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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吸了口气,瞥了一眼地上不再蠕动的麻袋,又嫌恶地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身侧的那领僧袍,从薛崇简手上拿过球杆,将那领袍子挑起,抖起来搭在那麻袋上,对抬着步辇进来那几个内侍冷冷吩咐道:“在门口装车,送回白马寺,找个马厩,放把火烧了!”那几个内侍虽早了得了太平公主吩咐,可是抬起那沉重麻袋时,想起里头一堆烂肉就是曾经贵比王侯的薛怀义,仍是两股颤抖汗流浃背。
太平缓缓地站起身,那些少女们尚不不甚明了自己究竟做了一件怎样的事,望向太平的目光中还带着娇怯。太平对薛崇简道:“你带她们回家去。”薛崇简奇道:“那阿母呢?”太平微笑道:“我自然去向宅家复命。”薛崇简一挺胸膛道:“我陪阿母一起,阿婆要责怪,我替阿母担着。”太平笑道:“阿婆怎么会责怪我呢?”薛崇简道:“那阿母为何怕我同去?”他笑着拉起太平的手道:“今日的事,我打也打了,阿婆真要追究我也躲不过去。”太平想起母亲的性子,轻叹了口气道:“好,你先进去洗洗手。”
薛崇简进殿去用香汤洗了手,来不及沐浴,便换了一身衣裳,用香薰在袖口细细熏了一回,才觉驱除了方才触碰薛怀义的腌臜气。太平带着他来到上阳宫,远远看见母亲身着曳地十二破长裙站起湖边,高耸的发髻与变身文采让她如同一只临风昂首的凤凰。
太平问引路的宫女:“宅家在做什么?”那宫女道:“宅家今日退朝起来,忽然说要放生,方才沐浴罢。”太平点点头,带着薛崇简走上前向皇帝叩拜,皇帝双手正从水桶中抓着一条金色鱼,转头默默望了望自己女儿外孙,并未说话,扬手奋力将鱼儿抛入水中。她弯腰再要去水中捉鱼,太平公主已上前扶着她柔声道:“娘,早春水寒,让儿郎们去做吧。”她向薛崇简使个眼色,薛崇简忙上前将桶中鱼儿一一抛入水中。
皇帝侧目片刻,轻笑道:“我昨晚,梦到徐惠了。她还是刚封婕妤的年纪,十五六岁,坐在水边,把鱼儿抛下去,看着一个个涟漪渐去渐远……那时候我们在长安,从太液池上抬起头,往远里看,是一抹青山,好像太液池的水一直接到山脚下。徐惠曾经问我,是不是荡着一条船,荡着荡着,就能荡出宫去……她是南边人,就喜欢水。”
太平听说当年母亲初入宫时,与徐惠最为要好,能得太宗皇帝临幸,也皆赖徐惠举荐。太平敷衍着道:“她服侍太宗皇帝一场,位不过婕妤,爹爹赐她附葬昭陵,也算是天大的恩荣了。”
皇帝握着女儿的手慢慢走回殿前,道:“你从小就不离爷娘身边,十五岁成婚,夫家当你天人一般,哪里知道当年后宫里的冷清和……寂寞啊,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她转头向女儿笑道:“宫里有那么多才人婕妤妃子,你阿翁却只有一个人。”
太平仔细揣摩母亲话语中的意思,心中不安更甚,也只得跟着勉强一笑。母亲觉得寂寞了,在父亲死后,这些年来能解母亲寂寞的第一个人,是来自市井的冯小宝。果然皇帝设下的观景几案前坐下,问道:“交给你办的事,你办了么?”太平抓着帛帔的手骤然一紧,也不回到坐床边,跪下叩首道:“女儿已经替娘料理了。”皇帝觉得有异,慢慢坐起身子道:“你是怎么料理的?”
太平咬咬牙,低声道:“冯小宝恃宠放旷淫乱宫眷,又丧心病狂焚毁明堂,留着他,有损娘的圣名。女儿——已将他杖毙了!”皇帝的稍稍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似是没有听清,继而呆了呆,身子便是一晃,上官婉儿忙上前跪下搀扶,皇帝一双熠熠凤目望着上官婉儿,极缓极缓地点头:“你也知道。”上官婉儿眼中落泪,哽咽道:“宅家,公主真的是一片忠孝之心为了宅家,那个人已留不得了……”
皇帝用力推开上官婉儿,她的神情还如往常一般冰冷,双手却不自禁地在轻轻颤抖,指着上官婉儿道:“你和他们一样……”又指到太平身上:“你也和他们一样……你们已经杀了来俊臣,连他也容不下!你送了那个姓沈的来,你让人锁了他进宫的角门,让他见不到朕,你让宫女说被他奸淫……其来也渐,其入也深,你们早就算计好了!说不定就是你们烧了朕的明堂嫁祸给他!你杀他,是因为他劝朕杀了薛绍,还是因为他劝朕立魏王为太子?你心里只有你们李家人,朕还没有死,你就来杀朕的人,谋朕的位!你们李家人都一样!”
皇帝雷霆震怒之下,一边怒骂,一边抓起几案上的香宝子香炉茶盏等物向太平砸去。太平也不敢辩解躲闪,只是伏地哀声恸哭,跪在母亲身后的薛崇简忙一个箭步站起,迈到母亲身前,接住了飞掷来的一只香炉。皇帝冷笑道:“好,又一个反了的。”太平大惊,忙喝道:“花奴,快跪下!”
薛崇简重新跪下,将那只香炉恭恭敬敬放在一边,膝行两步叩首道:“阿婆,外间都说薛胖子争风吃醋,把明堂烧了,花奴想,阿婆大概也知道他罪该万死的,只是薛胖子这几年出入宫禁常侍奉阿婆左右,也有些功劳,所以阿婆难下决心。莫说是个人,就是只猧儿养久了,骤然死了,阿婆心里也不舍得,所以阿婆现在气我娘,气上官阿姨。不如这样,阿婆先打花奴一顿,消消气,然后再徐徐思之,我娘是不是杀错了人,那时候该责罚娘和我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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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听他比拟地不伦不类,气道:“你出去!这里没你的事!”薛崇简涎着脸笑道:“阿婆在生气,我娘在哭,我这个做孙儿做儿子的,怎么能没事呢。阿婆真要罚,就罚我吧,今日的事,我也有一份。”皇帝目中精光一盛,狠狠剜了薛崇简一眼道:“朕险些忘了,你已是做过一次大事的人了,这天下还有什么你们母子不敢做的!你不是和凤奴好么?你去接了他出来,接了你舅舅出来,让他们继了帝位,复了唐号吧!”
太平恸哭道:“母亲,花奴他年幼无知,今日之事皆是女儿做主,他绝不会有这等心思的!”薛崇简倒是并不慌张,看看身后的母亲,双目竟也一红,低声嘟囔道:“天下是唐是周,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一出此言太平不由大惊失色,喝道:“你胡说什么!”薛崇简垂首接着道:“花奴的亲人,就只有阿婆阿母,表哥舅舅,和家中兄弟姐妹这几个人。花奴所盼的,也只是这几个人能康健喜乐,最好还能一家团圆,像……像小时候一样。我阿母闷得时候,我们几兄弟还能陪她说说话,花奴想,阿婆也会有闷得时候,也该盼着有自己的儿孙在膝下承欢吧……”
太平公主在他身后不断恸哭喝道:“住口!不要说了,你还不快住口!”她已经太久不敢母亲提团圆和家人四个字,这意味着要将庐陵的三哥放回来,意味着要恢复四个皇嗣的身份,这一切可能仅仅是发于亲情的思念,都会被看成为李唐复辟造势。想想也真可笑,他们血脉相通的一家人,却生生被分作两个朝代,生命被切做两断,于是相亲的也变了仇雠。
薛崇简抬头偷觑,见皇帝远望着湖面,凤目中隐隐含泪,知道自己的话已起了作用,今日要救母亲和自己脱身,说不得只能动之以情了。他索性抽噎着一抹眼泪,哭道:“花奴说错了话,请阿婆重重责罚就是。”他转头向一个听得目瞪口呆的内侍道:“去传杖。” 那内侍浑身一激灵,下意识道:“啊?”薛崇简一边重复道:“去传一根杖子来。”一边偷偷回眼去看皇帝,只盼她那滴泪掉下来,疼爱之心忽起,就喝止了那人,却不料皇帝仍是双手紧紧攥着那坐床扶手,方才流转的那一抹泪光却似是干了,冷笑道:“他叫你去你就去,看他还能使出多少手段来!”
薛崇简身子一颤,下意识手抚了下身后,心中大是焦虑,难道他舍身饲虎这招竟不能打动外婆,竟要弄假成真惹得板子上身不成?他奋力挤出更多眼泪来,跪着一边呜咽,一边低低唤着:“阿婆……”好在杖子传来前打动皇帝。
那内侍得了皇帝的话,是一路飞奔去的,内侍省离此处也不远,既然是圣旨,便忙有人提了一根板子随他过来。薛崇简远远看着拿人执着一人高的刑杖小跑过来,心下大是叫苦:往常叫你们办事那般磨蹭,这没赏钱的事倒跑得快!他只盼得那人能突然摔一跤,却眼睁睁看着一人一杖渐行渐近,他再抬眼望望皇帝神色,仍是冷若冰霜,似乎也未看他。他自己惹祸上身了,也知道此是稍微犹豫畏缩,便是火上浇油。鼓起勇气想:还好还好,这人知道他身份,料来不会打得太重。他知道眼下平息了皇帝的盛怒救母亲是第一要务,虽然心中恐惧难以按捺,却也只得强做镇定,伸手去解腰间的蹀躞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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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一、曾经学舞度芳年 。。。
那提着板子来的内侍见跪在地上是太平公主、上官婉儿以及太平公主的爱子薛崇简,尽是些尊贵人物,不由懵懂起来。想要请旨,又见皇帝脸上神色不善,想想还是不吭声为妙,抱着根板子缩在一边静观其变。薛崇简见皇帝仍是不说话,望向自己的目光怒意中隐隐有嘲讽,知道这顿板子是逃不过了。他猜不出皇帝到底气到什么程度,自己挨多少板子才能消了她的气?他想起上一次受杖时的惨烈,生生打了个寒战,又忙宽慰自己:怎么着也该比上一次轻些。
他解了腰带放在一旁,又将外头袍子脱了,伏在地上探手进去解了腰带。他今年已经十六岁,要当着这些宫女内侍的面光屁股,面上不由一热,下意识抬头望了皇帝一眼。皇帝见他双眼犹挂泪珠,脸庞红红的有撇着嘴,颇有乞怜之意,心中涌上一阵少有的茫然。如果太平不杀薛怀义,她自己大概也会杀吧?就像她拔擢来俊臣的当日,就知道自己终会杀了他一样。可是她看见太平的眼泪仍是难以遏制的愤怒,太平在利用自己对薛怀义的冷淡,她是在借刀杀人,她头一次玩弄了她的母亲。
一层怒气从女皇面上闪现,薛崇简心下又是一颤,虽万般委屈,却也不敢再磨蹭迟延,只得将裤子一点点推下去,将中衣的下缘往上拉了拉。早春乍暖还寒,阳光虽已渐露煦暖之意,风中犹带几分清冽,薛崇简伏在草地上,只觉臀上肌肤一阵阵打颤起栗,禁不住并紧了双腿。他红着脸回头对那执杖内侍吩咐:“重重地打,不可容情。”他在手背上抹去眼角泪花,脸颊触到腕上佛珠时心中忽然一动,将两手平放在地上,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挨打模样来。
那被传来的掌刑内侍从没见过这等场面,有人自己趴下,自己脱了,自己下令,且是那挨打的人自己让打重些,当真是干这差事十多年未遇到的奇景。他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打,蹑着步子往前探了两步,几次开口想要询问皇帝,见皇帝和公主一个坐一个跪,都不言声,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
皇帝俯视着外孙在那里折腾,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明明知道他是惺惺作态,却又有些纯稚的虔诚。薛崇简的身子正是少年人最好之时,肤光如珠般白润,两团窄窄的玉山挺翘起来,因为寒冷和委屈,伏在那里也不肯老实,时不时不安地耸动一下,就如在求饶乞怜一般。皇帝的嘴角稍稍一抿,却又转为一声冷哼。
她原本孙儿不少,但李成器等人每每见到,总让她觉得可厌疏远,武家的侄孙如武延秀等人,却又终究远了些,似臣不似孙,在她面前谄媚有余而亲昵不足。这些年来,真正在她膝下承欢撒赖的,先是太平,后来,也只有这个外孙了。可是他在长大,现在他帮着他的母亲,将来还会帮着他的舅舅,他的表哥,他身上,也有李家人的血。
皇帝一眼扫见那个进退维谷的内侍,冷笑一声:“他让打,你打就是了。”那内侍得了这句话,倒是长松了口气,好歹算是个旨意了,也不敢细问打多少。提着板子来到薛崇简身旁,掂量着用了六七分的力气,照他臀上打了一板。
薛崇简浑身一抖,他在等待中冻了半日的屁股骤然被点了把火般灼痛。他头一次挨板子没人辖制,剧痛中便禁不住腰肢向旁一闪,手一抬几乎就要回去捂住痛住,才骤然想起来这顿打是自己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