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也没有人同翟英一起走,他独来独往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径自走了。晚上到了家没多久,京兆尹裴宋就偷鸡摸狗似的从后门进来了。
八面玲珑的‘及时雨’裴宋跟又臭又硬的翟铁嘴是朋友,这是鲜有人知道的事。
“哎我说你就不能不去凑热闹吗?你最近是不是又觉得自己脑袋太硬想去砍两下试试啊?我的祖宗啊,要上折子你也挑个黄道吉日好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翟英从案卷中抬起头来,就见裴宋大喇喇的走进来,一副去赌场输光了全部家当的表情。
翟英扫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干自己的事。
“嘿你还不理我,你知道你参的是谁吗?洛阳王啊,那是你能随意动的吗?”
翟英终于有了点反映,“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我说你是不是傻啊!这一听就是客套话好不好?客套话!你能当真吗……等等,你不会是真的要……”
裴宋打量了一下翟英手里的卷宗,不由悲从心来,一张脸皱成了苦瓜,“红河岭的事你也要插手?黎王都死了,你是准备跟洛阳王死磕吗?你不是一直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儿不是洛阳王的错吧,他那时候也顶多是个小娃娃。”
翟英沉默了,良久,才又道:“可他是黎王的儿子,是苏世辉心里的小主人,他也许是善的,但他今日能调动神箭兵,明日便能调动大军攻城。”
“这都是你的猜想。”
“但不代表不会发生。”
看着友人凝重的神色,裴宋在心里叹一口气,“我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此事是有人在针对黎王一脉,若你插手,岂不着了他们的道儿?”
“但就因为这样,我就什么都不做吗?那谁来给那些无辜被害的人一个交代?”
裴宋语塞,翟英又道:“国子监时,我们曾发过誓,愿以夏师为榜样,穷尽一生求政治清明,那个誓言,我到现在也不曾忘。我不管输赢,只论对错。”
裴宋无奈摇头,“可对错在大事之前太过渺小了。”
“若连如此渺小之事都无法坚持,那我们该如何成大事?”
“可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知道真相,才是最痛苦的事。十几年前,或许就是考虑到这样,真相才会被掩埋。”裴宋叹道。
翟英的眸光却依旧坚毅,“但如今已今非昔比,犯错的人终究要付出代价。”
与此同时,重霄殿。
燕三白从外面回来,听零丁说了早朝的事情,便径自去找李晏。
李晏被禁了足,正独自站在朱楼上,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一站便是许久。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没回头,不一会儿便听温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开心啊?”
李晏这才转过头来,那昳丽的容颜上黛眉微蹙,薄唇抿紧,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求安慰的可怜神情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燕三白饶是与他相处了这么久,被这样看着,耳朵仍会不自觉的发烫——即使知道这都是假装的。
“莫要卖可怜,当我还看不出来么?”
李晏被戳穿了也不尴尬,双手揽住他的腰,凑近了咬了咬他泛红的耳垂,“你就不能遂了我一次,非要拆穿我。”
燕三白别过头,“你若是不次次都得寸进尺,我就是次次顺你又何妨?”
李晏讨饶,“状元郎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下次不敢了。”
燕三白羞怒,抓住李晏在他身上游走的爪子,“我看你一辈子也改不了。”
“那就不改了罢。”李晏蹭了蹭他的脸颊,大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像只慵懒的大猫。
燕三白也是拿他没有办法,余光瞥见李晏方才拿着的那枚玉佩,道:“翟御史的事……”
“放心吧,我可没真生气。”李晏道:“不过,以后若是我真当了摄政王,以我这懒散随性的性子,有这么一个刚正不阿喜欢死谏的御史,想必会很头疼啊,还会胸闷气短、郁郁寡欢……”
燕三白笑了,“那要怎么办?”
“像这样。”李晏低头攫住他的唇,撬开他的牙关,十指插入发间托在他脑后,肆意的亲吻着。
楼下路过的零丁赶紧捂住自己的眼睛——要瞎了要瞎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王爷还能要点脸吗?
其后的三天,因为禁足令,李晏老老实实的待在重霄殿,哪儿也没去。每日眼巴巴的看着燕三白出去,终于体验了一把深闺怨妇的心情。
相较于重霄殿的平静,外面却是已经闹翻了天。李晏不上朝了,朝堂上就更没了顾忌,文武百官差点就要打起来,据说苏世辉在家里已经打碎了七八个花瓶了。
而民间的暗流也越来越汹涌,针对黎王而来的诘问一波接着一波,像郑庸那样的有关者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虽全部被请到大理寺,但长安的百姓都看在了眼里。
真相,就这样在一日又一日的人心涌动中呼之欲出。朝廷迟迟不给一个交代,而洛阳王更像是自知有愧而躲了起来,这让长安的百姓们心里矛盾极了,也焦虑极了。
翟英上折子参了李晏一本的事情也不胫而走,翟英名声在外,这对李晏来说又是个不利的消息。
最近的御史台也是炸了锅,很多人猜测他们是不是要彻底跟李晏杠上,除去这个存在于大周的最大隐患。
皇帝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局面离失控仿佛只差临门一脚。
九月初的天,终于开始转凉了。
燕三白独自穿过朱雀大道,站在院墙外等候,待看到归人,才整了整身上那件李晏亲手为他披上的薄纱外衣,迎上去,温文尔雅问好,“翟大人。”
☆、第97章 说
“燕大人若是想要替洛阳王当说客,就请回吧,你虽清名在外,但我知道你是他的知交好友。”翟英下了轿子,语气还算客气,至少燕三白在他这里的印象并不差。
“翟大人别急,在下有一物,大人看了再下定论也不迟。”说着,燕三白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翟英。
翟英倒要看看燕三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狐疑的接过来看,仔细一打量,神色却有些变了,“这是……夏师的玉佩?”
夏师,就是夏灵均,翟英从小到大最崇敬的人,他虽从未见过夏灵均,但却一直在心里尊他为师。燕三白拿出夏灵均的玉佩当敲门砖,可算是打在了他的七寸上。
果然,翟英沉吟了一会儿,便递还玉佩,将燕三白请了进去。
翟英家很是清贫,因为一人独居,所以连个粗使丫鬟都没有。他自己去沏了壶茶过来,听燕三白说话前,开门见山,“我可以听一听你的话,但我必须提前告诉你,我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燕三白温和一笑,“翟大人不用担心,在下今日来,只是想与翟大人叙叙旧。”
“叙旧?我们之前好像并不认识。”
“翟大人不想知道关于夏大人的事吗?”
翟英顿了顿,目光略显怀疑,但想到外面关于燕三白无所不知的传闻,又按捺了下来,“你说。”
燕三白啜了一口茶,缓缓道来,“夏大人的事,想必翟大人也很清楚,他用自己的死激起了长安百姓最后的血性,里应外合,让已经是残军的起义军攻破了城门,打下了这座千年雄城。他死得壮烈,受万人敬仰,就是翟大人你,也视他为楷模。”
“可是翟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在那场惊世大战里,付出巨大牺牲的又何止是夏大人,何止是红河岭?”燕三白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肃杀,眨眼之间,仿佛便将人带回了那个血腥的年代,“翟大人你要为无辜者申冤,为死难者正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针对的,恰恰也是你口中的无辜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翟英沉下脸来。
“洛阳王李晏,亦是大周的百姓。”黑色的瞳孔直视着翟英的眼,燕三白正色道:“他的母亲被乱军击杀,洛阳城一战,他更被悬于城墙示众,若不是罗刹救他,他亦是你口中的无辜者。被抛弃,被背叛,日日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可没有人觉得他可怜,只因为他生来便是李刈的儿子,死了也是应该。”
燕三白的声音仍是轻缓的,然而那其中泛出的浓浓的血腥气,却叫翟英暗自心惊。
“属于他的战争从未结束,因为即使是所有人都安享太平的现在,他也仍旧处于明枪暗箭之中。因为如翟大人这样的正义之士,都未曾真正替他考虑过一次。当然,李家坐享了江山,付出一定的代价是理所当然的,至少李晏还活着,成功的享受到了荣华富贵,但是……”
“但是什么?”翟英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你是希望我看在他曾吃了那么多苦的份上,就对红河岭的事避而不见吗?”
燕三白缓缓的摇摇头,“在下说这些,仅只出于私心,在下是他的朋友,他的悲苦便是在下之悲苦。只是希望翟大人能更平和的去看待他,像看待任何一个大周子民一样去看待他,你并不了解他,又如何去判断他究竟会不会做出有害于大周之事?纵是夏大人,亦不会因为一个未知的可能而抹杀一个人,若那样做了,与那些终日只知趋利避害不论对错之人,又有何区别?”
顿了顿,看着翟英稍显复杂的表情,燕三白又道:“翟大人又焉知,大周的敌人,何尝不想借周人之手除掉洛阳王,毕竟,在他们眼里,黎王一脉亦是大威胁。届时,文武离心,太子年幼,皇帝陛下分身乏术,大周……该如何是好?”
若说先前燕三白的话是对翟英内心的拷问,让他产生了些微踟蹰,但还不至于动摇本心的话,那么现在的话,就等于是三伏天的一桶凉水,浇得他心中一片冰凉。他忽然想起针对李晏的那一次次刺杀,那频率,甚至超过了皇帝。
燕三白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效果到了。这还是他没有把皇帝的身体状况说出来的条件下,勾勒出的未来就足以让人心惊。
茶叶静静在杯中沉淀,燕三白敛眸,掩去了眸中被回忆掀起的血色,“夏大人当时完全可以活下来,可他却选择与前朝一同死去,那是因为他看到了未来,知道有人必须流血。红河岭一事很快便会有定论,在下想恳请你,当最后时刻到来之时,让那些有罪的,无辜的;心怀鬼胎的,坦荡磊落的,都有一个说话的机会,让自己看的更多,听得更多,目光更长远,才能知晓,活着和死去,究竟哪个更重要。”
翟英沉默着,端起茶杯猛喝一口水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喉咙,凌厉的目光直指燕三白,“你对洛阳王就这么有信心?”
“在下愿以这块玉佩,和项上人头担保,洛阳王绝不是你所担心的那种人。”燕三白温和,却也坚定。
这样的燕三白,当真如皓月清风,翟英自诩清流,但此刻竟也生出一丝折服之心。
而此时的玄铁牢房里,相似却不相同的一幕正在上演。
关卿辞面无表情的看着秋蝉,眉宇间透露着一丝不耐烦,秋蝉却恍若未见,娇俏的笑着,“关大人莫急,我想,外头已然喧嚣尘上,红河岭的事情,快要尘埃落定了吧?”
关卿辞本不想跟她说话,但透露红河岭消息给他的人明显与这个秋蝉有关系,所以他才会在这里,看看对方还有什么花招。他此时的心态很平和,因为李晏的决定,已经由燕三白渐渐传达到了他这里。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枯坐了一夜,直到天际泛白,才稍微动了动。十几年的追索,突然有了结果,他的心里空荡荡的,整个人就像游魂一样,突然觉得很累。
但是途中遇到了燕三白这个朋友,还是好的。
李晏给出的解决方法,在他看来也是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愿生者安乐,死者安息。关卿辞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只待他亲眼见证那一幕,心里的巨石就可以彻底放下了。
可是……
“你不会以为,黎王所做的,仅仅是冷眼旁观见死不救这么简单吧?”
“什么意思?”关卿辞的目光陡然变得森冷。
秋蝉掩嘴笑着,目光里却布满了调戏和唏嘘,“关大人,看着家人在自己面前一个一个死去的感觉并不好受吧?到处都是血,到处都在喊救命,而你只能躲在一个偏僻阴暗的角落里,什么都做不了……”
“闭嘴!”关卿辞的脸色更冷,却有些发白。秋蝉的话无疑勾起了他心底最深的魔障,让他刚刚恢复平和的心海陡然掀起波澜。
可秋蝉却仿佛还觉得不够,空灵婉转的声音宛如魔鬼,“关大人,你难道还想不到吗,杀你满门,让红河岭血流成河的凶手,究竟是谁?”
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涌向脑海,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被恐惧压制的记忆都被翻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凄厉的惨叫声犹在耳畔,共同交织出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然而那段过往忽然亮了,在那血光之中,关卿辞又像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