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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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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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崇简浑身一抖,他在等待中冻了半日的屁股骤然被点了把火般灼痛。他头一次挨板子没人辖制,剧痛中便禁不住腰肢向旁一闪,手一抬几乎就要回去捂住痛住,才骤然想起来这顿打是自己招的,要是躲闪了就显不出诚恳来了,忙拼着浑身力气忍住。他刚喘了口气,重新趴好,另一板却又落了下来,几乎仍是打在方才的落杖处,薛崇简背脊上霎时出了一层细汗,用力咬牙才不曾喊叫出来。他以为经历了上次的大阵仗,挨这等寻常板子总算能坚强些,现在才知道全不济事。原来挨打这事真是每次挨,每次都能痛得新鲜,全不能指望皮肉有一半点长进。
  
  薛崇简只挨了三四下,便觉右边臀部痛得熬不住,恨不能找个地方把这半边身子藏起来,让他先打打另一半缓缓痛才好,心下暗恨那人怎么老是打在一处。他一瞥那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才骤然一惊,这人站在他左边,若是照惯例打去,自然是杖头都在右边了,他又不好开口让人家挪挪地方,只得盼着给他些暗示,再一板打落时,他将腰身扭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轻轻一声:“哎呦!”
  
  那执杖的本就是内侍省低位较低下的阉寺,从前连皇帝公主的正脸都不敢抬头看的。眼下骤然将他拉到这气氛诡谲之地,且打的又是这么大个人物,他自己心里也是打一板颤三颤,轻了怕皇帝发怒,重了又怕公主回头找他算账。听薛崇简呻吟出声,手上先是一抖,不敢再使力,悄悄将杖子往前推了两寸,让力气较大的杖头抻了出去,只将杖身平落在薛崇简臀上。
  
  薛崇简蓦然觉得这一板便痛得轻多了,声音也不及方才几下干脆利落,懵懂下又挨了一板,才知道不是那人领悟了他的深意,却是自作聪明放起水来。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暗骂:连点机变都不懂,活该一辈子都干这下贱营生!他心中自是希望打得轻些,可是眼下这两板打得实在太假,若是被皇帝看出,自己的苦头就白吃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不等他第三下落下,便出声喝骂道:“当着宅家的面,你敢欺君么!还不与我着实打!”
  
  皇帝到了此处,已实在有些撑不住,忍不住淡淡一笑,那掌板的却是一哆嗦,吓出一身冷汗来,赶紧又将板子往回缩了缩,下一板便刻意加了几分力气。薛崇简右臀犹如被烙铁烙了一下,被打得眼前金星一炸,心中直将这人骂了万遍,却又不得不苦苦忍耐。他头一回挨打动不得喊不得,强行将两膝死死钉在地上,才能抑制住爬起来逃了的冲动,那痛楚却憋在胸口就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不过再打三四下,薛崇简右边臀上便成一片流霞般的艳红,肿胀中隐隐透出青紫来,左边虽受力稍轻些,经过这时下笞打,也作桃花颜色。他虽是咬着牙不呼痛,却不肯忍住眼泪,抽抽噎噎哭了出来。皇帝知道打得并不算轻,难得的是破天荒第一遭见花奴挨打如此老实,心下倒是生出几分爱怜来。她有心给太平一个教训,仍是冷着脸没有说话。
  
  再过数下,薛崇简已忍得浑身骨头都酸了,他开始还默默数数,每次板子扬起来时都盼着皇帝赶紧开口喝止住,一颗心在起起落落中跌撞得乱了,也就忘了数目。一人执杖本就打得较慢,他趴在地上更是度日如年,只觉已打了许多,也不知还要再挨多少。他痛得浑身乱颤,身子禁不住在地上挣动起来,太平泪眼模糊中见儿子臀上一道道隆起板痕尽成紫色,心痛如绞,终于忍不住伏地哭道:“娘,女儿知错了!你要打就打女儿吧!”
  
  薛崇简自是恨不得母亲能一巴掌打翻了那掌板的,心里却还有几分清明,知道再不用这杀手锏,自己就真撑不下去了,他哽咽着伸出左手道:“阿婆,阿婆你还生气么?哎呦!”他一开口说话便咬不住牙关,急促喘息几下,哇得一声痛哭出来,道:“哎呦!您让他换一边儿……”
  
  皇帝见他脸趴在地上蹭黑了一处,被泪水一冲便花了满脸,被他逗的又是一笑,继而看到他腕上那串殷红的珠子,竟是怔了怔,自觉再跟一个孩子计较下去也甚是无趣,喝道:“好了!要做戏,回家跟你娘做去!”那掌板的得了这句玉旨纶音,心中一松险些哭出来,赶紧收了板子站在一边,满脸汗水也不敢擦拭,只拼命低头,盼望公主不曾记得他的面容才好。
  
  薛崇简瘫在地上刚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听到皇帝后半句话,心中又是一紧,仰头哭道:“不,不是……花奴是诚心让阿婆消气的,阿婆不信,让他只管打就是……”皇帝皱皱眉,向太平招招手,太平忙膝行上前,皇帝轻轻抚摸太平修成桂叶形的眉妆,太平虽是与母亲对视,心中却如被一只手紧紧捏着,捏得要滴下泪,滴下血。她听见皇帝轻声自语道:“你们都长大了——带他回去吧。”
  
  皇帝向前探起身来,太平扶住母亲手臂,皇帝缓缓将女儿双手拨落,腿上一使力,竟惊觉自己坐得久了,一时难以站起。那双紧紧攥着坐床扶手的手上布满皱纹,挣出愤懑不甘的虚弱筋络。这与梦里那只垂在水面上饱含乡愁的手不同,与曾经抚上李世民李治两代皇帝身躯、娇媚渴求的手也不同。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直望向波明水滑的凝碧池,几只白色水鸥轻捷地在掠过,时而触碰水面试探水温,依稀也可望见北邙山沉静起伏的线条,与梦里的大明宫、太液池一模一样。只是梦里的徐惠,那些陪她走入皇宫的少年友伴,大都消湮于黄土之下了吧。
  
  跪在一旁的上官婉儿看出端倪,忙拭泪上前来扶,女皇看了她一眼,心下轻轻叹了口气,她是躲不过也离不了这些人的。皇帝在上官婉儿的扶持下站起,缓缓走了几步,步履才恢复了常态。春风轻轻鼓荡她的袍袖,年近七十的女皇微微仰头,似是想要承接洒落的温柔春光。
  
  薛崇简几日未到院中来,是未曾有过的情形。李成器每日到院中翘首以盼,又不敢托请张林去打听,只是担心是不是花奴一年来的翻墙行径,终于被皇帝禁止。他望着那棵柳树渐渐生出少女新眉一般的嫩芽,墙根下忽然之间就绽放出零零星星的小花,惊觉时间如此迅疾,春景须臾,光阴虚掷,他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那日上午他正在院中踱步,还是李隆业眼尖,指着墙头大声道:“大哥,花奴表哥来了!”李成器浑身一震,忙抬头去看,一时难辨惊喜,不等薛崇简翻过来,就颤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薛崇简笑道:“一言难尽,一会儿进了屋再跟你说。”李成器越发忐忑,站在底下叮咛:“小心些。”薛崇简像往常一般踊身跃下,落地时腿上力道传到臀上,牵动伤处,仍是有些酸痛,一时立足不稳,他忙将身子一侧,让左边先着地,哎呦一声坐倒在地。
  
  李成器大吃一惊,和李隆业一起上前扶持,急道:“你怎么了?”薛崇简笑道:“没事没事。”他解了腰间的纸包,递给李隆业道:“这是天鹅肉脯,拿去跟你哥哥们分了……”李隆业道:“花奴表哥你这几日上哪里去了,我大哥急死了。”
  
  薛崇简回过脸,见李成器一张白皙面容骤然有些红晕,心中一动,他本没将自己这点小伤放在心上,忽而又改了主意,便咬着牙吸了两口冷气,在李成器耳旁轻声:“阿婆打了我一顿,腿脚有些不便,你扶我进去。”李成器大吃一惊,见院中有几个内侍在探头探头,也不敢深问,扶着他摇摇晃晃站起。薛崇简觑见李成器满眼关切,心中先是一暖,继而暗自得意,越发咧着嘴,一瘸一拐被李成器扶着进了屋。
  
  李成器将薛崇简小心放在自己床上,急急便去柜中找药,薛崇简忍着笑,劝他道:“你别忙活了,我在阿母那里上过药了。”李成器让阿萝出去关了门,才坐过来轻声道:“你带着伤,还跑来做什么? ”薛崇简不知为何,看到李成器如此,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欢喜,便越发微攒起眉头,哼哼唧唧道:“我怕你着急。”
  
  李成器见他神情,竟是仍痛得十分厉害,想到他方才带着伤不知怎么爬上那么高的围墙,心中愈发疼惜。他小心揭开薛崇简袍子,见并无血迹渗出,稍稍松了口气,问:“打了多少?为什么打你?” 薛崇简含糊道:“打了几十板子吧……”李成器手上一颤,强稳着心神去解他腰带,心内用力几次,才将那句话说出:“要是……宅家不许,你以后,就别来了。”薛崇简摇头道:“凭谁不许,我都要来。”
  
  李成器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一年来的期盼,也终于有了到头的日子,想到“今后”二字,呼吸竟是停滞了一刻。他拈着薛崇简的裤腰,不知伤处是否会与衣裳粘连,极小心地褪了一点,觉得并无阻碍,方轻轻又褪下一寸,便露出右臀臀峰上一块紫色痕迹,非但未曾破皮,且是连肿都消了,倒像是白玉璧中藏了一块紫色玉髓。李成器犹有些难以置信,直将薛崇简的裤子褪至膝弯处,见两条大腿莹洁如玉,莫说伤痕,连一点瑕疵也无。
  
  李成器不是没挨过打,一望而知这伤痕并无大碍,绝不至像薛崇简方才那般举步维艰,愣了愣才知他是戏弄自己的,一口气长舒下来,在薛崇简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气道:“你拿这事哄我!”薛崇简笑着“哎呦”一声,扯上裤子坐起来,笑道:“真不是哄你,是打了足有二十板子呢,不过这板子挨得值,我和我娘把薛胖子杀了。”李成器一怔,薛崇简才细细将前因后果说出,李成器听后沉吟半晌,道:“姑姑还是急了些。”
  
  薛崇简道:“我娘筹划了一年,才将许多机会凑在了一处,再不动手,被他挽回了阿婆的心,要杀他就难了。现在阿婆身边少了来俊臣与薛胖子两个小人,狄仁杰一众大臣又缓缓进言,说不定过些日子,阿婆就能放你出去了。”李成器一笑道:“我在这里,你每日来看看我也是一样的,以后莫再拿这种事吓我。”
  
  薛崇简摇头道:“不够,那怎么够?我想和你一处吃饭,一处打猎,一处读书,看你画画,听你弹琴,朝夕相对。不是来急匆匆坐一下,待一个半个时辰。”
  
  李成器耳畔嗡一声响,想起水光潋滟的汤池中,薛崇简对他说,我们两个就不会分开。只是时隔四年,同样的话听来,却让他心中乱跳,隐隐含着惊痛。他看了薛崇简一眼,见他神色怏怏,似是无心,只盼是自己想多了,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我已经脑残了




43

43、四十二、弱柳青槐拂地垂 。。。 
 
 
  自薛怀义死后,李成器代薛崇简担忧了许久,但一月过去,薛崇简仍旧日日来爬树翻墙,听说皇帝怒意已经平息,复召太平公主进宫闲话,母女和好如初,李成器才渐渐放下心来。那日傍晚兄弟五人各自归屋,李成器在灯下方展开书卷,便听见前院叮咚下锁之声,本以为是来送饭的内侍,继而脚步纷杂,听见一个清脆嗓音高声道:“寿春郡王李成器接旨!”
  
  李成器大吃一惊,自他们关进来,几次圣旨都是杖责守礼,从来不曾有旨意给自己。他身上只着一件家常袍子,也不知是否需换衣裳,室内也无香案,只得正了正幞头,匆匆出去。那来宣旨的是个面孔生疏的年轻内侍,眉目倒是十分清秀,已经站到了院心,李成器只得撩袍子跪下。那内侍道:“陛下有旨,宣寿春郡王李成器速往芬芳殿见驾!”
  
  李成器心乱如麻,却不敢迟延,只得道:“臣领旨。请大人稍待,臣即刻更衣见驾。”那内侍上下打量他一下,倒是淡淡一笑道:“殿下这么穿就很好,您还要换朝服么?”李成器越发猜不透皇帝何事找他,起身时双手拢在袖中微微颤抖。他几个兄弟听得声音,都来到门边观看,面带关切之色,李隆基踏出院来,道:“是叫我们,还是单传大哥一人?”那内侍抿嘴笑道:“陛下单传寿春郡王,殿下请放心吧,今日是好事,奴婢一定毫发无伤送了寿春郡王回来。”
  
  李成器才知这来传旨的是个做男装打扮的宫女,虽猜不出能有好事,但总算稍稍放心了些。李隆基握了李成器的手,悄声道:“大哥一切小心。”李成器点点头,跟着那宫女出了门,院门将锁,他回过头来,见李隆业犹扒在门边观望,几个小屋点起的灯光,映在棉纸窗上,温暖如初上春夜的星星。
  
  李成器跟着她一路来到芬芳殿,入殿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气。他许久不闻香味,望着案上那只绿釉莲瓣蟠龙博山炉,一时心下生出怅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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