苛,甚至疏远他,他们终究是在一起的。可是现在花奴在哪里呢?是去了蒲州,还是去了他娘子的别馆?李成器坐在这寂静的府门外瑟瑟发抖,才意识到那阳光终于被他挥霍到了尽头,也许他将要面对的,是比死亡更加可怖的惩罚——便是让他活着,却再也见不到花奴,他漫长而卑微的人生,将独自面对如今夜一般的恐惧与寒冷。
李业终于追上了李成器,他本以为大哥要带着自己入宫自首,见李成器的马冲进了兴宁坊,才明白他是要来找薛崇简。他见李成器呆坐在府门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又惧又悔,上前来哀求道:“大哥,你带我去见花奴表哥吧,要是他肯饶了我,爹爹就不会重责我了。”李成器怔了怔道:“他不在这里。”李业一怔道:“那他去何处了?”李成器苦笑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李业听见兄长喃喃地低语道:“我把花奴弄丢了。”
薛崇简晚间到了芙蓉园,园中的奴子急急忙忙为他收拾屋子,预备饮食,他今日身心都痛楚到了极处,反倒只觉得麻木,也不肯叫人去请大夫,只要水来饮了几口,只脱了外袍,连衣裳也没换,便趴下睡了。如同饥渴疲惫的旅人,独自在茫茫沙漠中行走了许久,却寻找不到一处绿荫,索性便随处倒下睡去。他的希望已经被耗尽,没有力气再思考任何跟那个人有关的事。
第二日醒来但觉头痛欲裂,也不知是不是屋子里熏笼烧得太热,他肺腑里如同被放在火上慢慢炙烤,汗水蛰得臀上如针挑般阵阵作痛。他也懒得叫人,索性默默趴着,也不知外间是什么时辰了,忽然施淳慌慌张张来叩屏风,道:“郎君醒了么?宋王和陛下来了!”
薛崇简心中稍稍一凛,无奈心智和身躯一样酸痛麻痹,施淳又说了一遍,他才勉力抬手拨开屏风的交关,吩咐道:“你去回禀,请陛下与殿下稍候片刻,容我更衣。”施淳诧异道:“陛下和宋王都不是外人,郎君身上有伤,何必讲究这些……”薛崇简神色一沉,道:“你跟他们不是外人,你去陪他们!我换好衣裳前要是让他们进来了,你就拿我的尸首向我娘交差去!”
施淳不知昨日宫中究竟出了什么事,被薛崇简满口胡言乱语吓得变了脸色,忙连声道:“郎君息怒!”快步退出去传话。侍立的婢女听说他要更衣,便将昨日那身紫色袍子取过,薛崇简看了一眼,摇头道:“去寻件家常穿的素色衣裳,再寻一根木簪子。”那婢女诧异道:“郎君金的玉的簪子多得很,为甚要个木头的?”薛崇简淡淡道:“你去寻来就是。”婢女们也不敢多问,不一时便将他要的衣裳簪子都寻找齐备,薛崇简穿衣梳头时一番举动,又累得伏枕喘息了片刻,才命人扶他下床。那几个婢女原本不是平日服侍他的,并不相熟,又见他早起就阴着脸,畏畏缩缩扶着他也不敢使力,薛崇简双足一踏上地面,才惊觉两腿已经软的一丝重量也支撑不住,登时坐倒在地,碰着昨日受杖处,又痛得眼前金星乱冒。
他好容易支撑着在床下跪好,拭了一把额山汗水,点头道:“去请陛下进来吧。”
皇帝带着李成器与一名太医,下朝后就匆匆直奔城南,到了芙蓉园却被阻拦了许久。好容易进了屋内,见薛崇简恭恭敬敬跪伏在地,也不抬头,只叩首道:“臣未能出门恭迎陛下与殿下,罪该万死。”
皇帝大吃一惊,若非那声音确定是薛崇简的,几乎便要以为寻错了人,不待他说话,李成器已抢先一步上前,扶住薛崇简,心急如焚喊道:“花奴!”薛崇简在他的扶持下抬起头,李成器不由一怔,薛崇简一身白苎丝袍子,只以一条布带系腰,别无任何装饰,头上整整齐齐绾了髻,却插着一根半旧的木簪。李成器见惯了薛崇简素日的锦衣绣服,时常因为他的风流俊美而赞叹,头一次见花奴做如此清素打扮,且是跪着的,便清瘦憔悴地惹人怜惜。李成器心中一阵惊痛,他分明感到淡淡的疏离与冷淡,从薛崇简的装束中,从他与衣裳几无分别的脸色中,悄悄地散发出来。
皇帝看见薛崇简如此模样,也暗自心惊,忙趋前道:“花奴,你这是做什么?舅舅又不是头一回上你家,你快回床上去,舅舅带了太医来,给你看看伤。”李成器闻言要扶薛崇简起来,薛崇简却缓缓抬手,将李成器握着臂膀的手推了开去,低声道:“不敢劳动殿下。”他伤病中力气并不大,李成器却是惊住了,他望着自己的手缓缓地退下去,退到了薛崇简的手腕处,那手腕轻轻一转,便从自己的掌中逃了,恍若似水流年一般倏忽而去。
薛崇简强迫自己不去看李成器的脸色,他抬头向施淳道:“你扶我起来。”
施淳一头雾水,也不知自家郎君和宋王闹了什么别扭,只得上前扶起薛崇简,架着他踉踉跄跄回到床上,来回折腾几趟,薛崇简额上又冒出汗来。皇帝上前坐在他床边,抬手要为他拭汗,却是一惊:“你身上怎么这样热?王供奉,快给他看看。”那太医忙上前为薛崇简切了一阵脉,又道:“臣能看看殿下的伤么?”
皇帝挥挥手,遣退室内奴仆,亲自揭起薛崇简的袍子下摆,为他将外间夹裤并内里中衣轻轻褪下,方退了一两寸,便呆住了面孔。露出的肌肤上伤痕遍布,隐隐还能分出层次来,上头是二指宽的乌紫肿痕,底下是四指宽的僵痕,僵痕之下又凝出许多细小的紫色血点。忽然薛崇简的身子忽然狠狠一哆嗦,牙床擦出轻轻的一声响,皇帝慌忙住了手,却已迟了,昨日被打破的那处伤痕本就和衣裳粘在一起,被如此一拉扯,登时将薄薄的一层血痂截去,一缕淡色的鲜血,杂着几丝黄水淌了出来。皇帝回头惊诧莫名问李成器:“这怎么回事?!”他明明记得,昨日那三十杖并未将薛崇简打成这般重伤。
李成器看到那伤痕时四肢一阵发软,连气也喘不上来,被父亲一问,再也忍耐不住,扑通跪倒,道:“儿子该死,昨日……昨日是……”他说不下去,只得又愧又悔哽咽道:“请爹爹重重责罚。” 他并非随口敷衍,他是真的希望即刻有人将自己狠狠打一顿,若是不能为他分担些痛苦,能陪着他一起受苦也是好的。
皇帝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轻轻叹口气,回头向那太医道:“快给他上药。”那太医便忙忙地要水为薛崇简擦洗伤处,皇帝搂住薛崇简抖得筛糠一般的肩头,低声叹道:“花奴,那件事已经查明,是五郎所为,舅舅错怪你了。”薛崇简虽然痛得两眼阵阵昏黑,却仍是听懂了这句话。如此快便真相大白,倒实出他预料,只是他心中并无一丝欢喜。这误解、屈辱、痛楚都不是他最怕的事,他最怕的事,昨日已经一字不差的从那人口中吐出,并不因为这迅捷的沉冤得雪拨云见日有任何的改变。反倒让他觉得有些对冥冥天意无可奈何的悲凉,仿佛这一场磨难,只是为了让他领悟那真相的契机。如同被世尊如来摘下的花,如同佛祖敲向俗世愚子的棒。
他此时痛得说不出话,只得咬牙“嗯”得一声,在李成器听来,却如一声冷笑般划过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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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七十七、南陌朝朝骑似云(中) 。。。
等太医上好了药,薛崇简一身衣裳又被汗浸透,皇帝爱怜地替他揩去面上汗珠,道:“我已重重责打了五郎,待他能起身了,就来跟你赔罪。”薛崇简淡淡道:“陛下如此说,折杀臣了。”
皇帝从未听过薛崇简这副口吻说话,一时有些发愣,他无奈地回头望了李成器一眼,示意他上前劝说。李成器满面惭愧,含泪低声道:“花奴,昨日是表哥错怪你了。你先把身子养好,表哥任你责罚。”薛崇简听到他的祈求之语,不知为何心中失望更甚,他虽是回答李成器,目光却仍只对着皇帝,低声道:“只要殿下们手足和睦,臣微末之躯,挨几下板子,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猜度,最令薛崇简怨愤的应当还是昨日李成器责打了他,便讪笑一声,打趣道:“凤奴昨日半夜知晓了实情,为了找你把半个长安城的坊门都砸开了,今早还有御史弹劾他呢。你若不肯饶了他,舅舅便将他送到宗正寺去杖一顿,替你出气。”
薛崇简心中苦笑一下,他上药后趴了这一阵,觉得臀上刀割一般的痛楚略有缓解,努力挣出一些力气来,强撑着要下床,皇帝忙按住他道:“你要什么,跟舅舅说就是。”薛崇简却是不理皇帝扶着自己的那双手,顺着床沿溜下来,跪在皇帝足边,叩首道:“臣自幼骄纵无礼,昨日受些须惩戒,实不抵往日罪责于万一。臣恳请陛下,将臣的郡王封爵与千牛卫将军之职一并削去,赐臣去蒲州服侍母亲。”
皇帝素日和薛崇简随意惯了,除了每日上朝他随众一拜,自己从未让他跪着说过话。此时他一身素服跪在自己身旁,口气便与那些朝臣们一样恭谦卑微,恍惚中又是惊心又是怜惜,弯腰拉起薛崇简一只手,温言道:“你先上床来,咱们慢慢商议。”薛崇简却不动,又叩首道:“臣恳请陛下恩准。”
李旦无奈,只得叹了口气道:“花奴,你定然不肯原谅舅舅和你表哥么?”薛崇简伏在地上道:“陛下如此说,臣死无葬身之地了。臣只是思念母亲,且自惭德行有亏,不堪胜任要职,只求以闲散之身,尽人子一点本分。”李旦抚着他的头道:“你母亲临走之前,嘱托我看护你。你如果到蒲州去,会令舅舅无颜见你母亲的。舅舅为自己,也为凤奴、三郎、五郎,向你讨个情,好么?”薛崇简眼眶一酸,道:“陛下误会了,臣绝不会对母亲提起此事。”
李旦被薛崇简油盐不进的几句话顶得甚是为难,他尴尬地看看李成器,却见李成器立于一旁,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也甚为这一对儿郎头痛。他叹道:“你母亲走时,我就向她许诺,三月内必然招她回来。待你养好了伤,跑到蒲州去,她又该回长安了,何苦如此折腾。”薛崇简沉吟一刻道:“那也请陛下将臣的爵位官职削去。”李旦微微一笑道:“舅舅知道你不在乎这些,无论是否革除王爵,你先上床来,舅舅和你说话也方便。”
薛崇简不好再执拗,被皇帝和李成器扶起,重又回到床上,却不料皇帝对李成器笑道:“朕实实是没法了,你也算得一个罪魁,便命你在此处照料花奴,将功折罪。”他说罢站起身来,也不叫李成器陪同,自顾自地开门去了。
薛崇简和李成器都未想到,皇帝撂下这么一句话,便忽然抬脚走了。屋内骤然便只剩下两人,反倒都说不出话来。李成器试探着在床边坐下,握住薛崇简的双肩,低声唤道:“花奴,疼得厉害么?”
薛崇简只觉得如此滑稽,昨日他挨了板子,哽咽着向表哥祈求,渴望他的胸怀与安慰。若是那时候他能问这么一句,自己该多么地欣喜,无论受多大的委屈,都可在他的怀抱中得到平复。今日他还是一样的疼,一样的寂寞,一样希望有一个怀抱可以躲藏,却在一个阴差阳错间,让他破灭了那温暖的幻想。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差错,李成器不过下车多走了那几步,一条天堑便在他们之间裂开。他只觉身子又冷了起来,血液似乎在缓缓从他的躯体中流失,他的身上另有一处伤口,太医查不出来,也无法用药物填补。他觉得有些害怕,也许李成器在此多坐一刻,他的血就真要流光了。他闭上双目道:“臣有些倦,想歇歇,请殿下移驾吧。”
“花奴!”李成器再也忍耐不住,他扑到床头,望着薛崇简的脸茫然道:“你已经如此厌弃表哥了么?”他忍了半日的泪水终于淌下,轻声道:“表哥昨日不该责打你,你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我么?”
不是,不是为了这个,我从未因为你给的责罚而怨恨过。我只是太胆怯,我时时在相守中畏惧着离别,我畏惧终有一日,连这祈求的责罚都不可得;我畏惧终有一日笙歌散去,我无法独自支撑起那花落抛旧枝的寂寞。我们从前说了那么多相守,许了那么多长久,到今日才知,那原不是我们自己能做主的。
薛崇简睁开眼睛,只望见李成器悲怆的脸,他想,你定然也同我一样,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与亮光。他苦笑道:“臣没有责怪殿下,真的,从前殿下总是说臣不懂事,现在臣懂事了。”宁静的屋内,那两个生疏的称呼如火舌般舔得李成器眼前阵阵发黑,竟是怎么都听不明白薛崇简话中含义。他朦胧中呆坐了一会儿,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