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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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第1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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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荒原与尘土终于让她明白,那个承载他们欢愉与痛苦的繁华广厦竟是倾塌得灰飞烟灭,家事国事,俱已空茫。她恨过太平,也曾以为那烈火熊熊的家门便是地狱,却万料不到苦难竟会变本加厉地落在薛崇简身上重演一遍,三途的烈火终于蔓延到了人间,连他们栖身梁园都焚化成灰。那些玉辇金鞭,珠帘夜月的往事,那些人如玉客似云的家园,全都了无踪影。他们仓促就道时,唯有至相寺的慧范法师在路边匆匆一晤算是送行,连离人的杨柳含愁、春风萦恨都没有。天地收回了它温柔的伤感,还原为真实凛冽的荒芜。
  
  她初时还为薛崇简的昏迷焦急,到此刻竟希望他真能如此沉睡下去,她便也能如最平凡的妻子一般,在坎坷的行路上,如此安稳地抱着他。她用手指轻轻地抚过怀中人的双眉,鼻梁,唇角,真是奇怪,这张面庞仍是美得如同他们初见之时。她俯下头,将脸颊轻轻偎在薛崇简脸上,光滑如丝的肌肤彼此摩擦,被泪水浸润得如同温玉的触觉。他们都是这样绮丽的年华,却都经历了各自的国破家亡,她想起来觉得茫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也不知是车颠簸了一下还是怎的,怀中人挣动了一下,她忙抬头去看,见薛崇简紧拧着双眉,身子也颤抖起来,喉头似是被何物哽着,憋得满脸通红。武灵兰慌了起来,为他摩挲胸口,口中不住叫他:“花奴,花奴……”这声音竟如玉旨纶音一般,让薛崇简渐渐平静下来,他呻吟一声,低低唤道:“阿母。”武灵兰身子一颤,噤住了声,她连梦中的安慰都不敢给他,若他醒来,知道是她在骗他,只怕会恨她入骨。
  
  薛崇简却又唤了一声:“阿母。”缓缓睁开眼来,静静望着武灵兰惊痛忐忑的脸,武灵兰心神皆碎,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话,连双手都不敢放在他身上,仿佛怀中所抱的是一朵颇黎花,轻轻碰一碰就碎了。薛崇简的目光慢慢越过武灵兰,望向她身后不时被风扬起一角的窗帷,轻轻问:“这是何处?”武灵兰不知他为何如此平淡,乍着胆子轻轻拨开他面上一缕乱发,勉强一笑道:“去蒲州的路上,已经出了潼关。”
  
  薛崇简觉得这字眼有些熟悉,似乎当日也是这样一辆牛车,也是他颠簸在车中,喊着我要去蒲州,奇怪的是,连这等万念俱灰的心境都是相似的。他用力闭了一下眼,脑中却是嗡得一声响,他终于明白了区别,那时候他尚可以去蒲州寻找母亲,现在的蒲州同长安一样,同这天下都一样,他的天地里山川草木都已碎了,那么他还去蒲州做什么?
  
  昏迷前的种种被重新硬生生灌入脑海,薛崇简尚不及体会那痛楚,五内先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烦恶,他咬紧牙关向车外爬去,一拳砸开车门,就要将身子挪下去。武灵兰忙抱住他,问道:“你要什么,告诉我……”薛崇简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无力地道:“我要回去……”他尚未说完,那股腥酸之气已经冲口而出,他攀住车棱“哇”得呕吐起来。
  
  押送的禁军听到动静,踏马过来怒斥道:“做什么!”施淳踉跄几步奔上前,跪倒在车下痛哭道:“郎君!你终于醒了!公主驸马身后只剩下你,你千万要保重!”薛崇简心中道,你们为何要“剩下”我,为何不让我同你们在一处?搜肠抖肺的呕吐却堵住了他的声音,他几日来俱在昏迷中,一口饮食未进,一口口吐出的都是苦水,五脏六腑都似打了个颠倒,只是挣得浑身乱颤满脸通红,一道道汗水泪水顺着面颊流下。
  
  武灵兰抱着他泣道:“你要活着,你娘说了,你要活着!”薛崇简哆嗦了半日,他将腹内苦水都吐得干净,那颗上不去下不来折磨的他生不如死的心,仍是固执地留在这个躯壳内。他喘息着道:“我要,回长安……我爹娘,在长安……”武灵兰哭道:“你到哪里他们也是念着你的,你要听你娘的话。”薛崇简想起自己对李隆基说,你能不让人生,还能不让人死么?原来他真的连死在何处的选择都没有。他轻轻摇摇头,身子又复瘫软下去,施淳大哭着唤郎君,那禁军军官在日头里晒了好一阵,不便跟武灵兰发作,便骂施淳道:“哭什么哭!还不赶紧走!也不看看这天气,路上能停么?”
  
  武灵兰抬头望了望身后的道路,她属于少女的春梦,那墙头的少年,篝火畔的王孙,被这一路行来的车辙慢慢碾碎,反倒让她对自己的身份更为明确。他们不能停,阮籍当日临歧路而痛哭,还能原路返回,她却只能陪着他往前走。他现在的痛楚她都经历过,所以才能感同身受,生出爱护他的勇气来。她将薛崇简的身子往怀里揽了揽,向施淳轻轻点头道:“放心,有我在。”
  
  施淳抬起头,见武灵兰虽然满面泪痕,神情却已平和。她抱着薛崇简,轻轻为他擦拭面上泪水汗水,那动作带着疼惜,轻柔细致到了极处,竟如太平公主在儿子面前才显露的慈爱神情一样。他带着恐惧的敬意仰望着这女子,不知道她在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后,拖着残破的身躯和魂魄,又从何处寻来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夫郎。
  
  薛崇简自这次醒来后,便发起烧来,一路昏昏沉沉到得蒲州。蒲州刺史拨给他们主仆的房舍便是当日太平所建的府邸,因逾制甚多,拆毁了一大半,只留了一处客院供他们居住,虽然宽敞明亮,却是身处一堆尚未及清理的残破瓦砾之中。武灵兰倒觉得这等断井颓垣的景象甚是符合自己的心境,匆匆安置了仆人和薛崇简,便要检点携来的财物,延医用药。
  
  那晚她守在薛崇简病榻边,听他梦中呓语,仍是叫“阿母”,她忍痛在旁不敢应声。过了一刻,薛崇简竟微微睁开双眼,道:“我的画,我的画呢?”武灵兰忙问道:“什么画?”薛崇简道:“阿母,给我画的……”武灵兰心中腾得一震,她并不记得太平公主何时作过画,何况仓促就道之时,一切财物皆不由自己做主,只带来了一些寻常的书籍,未见得什么字画。只是薛崇简难得开口跟她说话,她不愿让他失望,勉强一笑道:“应该在箱子里收着,你别急,明日我就去找来。”薛崇简也不知是否听见,只是喃喃道:“阿母的画。”武灵兰为他额上换了一条帕子,趁他醒来便端来药碗道:“你好生把药吃了,明日一早我就去给你拿。”薛崇简这次倒意外地甚是听话,药送到口中也就咽了,不一时又复沉沉睡去。
  
  武灵兰在残灯暗影之下,望着他憔悴俊秀的面庞,心中终是燃起了一丝希望,却又更为恐惧,明日她又该拿什么话来骗他。
  
  李成器自那日呕血,便一直卧病未曾上朝,宋王府也一概谢客,连李成义等人来探望,都只是由王妃隔着屏风对答几句。元妃也是五个月身子的人,几日来连经变故,精神心力都难支持,只是妊娠中也不敢服药,只是饮些参汤调理而已。那日阿箩方将一盏参汤捧上,婢女将一条帕子围在元妃胸口,府中长史匆匆进来禀报:“娘子,外间有内侍省的人来,要带阿箩去掖廷。”
  
  阿箩花容失色,手中汤碗登时跌落,泼了元妃一身,元妃亦大惊道:“可说了为什么?”长史叹道:“还不是因为,阿箩是……”他话音未落,阿箩便扑通跪倒哭道:“娘子,娘子救我!”忽然院中一阵杂乱脚步声,几个婢女叫道:“王妃在堂上,你们不能进去!”便有一尖细声音道:“我们是奉旨而来,堂堂王府就叫个奴子来接旨么!”元妃脸色一白,莫说她做了几年王妃,便是当日在家做女儿时,也未曾有人敢上门欺侮。她眼见得那些内侍就要进来,自己一身汤水狼藉,只得艰难站起,行到屏风后,阿箩哭着扶住她。元妃低声安慰道:“无妨,我和殿下皆会保你。”
  
  几个内侍踏进堂来,高声道:“哪个是赵阿箩?”元妃强压住心头惊怒,温言道:“妾与殿下俱抱恙,简慢了钦差,万望恕罪。”为首的内侍躬身道:“不敢惊扰殿下与娘子,咱们奉旨来提犯人赵阿箩。”元妃道:“她所犯何罪?”那内侍道:“当日太平给宅家及四位殿下身边皆安插了线人,宫女元沅妄图下毒谋害宅家。宅家甚是挂念几位殿下的安危,下旨将当日太平所安插之人悉数流放岭南以绝隐患。”
  
  阿箩跪下痛哭道“娘子!奴婢跟了殿下与娘子几年,从未有过二心,娘子是知道的!阿箩不是公主安插的眼线,也从未做过背叛殿下与娘子之事,望娘子明察!”元妃惊怒之下,腹内又是一阵隐痛,她身子晃了晃,扶着阿箩肩头,勉强道:“谢陛下挂怀。只是府中之事,俱要殿下做主,待殿下起身后,亲自向陛下禀奏如何?”那内侍笑道:“咱们只是奉旨办差,殿下要禀奏,若是宅家许了,人到了岭南也能追回来。容奴婢说一句,娘子与殿下是何等人,何必为这等贱人费唇舌!若是娘子说您做不了主,那就请殿下出来接旨吧!”
  
  他们一口一个圣旨,元妃慌乱之下也没了主意,忍泪向阿箩低声道:“殿下那个样子,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受不得惊扰。你且随他们去,一两日间,我们一定救你回来。”阿箩只是叩首哭道:“娘子,娘子,别让我去岭南……”
  
  正不可开交处,外间又是一阵嘈杂,歧王李隆范闯进来道:“大哥呢!我要见大哥!”元妃被他们闹得头痛欲裂,强忍着道:“四叔怎得也不让人通报。”李隆范道:“内侍省那般阉奴造了反,抓了我的孺人,三哥不见我,爹爹又病着,我只能来求大哥。快让大哥进宫去求个情吧,掖庭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迟一刻不知会出什么事。”
  
  宋王府长史苦着脸向李隆范道:“殿下,我们这里也是一般……”李隆范一呆,这才望见那几个内侍,登时怒火中烧,上前一脚将那人踹倒,一边踢打一边骂道:“你们内侍省要真要反了!敢到天子兄长家中来撒野!我今日先宰了你们,看三哥会不会将我也流放了!”王妃被他骂得心惊,只怕这些话传出去,会让皇帝更加嫉恨李成器,也顾不得抛头露面,忙出来拉扯道:“四叔息怒,他们是钦差……”那长史慌忙跪在李隆范面前道:“殿下当心!我家娘子经不得磕碰!”
  
  李隆范住了手,双目一红,直向内堂闯去,府上也无人敢阻拦他,他直扑到李成器床前,哭道:“大哥,你起来啊,你起来看看,这是什么天下!锦瑟是爹爹亲口封的孺人,他们也敢抓!他容不得姑母,容不得花奴,连你身边一个婢女都容不得!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敢说句话,你要等到花奴死在蒲州吗?!”
  
  李成器缓缓睁开眼睛,静望着伏在榻边痛哭的弟弟,忽想起那日花奴拈着一枝并蒂牡丹花的模样,胸口又是一阵急痛。他咬紧牙关坐起身,低声道:“更衣,我要进宫。”
  
  皇帝见李成器虽是神色憔悴面容苍白,却已换了一身朝服,一丝不苟戴了幞头玉带,不再是几日前毫无生趣的模样。他笑道:“此事既然能劳动大哥专程跑一趟,朕便从宽发落,将她们迁往九成宫,算是落个养老处。那些女子与太平瓜葛太深,朕实在不放心将她们置于肘腋之间。”
  
  李成器缓缓抬目道:“臣与太平瓜葛亦深,陛下要如何处置臣?”
  
  皇帝轻轻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李成器面前道:“大哥一向通透,莫要跟朕说这等糊涂话。莫说嫂嫂和腹中的孩儿离不得你,便是他在那个地方,也离不得你。你安稳在这个亲王的位子上,这些人才能平安。你看,朕今日不就为你饶了许多人么?”他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封信笺笑道:“花奴的娘子给你写信,要你去寻一幅画。他故宅中东西,没有违碍的,内侍省都没有籍没。朕知会了高力士,大哥随意去找就是。”他望着李成器道:“朕成全了大哥,也请大哥成全朕。”
  
  李成器默默闭目,将那股酸热的液体隐藏起来,即便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处,他仍是不舍,仍是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魄,他又一次替花奴选择了最屈辱的一条路,花奴一定会恨他吧?他跪下叩首道:“谢陛下恩典。”皇帝满意一笑,虚扶一下道:“自家兄弟,大哥不必多礼。”
  
  内侍撕下封条,拆下锁链,发出一阵叮当之声,李成器不知为何,听到那声音,身子微微一抖。那内侍觉处异样,道:“殿下怎么了?”李成器摇摇头,随着他一路入内,这园子封起的时日不久,尚未见肮脏,与他去岁常来时并无二致。薛崇简一向怕热,园中柳绿成荫,万条柔丝远望去,如一片碧烟笼罩与湖水之上。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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