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心下生出怅惘地留恋之意,在外间稍稍驻足一刻。听见里头清朗的声音款款颂道:“二八泉扉掩,帷屏宠爱空。泪痕消夜烛,愁绪乱春风。巧笑人疑在,新妆曲未终。应怜脂粉气,留著舞衣中……”那吟咏一声如春泉漱石,款款悦耳,与这淡淡沉水香气相融,让李成器一时恍惚是否走错了地方。
忽听皇帝的声音笑道:“这杜审言有五十多了吧,写出的东西倒是缠绵旖旎。朕想起少年时做的一首诗来,和他这意思有些相近。”皇帝说到这里,停了一刻,似是思索回忆,方慢慢念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那男声笑道:“杜审言诗不脱六朝绮靡之风,这首不过是借美人自喻,说些怀才不遇的穷措大牢骚话,便如六朝人多咏明妃一般。哪里及得上陛下这首情真意切,性之所至。”女皇轻声一笑,便未再答话。
那宫女见是个空荡,便在门外禀奏:“陛下,寿春郡王到了。”里头簌簌衣响,皇帝道:“叫他进来吧。”李成器强压住忐忑心跳,跟着宫女入内,只觉气息骤然一变,从清淡沉水香变为了浓郁而微带辛辣的郁金香气。女皇侧卧在榻上,一个身着八品官服、手握书卷,容貌十分儒雅秀美的年轻男子侍立在侧。皇帝笑道:“沈卿,你先退下吧。”李成器才知道,原来此人便是薛崇简提到过的御医沈南廖。
沈南廖躬身笑应道:“是。”却不是退出殿门,而是转入屏风后的暖阁内,李成器脸上微微一热,恭敬跪在殿心,低垂眼睑不敢说话。
皇帝打量一眼自己的孙儿,见李成器身上一件半旧的青色盘领袍子,束腰也是一条简单革带,通身上下并无一点装饰,愈发显得面白眉青,清秀脱俗,关了他一年,倒也未见得十分憔悴。她淡淡一笑,道:“凤奴,你今年十九了吧?”李成器道:“禀陛下,是。”皇帝点头道:“你阿翁十六岁继太子位,你也到了该懂些大事的年纪了,婉儿,将那份本章给凤奴看看。”
上官婉儿上前,将一份奏本递给李成器,李成器先向皇帝叩了个头,再看那奏本上却提的是尚书主客司奏上来的,越发心中疑惑。匆匆看去,见上头说东突厥可汗默咄有意与圣朝修好,请求将东突厥公主嫁与天朝皇帝的儿孙。李成器做太子数年,从未染指过朝政,想到皇帝传他来的意思,心中轰隆一声巨响,一时后头许多字样都如一群黑色蝌蚪般游动,再也看不明白是说些什么。
皇帝估摸着他看完了,道:“东突厥连年兴兵寇掠我朝北方诸州,是朕心腹大患,他们忽然有修好之意,你说,是否可信?”李成器拈着奏本的手轻轻的颤抖,一时脑中诸念头纷至沓来,总也拂之不去的,竟然是前些日子花奴说的,我要同你朝夕相对,原来那终究是他们的奢望了。
皇帝问了一声,他才知已不容自己迟疑,只得低声道:“君子……成人之美,古来皆是我汉家公主琵琶抱恨,此次东突厥肯主动示好遣嫁公主,皆赖陛下如天之仁感动化外,是我边疆百姓之福。陛下……该当,应允……”
皇帝满意地点头微笑道:“你果然长大了些。默咄说他女儿极受钟爱,年幼娇弱,一时难离父母,要夫婿在他们那里住些时候。朕料来那公主容貌不恶,过些日子等突厥的使者到了,你就随了他们去吧。”
李成器何尝不知东突厥嫁公主云云,不过是怕天朝毁约,要扣一个质子在手,这些年皇帝频频与吐蕃作战,胜少败多,无暇顾及突厥,因为也愿意暂时修好,要派质子,自然是派自己最不关根本了。他心中苦笑,只得叩首道:“臣以无用之身,能为陛下略进绵薄之力,不胜欣荣惶恐。臣……臣还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天恩允准。”
皇帝道:“你说来。”
李成器道:“圣人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如今臣几个弟弟,最小的也有十三岁了,臣去后,请陛下放他们出阁读书。”
皇帝冷笑一声:“你倒是一点也不肯吃亏……”李成器额上微微渗出冷汗,却是抿嘴嘴唇不语,皇帝静了片刻,笑道:“罢了,不就是读书么,你若是怕走后无人教导他们,朕许他们到东宫去,与你爹同住。”李成器知道这已是皇帝极大的妥协让步,闭上眼睛想:“我若能换来弟弟们与爹爹团圆,也值得了。”他当即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
宫女引着李成器出去,正是星河影转,一轮明月初上之时。芬芳殿周围遍植花果,夭桃秾李被晚来春风一催,熏熏南风中人如醉。李成器望着宫墙下绵绵春苔,又抬头见皎皎孤月,只觉此情此景甚是熟悉,一时心中痛极,眼中便禁不住酸热。送他出来那宫女见他站着不动,奇道:“殿下,怎么?”李成器浑身一点力气也无,轻轻抬手道:“你让我站一站。”
他立在院外,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细细歌声,仔细辨别,却只抓得住两句:“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1'……”吴侬软语由少女们慵懒的嗓子唱来,如游丝一般袅袅飘荡于暖风之中,潜入人遍体毛孔之中,格外撩人心魄。那宫女见他似在侧耳倾听,抿嘴掩口笑道:“这是教坊司在练歌呢,宅家近日颇喜南声。”
李成器点点头,也只有白门之下的江南女子,有这等大胆旖旎的情思,他想起一年前那个明净的春夜,那酡颜如桃花的少年,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都白活了。从此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兮凝兮夜何长,都将是他一个人。他慢慢举步走入一片树荫之下,举袖拭了一下眼角。
李成器回到院中,却不曾将自己要和亲突厥的事告诉弟弟们,只说皇帝召他去,是问了问兄弟几人的起居。过了数日,他照例在院中等薛崇简来,不多时便看见薛崇简在树上露出头来,他刚笑着迎上去,薛崇简已“通”一声大响直接跃入院中,险些撞在李成器身上。李成器吓了一跳,忙扶着他道:“ 没摔着吧?你越来越大胆了,这么高也敢往下跳?”
薛崇简缓缓站起身来,静静与李成器相望,那清冷而略含愠怒的目光,掩不住他在这愠怒之后的疼痛。李成器张了张嘴,他忽然明白,花奴都知道了。他在昭昭春日下,有种无处可逃的羞愧,他又一次欺骗了花奴,这次他的谎言被当面戳穿了。伸进墙来的那半株杨柳玩笑一般在他们头上轻轻浮荡,像是捉摸不定的心绪,又如饱含诱惑的腰肢,扭动出万种风情。李成器遮掩不住自己额上逐渐渗出的汗水,遮掩不住自己的羞愧,他在薛崇简的审视下略略发抖,最后溃败地低下头去。
薛崇简问道:“阿母说,你要嫁到突厥去。”李成器忍不住想笑,笑他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滑稽又贴切的字眼,也笑自己的蠢笨,竟然以为可以一直隐瞒到临走的前一天。他嘴角稍稍一动,就笑不出来了,有些软弱道:“是去迎娶突厥公主——”他喉头哽了哽,又撒了个谎:“还回来的。”薛崇简怒道:“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成器发现自己确无理由来答复,他不能说是因为自己的贪恋与自私,他贪着这每日相逢的惊喜,贪着花奴在他屋内兴高采烈地诉说些外间趣事,贪着那能驱除禁闭中阴郁的笑声、快乐以及不思今后的从容。他舍不得这些,他怎能用离别毁掉自己仅剩的东西。
薛崇简一跺脚道:“你总是如此。”他转身踏上垫脚石,三两下又从墙上翻了过去。李成器在墙下站了许久,李隆业等人见他一脸茫然,也不敢仔细探问,李成器慢慢转过身去,忽然又听得身后响动,李隆业惊道:“花奴表哥,你又来了?” 李成器霍然转身,见薛崇简蹲在墙头上,似笑非笑道:“圣旨还没下呢,谁知道走成走不成,管他呢,到那日再说。”他跳下墙来,解下腰间的食物,笑道:“这个还没给你。”几枝太长的柳枝就在他脸前缭绕,绿色的烟雾一样,李成器极像让自己的手穿透这烟雾,抚摸一下永久渴求的脸,他想的心疼起来,却只是顺着他一笑,点头道:“你说的是。”
薛崇简一句“到那日再说”,将此事一直拖延到了五月中才被重新提起。那日薛崇简满脸喜气盎然,进了李成器的屋子,对阿萝道:“你去外头守着。”待掩了门,才笑着在李成器耳旁道:“你的婚事黄了。”李成器一呆,道:“什么?”
薛崇简细细为他说来,突厥使者还未进神都,前方就传来军报,逃窜的阿史那元庆之子、阿史那绥子,突然在西突厥自立为十姓可汗,并出兵河州。连皇帝都不曾想到,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居然只身飞度万里关山,还能活着回到故地自立为王。
河州地处大周与吐蕃、突厥的交界处,皇帝一面急派王孝杰领兵出击,一面下旨册封魏王之子武延秀为淮阳王,前往东突厥迎娶突厥公主。大臣们皆知皇帝临场换了新郎,是怕李氏子孙到了突厥后,与西突厥的绥子串联。本朝一直用招抚西突厥打压东突厥的手段令他们互相牵制,此番东突厥求和之心真假未明,西突厥又反了,皇帝自然怕他们联手作乱。
薛崇简坐在榻上,抱膝侧头笑道:“怎么样?我说人算不如天算的。”李成器望着薛崇简眼中毫不掩饰的欢喜得意之色,非但不觉得如释重负,心中反而一颤,抬头见室内并无他人,沉着脸道:“是不是你——跟绥子通了讯息?”薛崇简“嘘”得一声,又附在他耳旁道:“你知道就好,要是被阿婆知道,非杀了我不可。”李成器最惧怕之事竟然被他如此轻描淡写一口应下,气极下一把推开他:“你也知道这是性命有关之事!”
薛崇简没防备下被他推得仰在榻上,有些愕然道:“你怎么了?我办的很是隐秘,我娘都不知道。这次请他帮了忙,我也将他父汗骨灰送了给他,以后不会再同他书信往来了。”李成器一时胸口憋得喘不上气来,站起在室内踱了两圈,才站定看定薛崇简道:“你为什么这么做?”薛崇简见李成器脸上怒色非同寻常,也隐隐猜到他为何生气,坐起身子道:“东突厥部落内连年征战,我不能让你去那里——你别着急,我跟他说了,让他佯做骚扰即刻,一击即退。”
李成器用力握拳几次,直觉得掌心刺痛难忍,才含泪缓缓道:“佯作骚扰……你知不知道,你一句一击即退,便是多少百姓罹于兵灾家破人亡?你舍不得我,河州的百姓,便舍得他们的妻儿家人?”薛崇简从小到大,也见李成器动过几次气,最严重的,至不过是换了猫儿那次他打了自己,从未见过他如此形容。又是焦急又是委屈,满心为自己分辨,许多理由在口边转了几圈,也只说得出一句:“那你让我怎么办?”
李成器轻轻叹了口气,花奴从小吃的苦太少,便如那以羊易牛的齐宣王一般,只顾得眼前心底,无法让他推己及人,己溺己饥。李成器慢慢坐下,道:“我宁可死在突厥,也不愿用这法子留下。”他声音虽低,却一字一顿,说得极是坚定,薛崇简浑身一颤,小心翼翼伸手去牵李成器的袖子,见他并未拂落,才敢开口:“表哥,你别生气,是我错了。”李成器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一腔怒火登时从心底冒出,在他看来,这仅仅是一件事做错了,便如给皇帝换了一只猫,给武攸暨的马鞍下塞了一根针,是一件无关轻重的恶作剧。
李成器深吸几口气,眼睛在室内扫了一圈,见并无趁手之物,忽然一眼望见他腰间揣着一段乌黑腰扇'2',骤然想起此物来历,伸手道:“拿来。”薛崇简隐隐猜到他要这东西做何用,讪笑道:“这东西太金贵,万一打断了,表哥换个家伙吧……”他拿眼踅摸一圈,也没找到能用作刑具的东西,只得笑道:“要不用手,多打几下,也挺疼的。”
李成器听他说“金贵”心中又是一酸,那扇子是今年倭国遣使来朝,进贡了十把以上等楠木为骨、可以折叠作二指宽的腰扇。皇帝赏了薛崇简一把,薛崇简嫌扇面太素,让李成器画了一幅山水,又提了一段兰亭集序在上头。薛崇简自幼见的奇珍异宝多了,金玉之器皆是散漫使用,断然不会因为这把扇子是贡物就心疼,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留了几笔字画罢了。李成器也不强他,垂下手转过脸去,淡淡道:“那你去吧。”
薛崇简不意他竟然要赶了自己出去,心中一凉,他望着李成器许久,见他虽不催促自己出去,却也始终不朝自己看一眼,那一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