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目视太医,太医忙奏道:“公主,那凤仙花只能化瘀消肿。像郎君这伤破损太多,已略有低热,若不用药酒洗清伤口,一时感染起来,就难治了。”薛崇简虽然心下也隐隐觉得那太医说得不假,到底害怕,抓起一个瓷枕又扔出去,幸好这次拿太医有了防备,赶紧闪身躲开。
太平按下薛崇简的手,摸摸他额头,果然有些热,虽然万分不忍儿子再受苦,却也懂得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将儿子搂紧柔声劝慰道:“花奴乖,你快些养好了伤,才能跟凤奴一起去打猎,娘再找一匹汗血马给你。”薛崇简仍是摇头哭道:“我不要汗血马,也不要上药!那个药比死还疼,我宁可死了也不上药!”太平嗔道:“你满嘴胡白什么!”薛崇简被吓得一哆嗦,仰头望着母亲,忽然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太平心酸难忍,抱着他的头轻声道:“你别吓娘,娘刚才被吓怕了。娘抱着你就不疼了,就算为了娘,为了凤奴,忍一下,要是凤奴醒来看见你不上药,一定会伤心的。”薛崇简隔着朦胧泪眼,穿过被人群围堵所剩下的小小缝隙,只能看见李成器一线苍白容颜,他又偷眼一瞥那太医手中的药罐,满心里都是绝望,简直如这群人都逼着他去死一般。他将头埋在太平怀中哭道:“娘抱着我!可是别逼我!”
太平也甚至无奈,望向那太医道:“有什么法子么?”那太医踟蹰道:“可以用针灸住小郎君虎口穴道,能够止痛。”太平立时大怒:“怎不早说!”那太医忙开了药箱,拿出一卷细细银针来,在火上燎了,让一个医官握住薛崇简的手腕,在他虎口合谷穴上扎了一根进去,薛崇简本来甚是害怕,待那长长银针刺进去,也只是微微一下麻痛,只如被蚊子叮了一口,才稍稍放心。
那太医又在薛崇简足上三阴交,足三里和阳陵泉几处穴道刺下银针,命两个医官道:“按紧些,莫让他动起来走了针。”那两人会意,立即上前将薛崇简双足牢牢按住。薛崇简全身都被辖制住,就如方才受杖时一般,心中恐惧非常,颤声道:“你这个,管用么?为什么我屁股还疼?”那太医讪笑道:“上药时就不疼了。”太平将薛崇简的头搂进怀中,揽着他肩头的手也暗暗加力。
那太医喘了口气,才重新上前,才将手巾从掺和了药酒的水中搅出,向薛崇简臀上杖伤揩去。薛崇简骤然觉得一阵火烧般的剧痛在伤口里胡行乱窜,痛得惨叫一声,要翻身过去,那些按着他的手脚太医忙手上加劲,将他两腿两手都牢牢按住。薛崇简只剩头颈可以再母亲怀中乱蹭,直着嗓子哭喊得撕心裂肺:“他骗人!阿母他骗我!疼死了!我要死了!阿母救我!让他停下!你快杀了他!”
太平也知那针灸之术阵痛功效不会太大,但儿子痛成这样也大出意料之外,她只得帮着那太医,死死压住薛崇简跳腾不止的肩头,咬牙向那太医低声道:“你利索些!”那太医虽是心慌意乱,但总算医术精湛,极快地将薛崇简臀上破烂处清洗一遍,他中途换了一次手巾,那条用过的抛进盆中,立时将一盆中都染成了粉红之色。
薛崇简已疼得四肢脱力眼前发黑,他浑身大汗淋漓,将一件中衣都浸湿贴在了身上,那一根细细脊梁不断挺起又摔下。周围的宫女大多在修书院中伺候经年,看着他长大,此时眼见得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被折腾成这般模样,都忍不住淌下泪来。总算伤处洗去,太医将药膏涂上,薛崇简已痛得哽咽难出,倒是无力再挣扎。那太医擦擦额上汗水道:“再饮一碗清热安神之药,一会儿哄着小郎君睡去,就能疼得好些了。”
太平快速抹去眼下一颗泪水,略一点头,又问:“寿春郡王那里……可要紧么?”那太医苦笑道:“大王内外伤夹逼,身子又虚弱到了极致,不止是因为剧痛才昏厥的。臣先用山参吊住他性命,尽力使他清醒,公主可用宽心之语,缓缓劝慰,让他自己振作起来,臣就好办了。”薛崇简颤声哭道:“表哥……表哥,我表哥是不是要死了?”太平含泪道:“不会的。你自己要先勇敢些,才能让凤奴快些好,知道了么?”薛崇简一听说,立刻用力咬住嘴唇,止住哭声,浑身却仍是哆嗦不止。
太平望着这一对儿郎,心中爱怜与疼痛绞作一处,忽又想到,东宫那边,四哥是不是平安无事,是不是也如花奴一般,偎在母亲怀中哭泣?母亲会不会也如自己一般,抱着他,抚摸他脸庞头发?她被某种莫名的悲哀击中,不止是为了花奴凤奴,不止是为了四哥,也不止是为了自己。那是如同风抛杨花、雨打残絮一般无所依傍的孤零,让她的泪水缓缓滑下,滑过母亲为她精心调制的胭脂与面花。
35
35、三十四、北堂夜夜人如月(上) 。。。
当日李成器和薛崇简都昏昏沉沉发起烧来,到了夜半,薛崇简睡梦中忽听见有人叫“花奴”,竟是骤然惊醒,满眼幽暗中只有床帏上挂的一个鎏金香球发出微光,在冬夜中就如一颗孤零零的星星,闪烁着清寒光泽,又如一大滴闪着光的眼泪。
这时传来低低的一声:“娘”。他醒得太快,脑中反倒空荡荡一片,想不清此身更在何地,那说话的是梦中人还是谁,只觉那一声唤起心中无限酸意。十二曲屏将床围成一方狭窄又空旷的小小天地,左右空无一人,外间却传来单调又寂静的淅沥雨声。他忽然害怕起来,刚想要翻身过来,稍稍转侧间,屁股上一阵刀割样的剧痛登时让他哎呦一声。恰在这时,那声音又低唤道:“花奴。”
睡在薛崇简身边的太平公主也被他惊醒,忙问道:“花奴,怎得了?”薛崇简立这才知道母亲就在身边,深深一嗅,果然闻到母亲身上特有的凤髓香,大感安心中眼眶竟有些发酸喊道:“表哥!我表哥醒了!”
昏昏欲睡的守夜内侍和太医被他惊醒,忙打开屏风凑上来查看,薛崇简指着对面的一张床,急道:“我表哥醒了,我要过去!”太平公主这一夜听见李成器断断续续呻吟了半个晚上,也起来了几次,听他如此说,忙又下床亲自查看,见一个内侍刚摆了冷水帕子,将贴在李成器额上的帕子换下,李成器烧得嘴唇干焦,却是双目紧闭。安慰儿子道:“凤奴是梦呓,不碍的,你乖乖睡觉。”
那太医也道:“大王是高烧梦魇,一时醒不过来的。”薛崇简见正是日间给他上药那人,恨得直想再砸他一记,怒道:“我听见表哥叫我了!你这草包大夫,再不让我过去,我就让阿母罢你的官!”那太医见他重病中还如此蛮横,心下只是叹息,医者父母心本是让病人敬畏的,到了这皇家庭院,在一个小孩子面前也要如此奴颜婢膝。
太平被他闹得无法,只得让一个内侍小心背了他到李成器床上,太医将一盏灯移近,李成器苍白脸上被笼上一层薄如金纱般的光泽。薛崇简下意识想要抓李成器的手,却又看到他放在枕畔的手关节处仍是青紫瘀肿,心疼无比,只轻轻握住他手背,唤道:“表哥,我是花奴。”
太平叹了口气,抚着薛崇简的后背道:“乖,凤奴醒了娘会告诉你的,你先回去……”
她未说完,忽然见李成器的眉峰稍稍一蹙,似在某种力量中奋力挣扎,他的嘴唇抖动片刻,又叫一声“花奴。”薛崇简忙大声唤道:“表哥!我在。”他将李成器从推事院中背出来,在生死边缘几回摇摇欲坠,终于听他如此唤了一声,中间种种苦楚惊吓在这两个字中轰然破碎,喜极而泣哭道:“表哥你怎么样?你不要再昏了。”
李成器正艰难睁开眼睛,瞳孔刚感受到一点光亮,朦胧中忽然看见薛崇简一颗眼泪被灯光照耀得流光溢彩,就似春夜里西天悬的一轮明月,洁净光亮如用玲珑水晶雕成,嗒地一声轻轻坠落在他脸颊上。他一身的疼痛被这一滴温热泪水瞬时唤醒,便如春水灌入干涸绽裂的土地,将生命注入他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虽然剧痛如此强烈,却让人感戴上天的恩德慈悲。
李成器虚弱地又唤了一声:“花奴。”薛崇简手上小心地微微用力,哽咽道:“我在。”李成器的目光缓慢地在薛崇简脸上、身上移动,低声道:“你,你的伤?”他微弱的声音竟是连自己都惊了一惊。
薛崇简拿手背一抹眼泪道:“没事了,就是屁股好疼……”他看见太平嗔他一眼,想起太医说要让李成器宽心的话,忙连珠炮似地道:“阿婆饶了我,也饶了你,有个叫安金藏的为了给舅舅鸣冤,拿刀把自己肚子剖了,阿婆受了感动,已经知道舅舅是冤枉的——那个安金藏也不曾死,太医把他的肠肚放回去,又拿桑白皮做线缝上,他居然半天就醒转来了。”
李成器昏沉中也难以想明白薛崇简话中究竟含了多少曲折多少惨烈,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又低声道:“姑母,我娘?”太平心中一酸,柔声道:“阿弥陀佛,你醒来就好,你娘的事,我会慢慢帮你查问。现在宅家怒气平息,你和你爹都已脱险,你爹万分担心你,你要赶紧养好了身子。”李成器默默向姑母与花奴凝目片刻,又缓缓合上双目。原来自己与母亲终究是天人两隔,他失去了去地下陪伴母亲的机会,又重回到这人间,他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失望。一行泪珠缓缓从他眼角滑落,滑过鼻梁,又坠落在光莹的瓷枕头上,悄然从一个香孔中钻了进去。
薛崇简看不到那颗泪,反觉是流进自己心里去了,知他难以承受丧母与母亲不得安葬的双重痛楚,叫了一声:“表哥。”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只得轻轻将他脸上泪痕揩去,顿了一顿,又道:“表哥。”
太平亲自接了碗,喂李成器饮了两口蜜水,见他又闭上眼睛不言不动,便悄声对薛崇简道:“表哥睡着了,你回去睡觉。”薛崇简摇头道:“我就睡这里陪他。”太平劝他道:“凤奴身上有伤。”薛崇简道:“我不碰他,他身上疼,叫我时我答应一声,他就能睡得安稳些。”太平望着儿子片刻,微微叹了口气,道:“那有事了你要喊人。”命人将薛崇简的枕衾拿过来覆盖住他。
母亲和内侍都退开了,薛崇简凝望着李成器阴影中的脸庞,那清冷的轮廓,安静的姿态,让薛崇简觉得,睡自己身旁的,是一个玉雕的人。他想起来那天早上他们吃羊羹时,李成器被他逗得噗嗤一乐,那笑容像是隔了几重奈何天,他心中隐隐害怕,会不会从此以后,都再也看不到那有如春风一般煦暖的笑容。
他的手指想要去触摸一下,稍稍抬起却又放下,忍耐中用力攥住自己身上的被子,心中有如乱麻缠绕,说不清自己究竟企盼什么又畏惧什么,他与李成器自幼一起长大,同卧同浴也有许多次,为何如今这个人躺在身边,自己却连碰他一碰都不敢。仿佛知道那是水中的月亮,拿手一触,就会碎成一片虚无光影。
他感到自己手心已被汗水全是汗水,浸得那被子也潮湿一片,极轻极轻地唤了声:“表哥。”他凝神谛听,李成器并未回答,窗外的细雨打在屋檐上,打在枯木上,打在廊下铁马悬铃上,滴答叮咚之声,与屋内更漏声相契合,如有人轻轻拨着生涩的琴弦。
薛崇简以前曾问过,为什么人要在屋子里外都放这么吵闹的东西。李成器告诉他,隋炀帝曾临池观竹,后枯,炀帝每思其响,夜不能寐。便作薄玉龙数十枚,以缕线悬于檐外,夜中因风相击,听之与竹无异。他后来渐渐地明白,极度的安静反倒使人觉得害怕,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做不得无我无相的大空大静,心中总要填些东西,哪怕是悲苦思念。就如要在这夜中造些声响出来,才能让人知道一切平安,翻身能够放心酣睡。
他恍惚又记起,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在静夜中谛听着这更漏,还有身边这个人的呼吸。他回思那时候,也觉得生命从此是一片沉寂,不会再发出声响,可是这么多年,他们还是走了过来,也依旧有明月莲花,杨柳春雨会让人欢喜。虽然身子是这样疼痛,但只要他们还活着,就总有期盼、渴望、惊惧与欢喜。铁马随风叮咚,让人知道风在吹,树影在摇,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就如风雨如晦,听着雨声,想着每一滴雨落,他就离自己又近一步。
薛崇简的心渐渐安定下去,他伸出手,在李成器的脸上小心珍重地抚过,感到他的肌肤也如自己的手,这般温热,湿润。薛崇简将身子稍微像李成器挪近了些,想起多年前那只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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