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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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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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一抖,失声道:“三哥!”那人虽一身庶人的青袍,眉目也颇显风霜憔悴,却是一别十四年的兄长、曾经的皇帝李显无疑。
  
  李显抛下一只正吃的羊腿,跌跌撞撞离了席,扑上来抱住李旦哭道:“四弟!旭轮……我还以为不能生见你面了……”李旦紧紧抱住自己的兄长,心思却转得极快,母亲为何不动声色将三哥接回来?他将近些年来自己知道少得可怜的几件事凑在一处,狄仁杰拜相,母亲宠幸了太平送来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他眼前骤然一亮,抱着李显的手再紧了紧,让他不要再说下去。李显也随即明白,缓缓抬头,模糊泪眼却正望见弟弟鬓边一抹白发,心中大恸,他走时,李旦方是眉目如画的俊秀少年。
  
  李显油腻腻的手轻轻抚了抚李旦鬓边,轻声道:“你怎么……也老的如此快。”李旦含泪一笑,牵着李显的手走到皇帝面前跪下叩首道:“母亲德象天地,臣代三哥一家谢恩了……”皇帝倒不似他们那般激动,淡淡一笑道:“ 回来就好,你三哥还未用饭,去陪你他坐坐吧。”李旦与李显一起走向席案,李旦忽然在李显耳旁轻声道:“不要问你弟妹的近况。”李显一惊,望向李旦,李旦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到了席间,李显手足无措地叫了自己的子女来拜见四叔,他一一指过去:“这是重润,这是重俊,这是重茂,重福……裹儿,别吃了!来给四叔磕头!”李显羞赧窘迫地搓着手:“这是你嫂子在路上生的,拿我的衣服裹了,就叫裹儿,没见过人,不懂规矩……”李旦对着那眼含疑惧、手中犹捏着一块胡饼的娇美少女慈爱一笑,他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子,轻轻抬袖擦了擦眼睛。
  
  筵席之后皇帝让上官婉儿引李显一家往别院居住,上官婉儿知道他们兄弟定然有很多话要说,只远远跟在后头。李显走出殿外,低声道:“我到了庐陵,才听说了二哥的事。”李旦默然一刻,道:“我求过娘。”李显苦笑道:“我知道,不怪你。”他迈下丹墀时踉跄了一下,李旦连忙扶住,李显看了看脚下,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掠过月色下的雕楹云楣的宫阙,飞檐连闳楼台,虽已是深夜,却仍旧彤庭辉辉,盏盏明灯如同漂浮水上。
  
  李显向乾元殿的方向凝望片刻,又回头望了望那个曾经让他魂牵梦萦,却在那一日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女子,在夜色中看来仍是如十四年前一般婀娜纤弱;娟娟静好。他涩然一笑,他心中的怨恨已平,只留下室迩人远的怅惘,他向李旦叹道:“还是那个样子。”
  




45

45、四十四、妖童宝马铁连钱 。。。 
 
 
  上官婉儿将李显送至别院,王妃韦氏望了上官婉儿一眼,轻声道:“他刚回来,宫中的事,你对他说说。”上官婉儿轻轻透了口气,垂下头不语,韦氏带着孩子们退了出去。李显坐在一张高椅上,有些惶惑地打量室内,这屋子不知谁住过,收拾得干净齐整,墙上还挂着一支箭斛,露出几枝雕翎来。
  
  上官婉儿始终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十架金涂银灯树将室内照耀地灿烂如白昼,她却偏偏隐身在一小片阴影中。阴影遮掩了她三十六岁的面容,遮掩了十四年前那个引李显进乾元殿的少女,眉眼间残留的酷忍。李显隔着十四个春秋,带着怜惜与说不清的一丝嫌恶望着她,他看见曾经的美丽与缠绵,那些属于少女的诗意,那些灵性的哀愁,又如疼痛般慢慢在这个女子身上复苏。
  
  李显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唤她:“婉儿,来,不要站那么远。”上官婉儿向前挪了两步,她低垂着头敛衽行礼:“殿下有什么事,问奴婢就是。”李显问道:“你……好不好?”上官婉儿没有答话,她仿佛站在刀刃上,浑身丝毫不敢着力,暴露在抹胸上的细瘦锁骨,如受伤的蝴蝶,在温暖的春夜中轻轻打着颤。
  
  李显伸出手去拉他,上官婉儿的一滴泪恰坠在他手上。李显最后一丝芥蒂被这滴灼热的泪融了,他将上官婉儿拉入自己怀中,紧紧拥住她长而柔韧的腰肢,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象征着华贵富丽的凤髓香,这味道离他太远了,连梦都梦不到了。
  
  上官婉儿也在李显身上嗅出些陌生气息,混合着尘土与腐败的青草气,她的手臂蛇一般绕着李显苍老松弛的脖颈。朦胧中想起她这一生所拥抱过的男人,他们大多都是清贵好看的,即使是武三思,也有令人心动的狡狯霸道。可是天下重器,又要回到显这双无知无力的手上了,她便只能爱他,她忽然深深明白了皇帝的无奈与不甘。
  
  上官婉儿将脸埋进李显颈旁,泪水热热地流淌进他的衣衫,她喃喃道:“是奴婢害了殿下。”李显涩然一笑,太多的苦难和数度的生死轮回让他懂得了宽容,他轻拍着上官婉儿的肩膀,茫然道:“不怪你,你在娘身边这些年——也不容易……”
  
  第二日早朝,皇帝对狄仁杰道:“卿所议召还庐陵王一事,朕当徐徐思之。”狄仁杰当即慷慨陈词,以致泪流满面,皇帝以微微嘲弄的神情看他哭完说完,方站起身来,淡淡道:“还卿庐陵王!”上官婉儿拉开皇帝身后的紫色帷帐,李显局促羞愧地望着他一别十四年的煌煌朝堂。
  
  众大臣皆以为皇帝接了庐陵王李显回来,便有一番举动,谁知皇帝只是让李显一家无名无份地在宫中一住半年,绝口不提立嗣之事。到了八月,东突厥默咄可汗扣押了前往迎亲的淮阳王武延秀,道:“我世受李氏恩,欲以女嫁李氏,安用武氏儿。闻李氏惟两儿在,我将兵辅立之。”东突厥来势汹汹,陷定州围赵州,河北危急,皇帝曾两次调集四十五万大军穷于应付。到了九月,一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李旦终于下定决心,在上阳宫芬芳殿前长跪不起,请求逊位于兄长庐陵王。
  
  在皇嗣李旦的哀恳下,皇帝改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降李旦为相王。两日后,皇帝以太子李显为征讨突厥的河北军元帅,三日之内,投军之人盈五万,而此前招了一个月的兵,应募者尚不满千人。听到捷报后的皇帝缓缓站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孤立,她的儿子们,天下黎庶,化外夷狄,都在公然与她对抗。
  
  十月,幽闭了数年的李旦诸子、以及已故章怀太子李贤的遗子李守礼终于被放出阁,李旦的相王府还有没有修起来,李成器等人曾经居住的五王宅又废弃数年,要重新打扫布置,太平公主便请兄长与侄儿们暂住在自己城南的一座别墅中。李隆范李隆业安顿好了自己的屋子,便去找李隆基玩耍,李隆基正和元沅在院中种菊花。李隆业蹑着步子进去,忽然跳起来在李隆基肩上一拍,笑道:“三哥好情致,当起老圃来了。”
  
  李隆基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望着弟弟一笑,如今隆业也快跟他一般高了,换上了锦衣配了宝钿腰带,便成了一翩翩佳公子。李隆基笑道:“又闹鬼,你那里收拾好了?”李隆业笑道:“让他们去收拾,我也帮不上忙,不如来找你玩。”李隆基笑道:“大哥二哥呢?”李隆业笑道:“他们都忙得很,爹爹被三伯叫进宫了,二哥跟着去看他娘,大哥又被花奴表哥叫走了。”
  
  李隆基知道自从李成器出了宫,薛崇简就镇日不离他身边,淡淡一笑,向元沅使个眼色,元沅忙端过银盆为他洗手,又拿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李隆业歪着脑袋打量元沅,见她上着藕色襦衣,外罩金线织成褙子,下身着白练长裙,头上戴着一只点缀阗白玉的簪子,面上薄施脂粉,翠眉上画着一对花黄,颊边贴一对花子,两个耳朵上各缀一只瑟瑟石的小坠子,如荡秋千般来回闪动。
  
  李隆业觉得惊讶,笑着摸了一下她的耳坠,道:“以前都没觉得,你这么好看。”元沅面色微微一红,李隆基笑着道:“你先进去吧,叫他们整治些酒菜。”元沅应了一身,快步转身进屋,李隆业笑道:“三哥忒小气,便和我们说说话又何妨,都是熟人了。”李隆范在他额上一弹,笑道:“笨!槽糠之妻不下堂,三哥怕你拐了他的人去。”李隆基佯作呵斥:“你们越发没规矩了。”李隆业笑道:“三哥勿怪,我也不知怎么,这几天睡不着觉还不困,走路都想撒欢儿。”李隆基爱怜地望了一眼兴奋不已的弟弟,却道:“连这点定性都没有,可见书读得太少。”
  
  到了晚间,李隆基回到房中,见元沅正坐在妆台前卸妆,她凑到镜子前用指甲去揭花子,却因为天冷,那鱼胶粘得紧,几次都不曾揭下来。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是这样。”他走上前抬起元沅的脸,凑过去在她颊边轻轻呵两个口气,正待为她揭下,忽见她紧闭着双目,两颊红得真如流霞朝华一般,心中觉得可爱,便用舌尖去润那花子,终将那小小花子带下。
  
  元沅神魂欲醉,低声呢喃道:“明日……不要贴了。”李隆基笑道:“贴着,我喜欢看。”他忽然觉得这话有些熟识,似乎自己何时说过,凝神一想,也未想起。他一侧身坐在床上,揽住元沅的腰肢,在她耳旁笑道:“你猜今日四弟说你什么?”元沅将耳坠取下,道:“不过是取笑奴婢罢了。”李隆基斜睨着眼,笑道:“他说槽糠之妻不下堂。”元沅手一顿,道:“我哪有那个福分。”李隆基揽着她柔软腰肢,嗅到她身上似有似无兰麝幽香,情浓处也就无太多忌讳,拥着她缓缓躺下,笑道:“我说有就有。”
  
  数日后薛崇简就发现,出了樊笼的李成器实在比他还忙碌。他本意要留在别墅中与李成器同住,太平却因为宫中近日事多,要时时带他入宫,将他留在身边。薛崇简几次出了宫直奔别墅,都扑了个空,李成器不是被李守礼邀到了新宅中,就是去拜访神都城中几个诗家大儒,即便偶尔在家,也被一干来拜访的故旧围着,两人竟是连单独说句话的功夫都少,他心中颇是抑郁不乐。
  
  那日午后他答应了教三舅舅的儿子李重润骑马,心里又惦念着李成器,就带李重润一同来到城南别墅。婢女阿萝正把一箱箱书籍放到架上,见到他笑道:“二郎来得不巧,殿下刚被人叫了去。”她本是太平公主府上出来的,这几年跟薛崇简又混得熟,也并不甚讲究礼数,仍旧忙着手上活计。
  
  薛崇简大为不悦,怏怏道:“今日又是谁?”阿萝笑道:“是一个叫崔湜的公子,说是当年殿下在东宫的侍读,送了这些书来,殿下和他谈得高兴,后来就随他出去了,连随从也没带。二郎,你当年也跟殿下一起读书来着,可认识那位公子么?他姓崔,又是官宦出身,不知是清河崔家,还是博陵崔家?”另一个宫女笑道:“小妮子春心动矣,你看人家生得俊美,就去打听人家的家世。”阿萝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笑道:“不知是谁故意把茶泼在人家手上,不就是想摸摸……”那婢女立刻红着脸笑骂一声,上前去握阿萝的嘴。
  
  薛崇简听着少女们不着边际的绮念,心中烦躁非常,百无聊赖在屋内转了两圈,翻动一下那些书籍,见大多是诗文之类。又踱到案边,见案上用玉镇尺压着一卷纸,上头题着:臣崔湜谨奉。他拿过来随手一翻,看到半首诗:“……青楼明镜昼无光,红帐罗衣徒自香。妾恨十年长独守,君情万里在渔阳'1'。”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深得二王精髓,想来是崔湜抄录的自己诗文。
  
  薛崇简虽知他们文人也常常写些代闺情的诗自况,可这诗由崔湜送给李成器,便让他觉得心里憋闷。那些秀美字迹似乎满眼乱飞,后边的也读不进去了,随手抛在桌上。对李重润道:“他不在,我们走吧。”
  
  李重润虽比薛崇简还大些,行止上却甚是拘谨,他看出薛崇简心绪不佳,轻声道:“要不……我们去找他?”他口音与京师颇为不同,虽然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仍是引得一屋婢女都诧异回头,有几人便轻笑起来,李重润骤然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再开口。薛崇简着恼道:“这是邵王,你们都要反了!”那些婢女见李重润腼腆秀美,只当是薛崇简的朋友门客,并没在意,却想不到这少年竟然就是当今太子的嫡长子,爵位尚在自家郡王之上,吓了一大跳,都忙跪下道:“奴婢叩见殿下千岁。”
  
  李重润被薛崇简道破了身份,更加窘迫无地,他求援地轻轻一扯薛崇简的衣袖。薛崇简往常待下人都甚是随便,今日不知为何一股无名火起,且那些婢女又都是他家出来的,便拿出少主人的身份喝道:“都跪着!等寿春郡王回来,让他发落你们!”冷笑一声,便牵着李重润的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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