风丑至少有尺许距离。
屏风一撤,三个男子六道目光先是自顶至踵、又由踵至顶在风丑身上扫过一遍。然后一个盯着脸,一个看住腰,另一个望向地上的赤足。那眼光中的贪馋意味,便是我们这些旁观的,也不禁全身寒毛倒竖。风丑竟然神色不变。
雨扶风道:“我已在他经脉上施了手法。再过半个时辰,待他内息全散,你们就可以动手了。”
我大吃一惊。雨扶风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竟已废了天风丑的武功?这这这……
三个男子亦是神色震动。相貌最是俊美、表现亦最是恶形恶状的那人,倏地将饱含贪婪意味的目光自天风丑的赤足上拉回雨扶风的面容,讶道:“你传了他怀袖收容?”
雨扶风不语,只点点头。三个男子面面相觑,半晌,才再将目光转回天风丑,却都收敛了几分,再没有那让人遍身寒栗的味道。
最俊美的那男子微微耸肩,扯出笑容向风丑打招呼,说道:“呃……天风丑是吧。我叫雨狂。这两个家伙是颜清和郑仪,以前和你一样,都是极乐宫弟子。呃……这个呢,我们可不想欺负你哟!你自己也听见啦,是爷他说要罚你的。等你过了这一关,可不能找我们算帐喔。”
“以前”“都是极乐宫弟子”?难道……以年纪论,雨扶风比他们大得有限,好象……莫非这三人曾是雨扶风父辈师长的娈宠?看三人对雨扶风虽有畏惧,却并无奴婢娈仆的味道,若不是他自己说出来,可真是看不出曾是那样身份。却不知他们现在与极乐宫又是什么关系?十年之后的我们,是否也就如今日的他们?只是这人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竟说什么“不想欺负”风丑。那种眼光,根本是要大大地欺负才对吧?
我暗暗腹诽之余,也稍觉安慰。听这意思,这几人还怕风丑日后报复,则这一次的刑罚,当不会有无可弥补的后果。风丑的武功似乎并没有真正废掉,也不至于会伤残肢体。
以我的经历,不是很能理解,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惧怕肉体的伤痛。
以那自称雨狂的家伙为首,三个厚脸皮的刽子手凑在一处,叽叽咕咕议论起来。雨扶风也不理会,径自在上首的大椅上坐了,任他们商量。
过了约一刻功夫,那个雨狂颠颠儿的跑到雨扶风座前轻言细语,隐隐是说预备怎样“行刑”,谁做哪一项什么的。雨扶风也不出声,懒懒地比个“随便你们”的手势。雨狂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