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去告诉三郎,他要什么朕都给,朕今日就搬出武德殿,朕还政与他!只要他不伤太平一家!你快去!”郭元振听到太上皇如此哀恳乞求,心中复又一酸,声音略低了些道:“太上皇放心,陛下天性至孝,此举只为肃清朝纲,并无心惊动太上皇与太平公主。”
此刻的皇帝正按剑于太极宫北门的禁军大营中踱步,外面不时有咄咄的靴子声跑动来去,李慈和常元楷的尸身还血淋淋扔在屋角,因皇帝并未下令,也无人敢动手搬出去。一众金甲鳞鳞的将士中,唯有皇帝只着一身圆领遥溃蚶词甭飞厢ネ繁涣苁耍餐严轮涝谝慌裕乒庀侣冻鲼藿羌父棠糠⒘恋囊俊K屯汾に贾弊旖墙裘颍袒雒婕丈霞傅郎钌钗坡贰1泵沤突实鄄凰闵瑁錾胨婪渤靡膊皇峭芬换兀皇呛鋈痪醯茫戎锩鹞な鲜蹦且馄绶⒌纳倌辏矍暗奶熳泳瓜袷抢狭耸辍
果毅将军李守德匆匆奔进来,皇帝骤然抬头,急切问道:“抓到了没有?”李守德抹去一把脸上雨水道:“幸得陛下安排周全,太平派去救儿子的人还未进得府邸就被收拿。臣将薛崇简与他娘子都拿了,押在臣的营中,听候陛下发落。”皇帝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道:“太平穷途末路之时,也顾不得这个儿子了。”高力士道:“太平逃出城去,终究是放虎归山,请李将军立即出城搜拿。”皇帝淡笑道:“她的靠山在城内呢,跑出去是自寻死路,搜拿之事交给葛福顺将军便好。”
说话间王琚匆匆进来。他虽也是一身湿透,却是满面春风,笑道:“陛下,萧至忠崔湜已经拿下,窦怀真那老儿逃出家门,不妨道路湿滑,掉沟里跌死了,臣让人捞了出来,也带了过来。”皇帝抿嘴微微一笑道:“有劳爱卿,如此,李将军将这一干人犯一并押送万年县狱中,朕明日发落。”他回头笑道:“苏学士的文章写完了么?”
角落中的苏颋抬起头来,他一身缁衣,黑布裹发,清俊面容颇显消瘦憔悴。他的父亲苏瑰去世不久,如今还丁忧在家,昨日高力士匆匆将他接入宫中,他万料不到竟是与他商议如此大事。他两夜未眠,虽眼中布满血丝,但神情还算平静,将笔缓缓搁下,跪起身子,轻轻点头道:“诏书已经草就,请陛下过目。”
皇帝走上前,拈起几张黄帛,一目十行扫了一遍,笑道:“当日李峤说小苏学士思如泉涌,这几篇文章合当你来写。随朕去见太上皇吧。”苏颋垂首道:“臣乃不祥之身,此等大事,臣理当回避。”皇帝脸色微微一沉,道:“苏学士是孝子,不愿随朕落恶名。”苏颋叩首道:“昨日陛下传召,臣当即夺情入宫,只因此身属君,国家危亡之际,自当挺身赴难。今日陛下澄清玉宇,颋,文墨雕虫之臣也,再留于陛下身边已无所裨益,自当退归里门守制。”
皇帝凝望这少俊才子片刻,他清华的风度神情,令人再想不到他马厩中度过的少年光阴,凭什么父辈的错误,他们就无可争辩无可报复?皇帝俯身在苏颋耳旁低声道:“可知朕为何要你来写这篇文章?”苏颋稍稍抬眼与皇帝一碰,复又低下头去,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知臣苦,臣亦知陛下难。”皇帝叹了口气,轻拍拍苏颋的肩头,道:“忠孝不得两全之苦,不独你们臣子才有。”他直起身道:“罢了,朕成全你做孝子。”
皇帝来到承天门楼殿时,下了一夜的暴雨已经收住,东方泛起灰白的晨曦。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清凉湿润之气,晨风吹来,他的衣袂猎猎而响,似有腾空欲起之意。他睥睨着身下广袤的长安城,远处朦胧的山脉温柔起伏,如同横陈的少女胴体,是这般的妩媚多情。倾城倾国,没有哪个女人能倾城倾国的,唯有这锦绣河山的娇艳,可以如此激发男人的豪情、志气、胆略,令人为此粉身碎骨,百死无悔。昨夜的离别,心痛,战火,恐惧,故人嘴角淌下的鲜血,都在晨风中飘渺如云。他知道不过不了多久,旭日东升,阳光所到之处,皆是属于他李隆基的光辉盛世。
皇帝进入殿中,郭元振匆匆迎出来,叩首道:“臣恭贺陛下肃清寰宇!”皇帝道:“太上皇与大哥可好?”郭元振蹙眉道:“太上皇受了惊吓,目下圣体虚弱,臣照料不周,显酿大祸,请陛下治罪。”皇帝扶起他道:“朕的父兄,朕心中有数,昨夜你比朕艰难。”
他举步入内,先听见一阵咳嗽声,继而是瓷器粉碎之声,太上皇咳着道:“三郎……三郎来了么?”皇帝快步进殿,见一名太医与李成器皆跪在太上皇榻边,地上是跌碎的药碗。他向那太医吩咐:“再取一碗药来。”在榻边跪下道:“臣万死,令爹爹受惊了。”
太上皇奋力撑起身子,死死攥住皇帝的手臂,急切道:“太平,太平在哪里?”
皇帝见父亲发髻散乱,一缕乱发贴在颊边,竟已是灰白之色,看到他颤抖的手因为用力,手背上暴起青筋来,那样虚弱苍老,与平日里所见的温润从容态度皆不相同。奇怪的是他竟不觉丝毫怜悯,反倒有种厌恶,他记得宫人们说,母亲出事的时候,父亲行止如常,那么若是今天他与太平一易胜负,他的父亲应当也会行止如常的。他转脸去望李成器,见李成器一直双目低垂,对自己恍若不见,倒是有些诧异,道:“大哥不想问花奴么?”
李成器较之太上皇倒是平静许多,淡淡道:“元妃是个可怜人,请你莫再难为她,便放她回家去吧。”皇帝这才明白李成器竟是做着了以身相殉的打算,揶揄一笑道:“嫂嫂并无过错,大哥怎么要出妻呢?放心,太平在终南山上,花奴在万年县狱中,我没有伤他们分毫。”
太上皇眼中终是掠过一丝喜色,他握紧皇帝的手道:“爹爹知道,爹爹知道你会遵守誓言的。从前是爹爹错了,爹爹不该袒护太平干政,明日,不,今日爹爹就还政于你,只求你放她一条生路,爹爹求你了!”
皇帝微微一笑,道:“当日爹爹也这样求过则天皇后么?”太上皇一怔,不知他话中何意,皇帝已不置可否地笑道:“爹爹身子不爽,臣亦不忍爹爹为国事操劳,因此替爹爹写好了几封诏书。”他侧头吩咐高力士:“念。”
高力士从怀中取出那卷黄帛,尖着嗓子念道:“天步时艰,王业多难,乱常干纪,何代无之。我国家累圣膺期,重光继统,戎蛮慕义,遐迩无虞。朕以寡昧,嗣守丕祚,响明而理,昃景忘劬。冀宇内之小康,庶群生之遂性。又使家知礼让,人尽忠良,不谓奸宄潜谋,萧墙作衅。逆贼窦怀贞、萧至忠、岑羲、薛稷、李猷、常元楷、唐睃、唐昕、李晋、李钦、贾膺福、傅孝忠、僧惠范等,咸以庸微,谬承恩幸,未申毫发之效,遂兴枭獍之心。共举北军,突入中禁,将欲废朕及皇帝,以行篡逆。朕令皇帝率众讨除,应时殄尽。元恶既戮,奸党毕歼,宗社乂安,人神胥悦……
太上皇听到那一串名字时,一阵揪心痛楚,复又有些眩晕气短,待凝神听完,见并未提到太平公主,心下复又一宽,黯然道:“你处置得很妥当,拿来我署名用玺吧。”高力士将那张帛布放置于案头,太上皇提起笔来,无奈手抖得厉害,喘了口气道:“凤奴,你帮我一把。”李成器心中一酸,含泪扶住父亲,握住他的手写下几个字,复命高力士取来太上皇玉玺,加盖其上。
高力士又取出第二封念道:“大宝之尊,谅非为己,神器之重,必在与能……朕方闲居大庭,缅怀汾水,无为养志,以遂素心。凡百卿士,以洎黎庶,宜体朕怀,各尽诚节,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太上皇听了两句,便知是他逼自己还政的诏书,也就无心仔细去听,他默默握住李成器的手,心中一阵茫然,当日若听从了太平,立李成器为太子,又是何等情景,会令国家太平,他们兄弟和睦吗?还是转一圈轮回,终究又会回到今日,回到眼下,这是他们李氏从建国之初无可躲避的咒魇么?
他忽然想起去年他为梁武帝所写的赞文:“缅惟梁武,九五居尊。何为自屈,沈冥释门。灾兴佛寺,兵缠帝阍。竟罹凶逼,天道宁论。”那时候他还嘲笑了人家,想不到今日这“兵缠帝阍”的下场便落在了自己头上,且兴兵的还是自己的儿子,不知后人该如何嘲弄他。他,太平,凤奴,三郎,他们都错了,可是他们寻不着对的路。
李成器见高力士再将这封诏书捧上,终于忍不住目视皇帝道:“三郎,你如此逼迫君父,就不怕董狐之笔吗?”太上皇忙用力捏了捏李成器的手,道:“是我要还政与三郎的,我的身子精神都不行了,实在难举神器。武德殿我也不宜再住,就百福院吧,那里凉快,去让豆卢妃布置一下,我今日就搬过去。”他心知自己在这宫中,无论何等名位,真实身份都是囚徒,那么他会找一处安静的囚笼呆着,只要知道亲人平安便好,他此生一无是处,唯一的学问便是忍耐。
皇帝望着父亲签完了两份诏书,微微一笑道:“爹爹身子不适,臣不敢多扰,我命人去请豆卢娘子来照料,大哥随我上朝去吧。”太上皇抚着皇帝的手背,含泪道:“三郎,爹爹多谢你。”皇帝强忍下心中的厌恶之情,亦笑道:“爹爹保重。”
他们走出殿来,李成器忽然道:“三郎,你对爹爹说的,是真的?”皇帝负手转过身来,笑道:“大哥不信三郎?我对爹爹发过誓,此生不会伤害姑母一家。”李成器嘴唇颤抖片刻,忽然扑通一声跪倒,伏地重重叩首,李隆基道:“大哥折杀鸦奴了。”却不曾动手去扶,向高力士一扬下颚,高力士忙上前扶起李成器笑道:“宅家从不许您行大礼的,殿下请起。”李成器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见他一面。”李隆基道:“此时朝堂纷乱,大哥与花奴相见有些不便,放心,他不过暂在牢中委屈几日,做个样子,没人敢难为他。”一阵洪亮的钟声传来,李隆基笑道:“要上朝了,我们快走吧。”他当先迈出殿去,微微仰首,用面目承接云开雾散后的瑰丽朝阳,只是他脸上,却带着一分冷峭的笑意。
许多大臣只知昨日城中大乱,却不知一夜之间已是天翻地覆沧海桑田,朝班中一夕之间就空出来的许多位子来。叩拜之际偷偷举目,年轻的皇帝高坐于御座之上,两旁倒是数年来头一次未挂帘幕。随着帘幕一并撤下的是太上皇李旦的权柄,臣僚们各怀了一副心肠,恍恍惚惚挨过了一场早朝。太多的灾难几乎要磨灭了人们的希望,皇帝年少气盛雷厉风行,他们皆知一场清算方刚刚开始,谁也不敢笃定自己能分得几滴盛世的雨露。
退朝后皇帝命人送李成器去百福院中侍奉太上皇,自己回到武德殿,招来葛福顺询问:“太平的家人都归案了么?”葛福顺道:“皆已下狱,只是太平的女儿灵觉县主昨日押送途中小产了,要不要给她请大夫看看?”皇帝冷冷一抿嘴,道:“她郎君唐晙是要明正典刑的,这下倒免去了朕的麻烦。叫狱中的大夫给她瞧瞧吧,若能活下来,朕将来准她出家。”他吩咐:“你还回终南山去,太平在山上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不要用强,但务必不可让她与朝中大臣联络。告诉她,她的儿女皆在朕手中,她不想看他们头悬城门,就老实下山吧。”
高力士嘴微微一动,皇帝笑道:“你有话就说。”高力士道:“奴婢总觉得,留着太平是一大祸患,她在朝中根基太深,万一给她死灰复燃了……”皇帝笑道:“谁说要留她了?”高力士诧异道:“可是宅家对太上皇说……”皇帝道:“朕是起过誓的,所以,处置太平的诏书要太上皇来下。”
葛福顺走后,皇帝随意靠着屏风歇息,他不知是不是累过了头,身子分明酸软无力,神智却还清醒,只是怔怔出神,早朝时的兴奋与踌躇满志散去,尘埃落定后倒有无边的疲惫与空虚侵袭而来。高力士见他有些怔忡,上前轻声道:“宅家睡一会儿吧,奴婢给您按按太阳。”皇帝低声道:“元沅的后事,你处置了么?”高力士再听到这个名字,有恍如隔世的惊悸,竟是打个寒颤,忙道:“奴婢这就去料理。”皇帝道:“哦,她房中柜子里锁了个檀木奁盒子,你去取了给朕。”
高力士去了半个时辰后匆匆回来,见皇帝竟伏案睡着了,他忙悄悄跪下,不妨那盒子放在地上时却“哒”地轻响了一声,皇帝叫道:“元沅。”高力士忙道:“奴婢已经将事情办妥,盒子取来了。”皇帝这才朦胧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