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谓久后重逢冰释前嫌的一切可堪美好的情感,一瞬间,在鲤的心里荡然无存。
他突然愤怒地上前,不知做了什么,倚在窗上的宣于宴倏忽一惊,足下未稳。
于是下一刻,宣于宴一个踉跄,四脚朝天重重地栽在了窗外,惹来了窗内的鲤始料未及的低压的惊呼。
不远处在小树林里学着鸠鸣的一位门客,见了这场景,不小心让最后一声鸠鸣变成了破空之声。
门客身边的辛垣焕不觉用手撑住额头捂住了眼,满脸阴霾。
第60章 鸠鸣(三)
归去的途中,辛垣焕随在他身边。
宣于宴安静地走着时,心中念着方才种种,不由得从唇角流溢出微笑。
辛垣焕见了他的神色,舒尔而笑,平静地说道:“看来摔一跤还是值得的。”
“拣点好听的说。”宣于宴冷眼睥睨道。
“皇天不负有心人,臣恭贺公子与鲤和好如初。事情虽经过了几番波折,但屡屡受挫还能缔结的姻缘,必是天赐。如此令人感动的重逢,将来自是一段佳话,”辛垣焕利落地抬手合袖,恭敬地一躬,抬眼时,携着唇角浅薄的笑,“这样说如何?”
宣于宴不禁嗤笑,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只不过下次公子要见鲤,臣就不便跟随了。鸠鸣者自会为公子掂量时机。我随着公子,未免有些引人注目。”
“没错,而且进入那屋子,比想象的容易。”
“所以公子不必担忧,要见鲤,并非难事。若早迈出那一步,公子与鲤也不必耽搁那么长的时间。”
宣于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时,而后却将话题岔开。
“你如今是打算随我回府?”
“否则如何?”
“你不去见王兄?”
原本云淡风轻地笑着的辛垣焕,倏地愣了半晌。
“去看看吧,难道你不想见他?你难得入宫,王兄会很开心的。”宣于宴说。
辛垣焕没有说话。
“去吧,焕,”宣于宴扫出唇齿间谑然的笑,说道,“这是命令。”
然后宣于宴见到了辛垣焕无奈的笑容。
继而那个高挑的男子合袖一揖,用恭顺的语气垂眉回道:“臣,遵旨。”
他再次走到熟悉的殿前,见了那建筑定了定神,才平稳了心绪走向了传令的宫人。
然而那时,他仍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被他伤过许多次的男子。
他越来越不明白,去见他的意义。
“先生来得不巧,长公子如今不在殿中。”宫人垂袖而笑,顺目而答。
辛垣焕微微一怔,问道:“长公子身在何处?”
“长公子觐见大王去了,估摸着,还得半个时辰才回来。”
他略略蹙额,低声念道:“半个时辰……”
平时虽刻意不见,但即使彼此寻来了,也难得顺利会逢。
他不得不去想这是否的确是天意。
这时宫人出言问道:“先生若有要事,不妨在此等长公子回来。”
他思忖片刻,正要开口,却闻这时的殿中,传出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何人晋见?”
陌生女子的声音温婉柔和,婉转似清透的鸟鸣。辛垣焕先前有一时的疑惑,顷刻之后,却又突然明白能在长公子的殿上这样出言的女子,只会有着一个怎样的身份。
沉稳如他,亦不觉些许心乱。
樊姬听到殿外的声响,自殿中显出了身影,从有些遥远的距离上,微移莲步近了他眼前。
身姿纤柔的女子细眉如黛,眼波如描,虽年轻,却从举止间显出了与身份相应的持重与矜贵。一袭华裳衬着如云鬓发上微微摇晃的钗花,降至眼前时,宛如落霞。
女子尚未出言,辛垣焕却径自合袖,须臾而躬:“微臣参见长公子夫人。”
“免礼。”女子有些惊讶,然而轻柔地笑,微微抬手。
抬眼时,辛垣焕有意维持着面上一如既往的微笑。
他并未意料到会在此遇上樊姬,那个自己为他挑选的夫人。
这时的他,第一次见到宣于静央那年轻美貌,犹如瓷人般的妻子。
他看着眼前那个受众臣拥戴的,传言中兰心蕙织而又美丽谦和的长公子夫人,倏地勾了勾唇角,然而奇异落寞的笑,却转瞬隐蔽在冷静的容色里。
他直身无言,却见樊姬蓦然而笑,笑容与措辞都极有分寸:“敢问先生,可是三公子府的首席门客,辛垣焕……辛垣先生?”
对于她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能认出自己,他颇有些惊讶。
“竟能被长公子夫人认出,微臣受宠若惊。”他说着,合袖深躬。
“哪里的话,先生过谦了,先生不也认出我来了么?朝中群臣,我多多少少是见过的,然而先生面生,见容貌身段,又似乎与传闻中曾在长公子处任事的辛垣先生有些相似,所以我便做此猜想,不料竟猜对了。”樊姬的温和有礼与笑颜的柔软,让辛垣焕忽地觉得,她与宣于静央有些相似。
一时间,他脑海中走过了他俩在一起齐肩而行的模样。
果真是……一对璧人。辛垣焕那么想着,一点淡然的笑又涌到了唇际。
他垂眼再拜。
“先生今日前来,是为何事?谒见长公子?”樊姬问。
“正是。”
“先生可到殿中稍候,待长公子拜见大王后便会回殿。按宫中礼节,我虽不便与先生会面,但不知先生可愿到殿中,与樊姬共候长公子呢?”
辛垣焕心知不好婉拒,便低身一揖,恭敬地应道:“臣遵旨。”
殿内暗香妖娆,匀于衣褶间,仿佛开了万树幽香的花朵。
樊姬并未置帘,正襟危坐在他眼前,极尽礼数地微笑。
“我不置帘,自是违背了宫中礼数,但置帘相见多少有着君臣有别之感,樊姬不愿如此,望先生勿怪。”
“长公子夫人请勿如此,微臣身份低微,怎担得起长公子夫人如此敬重的言辞与称谓?”
“先生莫如此生分,樊姬可是感谢先生还来不及的。”樊姬卓然微笑,容颜犹如白色的花朵。
然而那句话,令辛垣焕怔了片刻。
“长公子夫人何出此言?”
这时,樊姬亲自伸出纤纤玉手,为他斟茶道:“先生的名讳,樊姬时常听闻。一则是听长公子提起,二则,是家父。”
虽然此时并未明白对方用意,但辛垣焕着实心有一沉。
随后他连忙制止了她斟茶的举动,合袖而推:“请勿如此,实在折煞了微臣。”
樊姬并不在意,双手捧杯,笑着平举到他眼前,柔声说道:“樊姬必须感谢先生。若不是先生,长公子夫人之位,岂是樊姬所能企及?”
见不得不应,辛垣焕垂首,双手恭敬地接过杯盏,道一声“臣万分感谢长公子夫人的恩遇”,然后将茶水含到了唇中。
樊姬毫无芥蒂地笑。
“家父与我说过一些事,当日是先生做信使,促成了此事。后来听长公子提起,才知选定樊姬,也有先生的意思,而大婚也是先生一直操持其中。樊姬想要感谢先生,却无缘相见,故而今日见了,才破了礼数,想要亲自言谢。”
辛垣焕看着眼前谆谆有礼、持重沉稳却又过于年轻的女子,不免心生感叹。
然而,同时心窍中生出的,也有难得的负疚。
“这是上天注定的姻缘,臣不过无意中顺应了天意而已,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臣何德何能,担当得起?”他笑得太淡,仿佛倒映在水中的清冷月光。
“我曾向长公子提过,想要亲自与先生言谢,然而长公子说先生为三公子府日夜操劳,少有时机能入宫,所以每每作罢,没想到今日,终于得见先生,了却了樊姬一桩心愿。”
听她提起宣于静央,辛垣焕眼眉一抑,最后又笑得释然。
长公子不让他们相见,太过正常。
谁又能轻易应对这种尴尬的相会?哪怕其中一人,完全被蒙在鼓里。
因为一人无辜,所以,令人分外生愧。
“长公子夫人屈尊降贵,对微臣有如此恩德,微臣此生难忘。”他倏忽一笑,始终故意置着些臣子特有的诚惶诚恐的言辞。
樊姬听闻,微微欠身,沉稳地笑道:“哪里的话,先生……”
正说着,她的发音突然住了住,凝在了咽喉中。
随后因莫名的不适,她轻轻牵袖捂了捂自己的腹部。
“长公子夫人……?”辛垣焕不甚明了地看着她。
樊姬拧起修长的眉,伸出纤细的手指捂住了绛色的唇,突然胃部收缩,便经不住,倏地干呕起来。
“夫人?!”宣于静央掀帘而入,面中有惊的来到了卧榻旁。方一谋面便连忙跪坐下去,握住了她的手。
检查过后的太医令在帘外垂首恭候。
樊姬躺在卧榻上,长发如墨,逶迤出幽然的线条。她面中压不住喜欣地,用纤柔却兴奋的声音说道:“夫君,我……我……”
“我知道了,”宣于静央亦欢欣地笑着,伸手细腻地抚摸着她的脸,满目温柔而感激地说道,“我已经知道了,夫人。”
“只是不知,会是男孩还是女孩,要是女孩的话……”樊姬笑着,微微颦眉。
她觉得能为他生下今后的继位者,才是真正值得欢欣的事。
“没关系,是男是女都好,只是,夫人要受苦了。”宣于静央宠溺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女子,温雅地笑。
樊姬笑着,不觉微微羞红了脸,宛如锦花垂露。她言辞低沉,唯唯地说道:“只是……妾身今后这段日子里,不能伺候夫君了……”
“没关系,那有什么要紧?夫人静养安胎,才是最重要的。”长公子笑着,缓缓捉起她的手,抬到脸颊旁,闭眼轻柔地吻了吻她的手心。
那种夫妻间的亲昵与恩爱,完全寻不出假装的痕迹。
正是欢欣之时,陡然,从帘外,传出了一名臣子恭顺而平静的声音。
“微臣恭祝长公子与长公子夫人喜得贵子。”
此言一出,帘外的宫人纷纷端正了音调,和声应和着,高声而拜,殿中霎时满溢喜兴之气。
然而最初传到耳里的那个富有磁性的嗓音,令宣于静央在一瞬间猛地惊在了原地。
他睁大了惊骇的眼向帘外望去,透过帘间罅隙,捕捉到了一个容易识辨的,太过熟悉的高挑身影。
透过缝隙,目光狭窄地相逢,渡过千山万水亦难于幸免。宣于静央看到了在那一隅缓缓抬目的人不嗔不怒,却冷漠疏离得难以言喻的眼神。
目光相撞之时,呼吸的凝滞,钦定了万世的浩劫。
刹那之间,好像有很多东西,碎在了彼此之间,再也拾不回去。
第61章 鸠鸣(四)
“焕……!”来到侧殿,屏退宫人之后,宣于静央压抑不住心里的狂躁与混乱,俄然上前一步,唤道,“你……你今日怎么到宫里来了?”
这话问得无端,就好像不愿自己来宫中一样,可从前,他明明总是渴望着相见。
辛垣焕这样想着,挂在脸上的笑尽是冷淡:“公子有事,臣便随来了,恰好听闻了如此喜讯。”他煞是恭顺地合袖再拜,清冷地笑道:“微臣恭喜长公子。”
这话听着未免不带嘲讽,宣于静央没有掩饰住从心底涌上眉头的痛。
他慌忙澄清,急促地说:“父王对我处处监视,若无子嗣,我无法与他交代……这你是知道的。”
辛垣焕笑得满不在乎,眼色却冷:“臣当然知道,一旦有了子嗣,长公子也不会被紧紧逼迫,更何况,长公子与夫人生活美满,臣祝贺还来不及。分明是盛大的喜讯,长公子,又在焦虑些什么?”
假使说此前的辛垣焕,仍然挣扎于对宣于静央的接受与拒绝之间,因为故意表现漠然的话,那么此时的他,则是在并不隐藏地将心中的怒意表现出来。
他极少如此。之前眼见的一切,对他有着莫可名状的冲击。
宣于静央顿时恼了起来。
“那你要我如何……?我从一开始就在负她,不可能再不好生相待……我难道不应该对自己的夫人好些?”
那声“自己的夫人”唤得刺耳,辛垣焕想起方才在帘后听到的他们的对话,他们那种欣喜与恩爱的语气,甚至于隐约可见的他们的肢体接触,莫不刺在他冷嘲不已的心上,针针挑血。
辛垣焕不禁咬住了牙。
就算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个处事周全的长公子,必然会倾尽全力对那个女子好,不给他人留下任何话柄。即便是他自己,也必定会选择这样去做。
但是当他亲眼见了那场景亲耳听了那满是情意的互诉之后,却还是陡然睁大了双眼,在与他们相隔的帘外,死死攥住了拳头。
辛垣焕从齿间泻出了一抹带着嘲讽的冷笑:“……所以,臣有幸亲眼见了长公子与夫人的琴瑟和鸣。之前长公子夫人与臣攀谈了片刻,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