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尽是虚空,时而,却又搅出几乎乱了方寸的苦涩。
唇舌纠缠,交相追逐。他明知这是不可指触的虚假,挣扎过后,却还是在那一刻,心甘情愿地放任自己,投入其中。
而后却兀自,在心里,缓而沉地对自己说着:辛垣焕,你疯了,你当真疯了。
你本无情,又奈何,要做有心之事。
第42章 夜游(一)
夜色如绸,街灯如昼。
都城的街市中,宝马香车满径而行。
冰雪未化,透过灯火的渲染,景致玉琢似的玲珑剔透。行走于街道之上,间或会逢着夹杂在空气中的一点清幽的腊梅香。
锦衣貂裘,亦未完全阻隔点在身畔的料峭寒意。
鲤和公子宴在人潮拥挤的道路上并肩而行。
白衣的少年容颜精致,眼神疏离,紧紧随着身边那个英挺的贵族男子。那时,少年看到了不远处的河道上,泛起的盏盏细小火光。
“公子,那是……?河流之上怎会有那么多静止的火光?”他轻抬纤指,出言相问。
宣于宴抬眼而望,然后笑道:“河道结冰,不少人在上边放了灯笼而已。”
“灯笼?”
“细小的灯笼,不过手掌那么大。这是习俗,怎么你居然不知道?”
鲤摇头,认真地看着他。
想起他的生长环境,宣于宴无奈地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湛国以火为宗,你总是知道的。”
“是的。”
“所以火夜是以火为祭祀,祈求来年国运,而在冬日结冰的河道上放置细小的灯笼,则是民间在祈求早日春暖花开啊。”他笑。
于是鲤认真地点头:“原来如此。”
“但也不止是这样。”宣于宴说着,指向远处的一棵树。
离得太远,鲤只能依稀见着树上有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那又是……?”他问。
“想知道?”宣于宴明亮地笑了一瞬,撩起唇角的同时拉住了他的手,“那么,我带你过去吧。”
那是一株硕大的古树,不知需要几人合抱。
古榕繁茂的枝叶在寒冷的冬季中,依然恣意伸展,身姿婆娑。
根须从横着的树枝上垂下,逶迤于地面,便又落地生根。那衍生出的枝条交错纵横,晃似崎岖的手纹,难解难分,生生不灭。
在枝叶较低处,垂着许多系上去的细小灯笼,大不过一个手掌,一点点的火光犹如天空中的星辰,密密地织出冬夜的锦绣,远远地辉映着河岸闪烁如萤火的光点,映着如花朵一般合拢了暮色的长空。
精致的灯笼满目地垂着,每盏灯火之下,悬着一枚细线连着的纸片,上面镌着的,尽是红男绿女的姓名。
鲤仰首望着垂在树下的星火,各色的灯笼使得视觉分外缭乱,场景宛如织锦般鲜明。
画面背景之上,还衬着玄色的天空中,一轮玉盘似的明月。
这时他低下头,向身边的人问去:“公子,那些名字是……”
正这么说着,回身望了一周,却不见宣于宴的踪迹。
诧异之时只听一个带笑的声音牵着足音从身后传来:“这里。”
他回首,看到了手中提着一盏精致华灯的公子宴。
“公子,这是从哪里弄来的?”鲤觉得有趣,轻声问道。
“一路上有不少买灯笼的商贩,你没看见?”
鲤没说话,淡然而笑。
他见烛火从油纸面上透了出来,照亮了在细骨上犹自浅翔着的一尾红鲤。
他拾起垂在灯下的纸片,却见公子宴那镌着英气的字迹在纸上游离,延生出泛香的墨痕。
纸上写着的是一个人的名字:祁锦鳞。
鲤的睫羽倏地一绽,正要抬头问他蕴于其中的内涵,却见公子宴提着灯笼走到了灯火较为稀疏的树枝旁。
“鲤,你说挂哪里好?这里如何?再高我可挂不了。”他回首嬉笑。
“便由公子。”
于是他见宣于宴携着温和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将写着他名字的灯笼挂在了树枝上。
他见他的名字,在一尾游鱼之下,因四处灯火的渲染与跳动而微微轻颤。
他随到他身畔,轻启朱唇:“公子,为何要在树上挂灯笼,而且写上人的名字?这有什么说法?”
“在这棵树上挂灯笼,必须是月圆之时。用月圆象征天空、圆满,天长之意。榕树根植于地,根须落下更与土地纠缠,地久之意。由一人将恋人的名字写在灯笼下挂在树上,是在祈求天长地久。”
一语方歇,鲤俄然惊异地看他。
“……恋人?”
“嗯?哪里不对?”公子宴轻浪地坠着唇角的戏谑笑意,“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么?”
“我……何时答应公子了?我答应公子什么了?”素来沉静的他不由得拧眉轻唤。
“你若点头,就当我三个月的恋人,”宣于宴笑着说,“不点头,就当我一辈子的恋人啊。你不是……没有点头么?”
“你……!”他气急之下连敬称都忘了加,恨得发慌地向他那边靠去。想起曾经挨过的两拳,宣于宴见势赶紧躲避,嘴角漫出的却是止不住的一片笑声。
错开几步跑到榕树的另一头时,宣于宴乐不可支地停下了脚步,赶上来的鲤正要忿然出言,他们的注意力,却突然被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引了过去。
从那一隅,首先传来了一声响亮的耳光,而后,一个少年怒不可遏的声音,陡然从人群中掷出:“滚——!!!”
鲤与宣于宴循声暼到了不远处的两人。
喧闹引来了旁人的观望。
站在中央的少年的叫骂声有些尖锐刺耳:“你这杂种竟敢调戏到本少爷头上!知道本少爷是谁吗?竟敢用你的脏手碰我!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华衣的少年肤色极白皙,紧蹙的眉宇凝成冰雪,却掩不住眼中迸出的火也似的狂怒,清秀俊逸的面庞,因怒意升腾而扭曲变形。
“你……我、我以为你是女人,所以才、才……”那容貌有些猥琐的男人被他的气势所压,自觉是得罪了不可招惹之人,顿时便如缩头乌龟般紧缩了语气。
“女人?!你给我睁大了你的狗眼看清楚本少爷是不是女人!下次再敢让我遇到你,我就把你的手剁掉!把你的眼睛挖出来喂狗!!!给我滚!!!”
“是、是是是!”那男子慌忙蜷缩着应了,连滚带爬地逃窜而去。
周围的人见了,纷纷私下议论着,窃窃低笑。
“色胆包天,却连男女都分不清,着实可笑。”
“只是那小先生长得的确像个女人,不仔细看了,真有些分不出来。”
“长得倒是蛮清秀的,不过脾气忒大了些。当然啦,遇到这种事,谁都会发狂。不过看起来,那小先生出身很高贵呢……惹不起的人呐。”
鲤不解地看着宣于宴专注地望着那人的样子,落言:“公子认识他?那人是谁?”
宣于宴直直地注视着那掸了掸衣袖,手指拂过紧蹙的眉心,然后走向卖灯笼的商贩处的少年,低沉地回眸问鲤:“还记得当日我忘带玉笏上朝时……在宫门外,与我和焕起了争执的人吗?”
鲤霎时惊住,不禁又向那身姿单薄的少年投去了一眼。
宣于宴说:“就是他……靳于息之少子——靳玥。”
第43章 夜游(二)
鲤和宣于宴在古榕这一头窃视着那个提着灯笼,往这边徐徐走近的少年。
月夜之下,他那剥去了怒气的细致容颜,与孱弱的身躯,如蝉褪下的空壳,虚弱而乏力。只因轻柔地拢上了些火光,他淡无血色的薄唇,才显得少了些病态与颓靡。
在榕树那一头,他独自一人挂着灯笼,身边没有一个侍从。
他将那灯笼系上树枝的时候,眼光滑过了纸片上的姓名,面容之中,竟显出了一缕如玉的温柔。
然而他手指一颤,绳索未稳灯笼一倾,里边的烛火,刹那间就缠上了单薄的笼身。霎时,火焰窜了上来。只在须臾之间,便将纸制作的灯笼侵吞尽。
火炎如莲,吞食了他的灯笼,也将纸片上的人名,炼做了永恒的灰烬。
靳玥突然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他看着坠落在地面上的细骨,那灯笼留下的残骸,静静地伫立了许久。
而后一滴泪珠,突然从他微挑的眼角,一径碎了下来。
似乎有莫大的痛苦席卷全身,他捂住自己的唇,凝眉呜咽,像一个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无辜孩子,心窍之间残着的情愫郁结不散,解不开的悲戚惶惶地上演。
“你……不在……连这种龌龊的人都敢欺负我……”
“你……为什么就不能回来……?”
宣于宴惊诧万分。
不论是他或是鲤,都难以料到,在前一刻尚怒不可遏、盛气凌人地暴怒着的男子,片刻之后,竟会流露出如此脆弱,而又稚气的一面。
在宣于宴心里,他对靳玥的印象一直与朝中大臣的评价极为一致,即,病态,而又歇斯底里。
如今可见,他的确喜怒无常,行为奇异。
然而他似乎在内心深处,藏着什么难以自恃的过往。
但宣于宴对此并没有兴趣。
他之所以如此在意靳玥的出现,是因为前两日辛垣焕秘密托人从宫中传回了关于深衣之事的消息。
据宫中线报,事发前两个月,靳玥曾只身出入后宫。而他的所到之处,正是楚桐夫人的门庭。
宣于宴想着,不觉便攥紧了手。
鲤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走出去,直直地朝向靳玥。
他往前随了一步,却又停伫,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跟着他,是否能够出现于靳氏之人跟前。
而他也并不想靠近,任何姓靳的人。
靳玥正痛苦地落泪之时,察觉到了宣于宴的到来。
他一抬眼,见是对方面容,原本的悲伤旋即化作了莫大的愕然。
靳玥后退一步便霎时满面潮红,赶紧抹了泪。
“议郎,能在这里相遇,真是巧啊。”宣于宴冷漠地笑着,从眼角斜下不屑的碎光。
靳玥见了他便极不自在,不得不合袖行礼。
他想到方才的动静,已让周遭的人都注意到了他,那么公子宴自然也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一念及此事,他便恨得暗暗咬牙,同时,亦克制不住从心底涌上的窘迫与羞赧。
“想不到议郎居然也会到这里来,究竟是哪家女子能让议郎如此上心,独自前来祈求姻缘,倒是令我好奇。她可真是个……幸福的女子啊。”宣于宴故作笑脸,谑然出言。
靳玥心里清楚他是在挖苦自己,忿忿一横眉也不多说什么,只回:“公子也是如此……听闻公子身边美姬如云,任是数也数不尽,那么不知是哪家女子能够独得公子垂爱呢?”
宣于宴哈哈大笑。
笑罢他阴沉了神色,唇角却还砌着一点寒冷的轻蔑。
他毫不相关地说:“议郎今日独自外出,穿得也着实寻常了些。”他围着他慢慢走着,上下打量,然后缓缓地说:“依我看,绛色并不适合议郎。”
“微臣敢问公子高见。”
“议郎肤白胜雪,我想……若是一件……露草色的深衣,必衬得起你俊俏的容颜。”
一道锐利的触感,突然侵凌了靳玥的内心。
他睁大双眼的同时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他并不是一个,懂得伪装自己的人。
那一切,宣于宴看在眼里。
靳玥狠狠一咬唇,须臾便垂首,冷汗涔涔地说道:“露草……那样清丽的颜色,终究不适合微臣,微臣怎当得起?”
“不,议郎过谦了。我说适合就适合。”宣于宴阴阳怪气的调子合着言辞中的暗示,让靳玥如芒在背地钉在了原地。
正在这时,靳玥的眼光突然扫到了在宣于宴身后的鲤身上。
他霎时,没有抑制住眼中的错愕。
视线与靳玥对上的那一刹那,鲤倏地有一种被刺到之后,心口紧缩的感觉。
靳玥的唇角轻轻颤了一下。
“是……鲤?”
靳玥那么一说,鲤和宣于宴,都感觉十分惊讶。
他知道这是鲤,那么便有两种可能。一则鲤的身份的确是靳玥泄露的,二则宣于静央与鲤的事件一经闹出,靳氏之人果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
靳玥此言一出,便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他分明可以假装不认识他。
是故有些事态心知肚明,宣于宴觉得不需再隐藏什么,于是他突然端正了声调,忽地问他:“议郎,这么说,你靳氏果真……知道鲤的存在了?”
谁知这时,靳玥的回答却出乎他俩的预料。
靳玥狠狠地咂唇:“他们如何,与我无关。请公子不要把微臣与他们相提并论。”
宣于宴愣了半晌,而后却笑:“你们不是一家人?如何不相提并论?”
岂料靳玥随即反诘:“那么同样身为公子,敢问三公子是否愿意与二公子相提并论?”
宣于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