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从此再也不在何燕常面前说起要回去的话了。
沈梦每日练多少时辰的剑,他每日里练多少时辰的剑,他心里还是有杆秤的。他如今只想早些把腿脚养好,然後每天都练上它六七个时辰的剑,等到那时,他再做打算。
七
大雪消融,沈梦终於要出山了。
他早已想好了说辞,等回到教中,他只说何燕常失去下落,因此他代行教主之职,等何燕常归来,他才能归还印信。
教中身居高位的几人,因何燕常平日里宠爱於他,又见他手中有教主印,所以对他虽有疑虑,却都按捺不动,静观其变。
他归来後第二日,这才设了小宴,请这几位前来赴宴。酒宴之上,他屏退众人,对诸位说道:“山中实有巨变,只是沈梦不敢贸然说出,所以今日里请各位前来,私下里说与你们知道。”
他只说是何燕常吃醉了酒,把赵灵当做是他,做了那件好事。转天何燕常还沈睡未醒,赵灵便失去了踪迹。
何燕常酒醒之後,懊恨非常,吩咐他此事不得声张,免得坏了赵灵的名声,又把教主印交付与他,命他做了代教主,自己却前去追索赵灵。
沈梦说到这里,便落下泪来,他也不去擦拭,哽咽着说道:我应了他後,他便匆匆离去了。我见他迟迟不归,又见大雪纷纷,心中十分不安,也曾吩咐教众於山中搜寻,只是他们搜了一天一夜,却连两人的踪迹也不曾寻见,倒是发现守卫都被尽数杀光,大家都十分惊骇,我也不敢强令他们搜索,所以命他们只在阁中守候,各尽其责。
说到这里,他便朝东下跪,垂泪说道:“在山中之时,沈梦不曾阻拦教主,有思虑不周之过;回到教中,不分由说,便以教主印压众,有越俎代庖之失,还请诸位责罚。”
木盛年纪大些,惯於打圆场的,他心想,如今只凭你说,哪个知道真假?自然要亲信之人仔细寻访,才能知晓其中的曲直。只是想到何燕常平日里宠爱於他,也不好贸然闹翻脸,便说:“既然如此,便请沈公子受累,暂行代教主之责,我们各位,也都要多替沈公子分担着些。等到教主归来,大家就可以卸下肩头重担了。”
木盛是主管教中教规礼法的,为人却相当随和,极会变通,他这样一说,又防了沈梦大权独揽,又给旁几位都留有了馀地,大家都是多年的兄弟,相互一看,心里便有了底,心道,等查访明白,再来与他对质不迟。於是这一次小宴,居然就这样散了,也不是鸿门宴,也没有杯酒释兵权。
沈梦却并不在意,他原本也没指望这些人蠢到一说就信的地步,只是做做戏毕竟还是要得。
自此,他在教中便代行教主之责了。
沈梦对教中的事务十分尽心,唯才是用,赏罚得当,各地的生意都大有起色,下面的教众分得许多红利,哪里管教主又换了谁做?
倒是那几位,沈梦也知道他们暗地里也都派出了人手去找寻,若说他毫不在意,也是自欺欺人。
他也堂而皇之的派了教众前去搜寻,不过是借着替山中那些丧生的守卫敛骨之名罢了。
只是事後前来回报之人,却都言说搜遍山中,并无有多馀的新骨埋於雪下。
沈梦听了之後,半晌不曾言语,底下的人还在等他吩咐,见他半天没有动静,就大着胆子出声提醒,问说:“不知沈公子还有甚麽吩咐?”
沈梦如梦如醒,哦了一声,突然想起被他遗忘在阁中的那个锦囊,他心口便是一窒,鬼使神差的说道:“我随你再去搜寻一遍。”
底下的人听得大吃一惊,不知代教主此话何意。
沈梦此话一出口,心中也是一惊,却只是说:“敛骨之时,我也要看着。”
下跪之人也不知怎麽想得,竟然脱口而出的宽慰他道:“他们为教主安危而死,心中必然毫无憾恨,沈公子不要难过。”
沈梦心中一凛,声音也冷了下来,说:“他们与你我一般,都是人子人夫人父,你怎能如此轻贱人命?”
见下跪之人惶惶不安,才又放柔了声音,说:“为教主而死,自然是他们的荣光,只是他们之死,却是教中防卫不足所致,此事还要仔细追查才是!”?
底下的人慌忙点头称是。
沈梦心中一股无名怒火,想,笑话,人是他亲手杀的,伤心?他有甚麽好伤心的?
只是想到何燕常如今生死未明,他心中,竟然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他心里极盼望着何燕常仍旧活着,可却不是这样,在他出了山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活着,若当真如此,那他这里,便实在危急了。这个念头乍一冒头,就让他坐卧不宁,恨不能即刻将何燕常抓了回来,绑在他身边,一刻也不放开。
可他也隐隐觉着,何燕常中了毒,又使不了内力,便是有人接应,只怕也好不了了。
这样一想,沈梦便不由得攥紧了双拳,闭起双眼来。
有那麽一刻,他忘记了他的野心和抱负,竟忍不住想要祈求上苍,让何燕常活着,让何燕常回来,让何燕常在他脚下跪着,恳求他,哀求他,说服他,用尽了一切的手段,来求他解毒保命。
他想要这麽一天,想要得几乎不行,一想到那样的情形,他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将他灼烧殆尽。
沈梦睁开眼来,突然笑了一下,他太了解何燕常了。
何燕常从来不跪任何人,也不求任何人。
八
何燕常躺在马车里,想要安安静静的闭眼睡上一觉都不成。
赵灵赶着车,却还是罗罗嗦嗦的要同他说话。
先是同他说:“教主,我认得一个神医,我们先去寻他如何?”
何燕常不搭理他,继续闭目养神,他实在太累了,不好好缓个几天根本就恢复不过来。
可赵灵还是不肯放过他,又说:“教主,若是你信不过,我们便去大江南北四处寻访,总有人知道这毒如何的解法……”
何燕常已经有点後悔救他了,翻身起来,拨开帘子问他:“赵灵,你杀过人麽?”
赵灵一时没明白过来,就说:“教主甚麽话,谁没杀过人?”
何燕常微微冷笑,说:“那你杀的人多,还是你那位神医朋友救过的人多?”
赵灵一时语塞,半天才支支吾吾的说:“可他是神医,若是能解得了你身上的毒……”
“世上哪里有那麽多的神医?你听他们吹得天花乱坠,其实都是放屁!”何燕常终於失去耐性,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赵灵还趴在他背上还睡了三个时辰呢,他可走得腿都要断了。
赵灵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也不敢辩解,只好委委屈屈的听着。
“杀人救人,下毒解毒,都是一样的道理,杀人下毒还不简单?救人解毒却是最难,这世上有几个有些声望的神医,敢说自己是能解百毒的?”
赵灵小声嘟囔:“可是不试试怎麽知道?”
“我中毒我都不急,你急甚麽?”何燕常好笑起来,又说:“我要睡了,没大事不许瞎喊!”
赵灵不敢再出声了,只好老老实实的赶着车。他是江湖人出身,杀人放火自然不在话下,跌打损伤,也略知一二,後来何燕常把生药铺子的生意给他,起初不会,後来慢慢学着,倒也通了门路。
只是毒,他却是不懂。何燕常方才骂他,起初他仍觉着委屈,可仔细想想,似乎又很有道理。
下毒之时,只多加一味药,便极难解开,这他也是知道的,黄谌老去他山下的铺子里顺手牵羊,就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沈梦初来教中,便是中毒之身,何燕常也替治了好几年才好了多半,却仍有馀毒在身,
他心知教主原比他明白许多。可是这件事落在教主身上,却让人那麽的不甘心。
赵灵攥紧了繮绳,攥得关节发白,心里的怒火却丝毫不曾平息。
教中如今究竟如何?他一概不知,只是想到教主从前前呼後拥,如今却只有他一个人服侍,他就倍觉心酸。
又想到沈梦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教主如此厚待於他,寻访名医替他解毒不说,还教他武功,分派教中的事务与他做,他呢?不思图报也就罢了,却还做下这样的好事。
他真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将这无耻小人打杀一百遍才罢休。
路过一处草滩时,马儿怎麽赶也不走了,赵灵猜是马儿饿了,便松了松繮绳,任由它们低头吃草。
何燕常仍在大睡,赵灵轻手轻脚的钻进马车,想翻翻看这车里还有没有甚麽值钱的物件。
这马车还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偷来的,想当年……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他怕吵醒何燕常,就跟做贼的一般,猫着腰,去车墙里的暗格中摸索。
只是回头不经意的看到何燕常闭眼躺在那里,突然想起几年前在教中的一桩事。
赵灵不记得那次是为了甚麽,总之是有教中的要事要请何燕常决断,所以就过去寻人。
还未走近的时候,却看到何燕常躺在地上,枕着磨剑石,闭着双眼,竟是睡着了。一旁沈梦提着剑,汗淋淋的一遍又一遍的练着剑式。何燕常有时也会亲自教沈梦剑法,只是他生性懒惰,舞过两遍,便不再动剑,让沈梦自己去练。
赵灵就有些犹豫,他可不想把何燕常弄起来,教主甚麽都好,就是刚睡醒来不喜欢同人说话,火气会有点儿大。
赵灵就想,不如让沈梦去叫,何燕常这麽疼他,他也该受着些。
还没拿定主意,突然看沈梦收起了剑式,把剑藏在身後,慢慢的走到何燕常身旁,半跪下去,静静的看着何燕常。
九
何燕常曾说赵灵聪明,可他在有些事情上,却一直都不大开窍,比如路三娘为甚麽偏偏喜欢山下那个镜子铺的小夥计,教主为甚麽放着黄谌这麽个知根知底的美人不喜欢,偏偏喜欢沈梦这麽一个白眼狼,这些,他就怎麽想都想不明白。
他一想起教主在留南山上赞叹沈梦的那句,心中就忍不住腹诽,想,至於麽?不就长得比黄谌稍微好些麽?又不是小娘子,生得再好看,也不过是个男的。
那时在留南山上,各路英雄豪杰齐聚一堂,何燕常自然也带他们去了。
赵灵在这种时候最是嘴欠,就偷偷的和黄谌在教主背後指点人家。
那时威远镖局的名头,虽不是数一数二,说出去,却也是响当当的。
沈梦那时年纪尚小,穿了一身白衣,背着一把长剑,却像个剑客的模样。赵灵就同黄谌取笑,说,你看那个小矮子,人还没有剑高,一会儿拔剑,得先找个桌子爬上去拔。黄谌忍住了笑,接道,倒也是,不过看他那把倒是好剑,只是极沈,真要打起来,也不知那位小公子拿不拿得动?
那时候沈梦大约是十三岁吧?
後来他想,若不是他与黄谌这些话,何燕常只怕还看不到沈梦。
英雄会上许多少年豪杰,哪一个不是意气风发,青年俊秀,何燕常最喜欢看美人,若不是他多嘴,哪里会顾得上去看一个半人高的沈雁林?
何燕常顺着他和的眼神看过去,原本是漫不经心的,可是看到沈雁林时,便看定了。
赵灵眼看着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沈雁林看了许久,突然就有些心慌,心想,不会吧,这样的小矮子教主也看得中?便拼命咳嗽了两声,低声说:“教主,别人都在看你了。”
何燕常笑了,似乎觉得他无事生非,说:“我看的是剑,又不是人。”又感叹说,“只为这一眼,便算得上是不虚此行了。”
只是目光仍旧落在沈雁林身上,许久才肯挪开。
赵灵原以为这事也不过就这样了,却不想何燕常看着别的美人,却仍是对方才那个小矮子念念不忘,突然低声的赞道:“宝剑还未开锋,便已有如此光彩,若是日後得遇好机缘,只怕剑气足以破云光。”
黄谌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何燕常也曾把他比作剑的。
那时,黄谌在教中,正是得宠的时候,何燕常喜欢他,常常夜夜留宿,连教务也在他那里处理,丝毫不曾避讳。何燕常就是在那时赞他犹如飞剑,又半开玩笑的说只能把他藏於金匣,永世不能打开,不然这把宝剑就要飞失,找寻不回了。
赵灵看黄谌的脸色难看,知道这人还是不曾放下,心里便觉得这人真是傻。
何燕常是绝不亏待人的,就算他屈尊的跟了何燕常几年,可何燕常对他也是极好的,该给的,一样都不曾落下,又一力的提携。他喜欢药理,何燕常便寻了名医教授,他喜欢药草,何燕常便在山里命教众种植药草,後来教里的生药铺子,也是为了这个开得。等他学成了,何燕常又命他在教中治病求人,让他受人尊重,得人敬仰,可以与别人平起平坐。
赵灵就不明白黄谌心里到底想甚麽,混到这个地步,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