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入座后,专请名师奏古乐伴宴,上了几百道名菜:道口烧鸡,抓炒鱼片,填烤鸭,锦绣薏米羹,罐焖鱼唇,一品豆腐,三仙丸子等等。进士多数都出生贫寒,加之饿了一个下午,看着面前的御膳,眼珠子掉了一大片。
皇上允许动箸后,没人讲话,就筷子和碗乒乒乓乓,几张桌子开了锅。唯独游信一人舀了些荷叶膳粥细嚼慢咽。皇上看到了,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爱卿为何不吃点别的?”
皇上一开口,众人都停手。
游信还是一副天塌了都压不死他的模样:“待大家吃完了再吃也不迟。”皇上点点头,笑道:“朕不过是问问,不用那么拘谨,继续吃罢。”然后对身旁的季斐然小声道:“游信若表现好的话,提他做翰林院侍读。”季斐然道:“遵旨。”
视线刚好和对面的游信撞在一块,对他抛了个媚眼。游信微笑着点点头,埋头喝汤不再看他。皇上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好生吃饭!”
第 6 章
不过多时,常及来到了琼苑,说是过一段时间番子要来长安给皇上送礼,问皇上是否要派人去迎接。皇上说:“让季斐然去罢。”季斐然叹了一口气:“臣遵旨。”常及道:“说到番邦,再隔段时间便是齐大将军的忌日了。”
皇上回头看了一眼季斐然。季斐然正端着酒壶,将状元红倒入了归衡启的酒杯中。皇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朕知道。”归衡启推了推季斐然:“季~~季大人,酒都满出来了。”
季斐然一怔,将酒壶轻轻放在桌子上:“尊中酒满身强健,喝!”
皇上咂嘴道:“他们从哪个门进来?”常及道:“回皇上,从北门进来。”季斐然的胳膊一歪,玉雕酒壶在桌子上绕了几个圈,最后还是打倒了,酒水汩汩流出。
皇上蹙眉道:“叫他们改从别的门进。”
常及也朝季斐然扫了一眼,凑过去小声道:“看样子今儿个季大人又要闹出事了,微臣担心皇上受惊,还是先回去罢。”皇上迟疑了片刻,起驾回宫。随后新进士们也跟着离开了。
季斐然喝得烂醉,伏在石桌上,死撑着不肯闭上眼。归衡启坐在季斐然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季斐然抓起扇子就朝他手上打去。归衡启揉着自己被扇红的手:“季大人,天黑了,该回家了。”
季斐然坐起来,两眼慢慢闭上。许久,又迅速睁开。又慢慢闭上……重复了好几次,才蹦出俩字:“弹开。”归衡启原本还准备说话,季斐然的扇柄又落在了他的头上。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幽怨地说:“我走了,你明天不要又说我不管你啊。”
我说了你能奈我何如!”在他脑袋上又敲了一下,终于把人给敲走了。季斐然自顾自地趴在桌上,小指头勾住酒壶,往喉咙中直接倒酒。被呛了,丢了瓶子干咳几声,又趴在了桌子上。明亮的双眼蒙上了一层薄雾:
“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
翻了个身,仰头微笑了许久,抓了一颗花生米,往天上一抛,张嘴接住。一个人在宁静的琼苑里玩了半个时辰,突然抓了一把花生米朝一颗大树扔去:“贴着树这么久也不累,啄木鸟么。”
树后走出一个人,一身简单飘逸的衣服。
“原来季大人一直知道我在。”被人发现了,游信反倒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季斐然朝他勾了勾手指头:“来来来,坐,喝酒。”游信慢慢走过来坐下,斟了一杯酒,小酌一口:“季大人为何不想去北门接人?”
季斐然对着壶嘴喝了一会,端着酒壶,双眼朝游信一瞥,嘴角扬了起来。游信亦但笑不语。季斐然慢慢靠过去,打了个酒嗝儿,冲着游信呵了一口气:“闻到没有,状~~元~~红~~”
游信还是一脸淡淡的笑容:“闻到了。”
季斐然笑了一会,用手撑着自己的后脑勺:“子望啊,知不知道方才皇上跟我说了什么?”游信摇摇头。季斐然扬头笑了一下:“他说,你要表现得好,就把你提升成翰林院侍读。”游信道:“皇上和季大人的大恩大德,不才无以回报。”
季斐然撑开折扇,摇了几下:“不会,想要回报很简单,只要你愿意。”游信道:“季大人请讲。”季斐然用食指关节刮了刮游信尖尖的下巴:“以身相许。”
游信一脸云淡风清:“子望见了男人就没反应,真是对不住季大人了。”季斐然丝毫未感惊愕,带着一丝醉意的眼一弯,脸往前靠了些:“我会让你有反应的。”
语毕,举起扇子盖住了两个人的脸,在游信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游信愣了一下,用手指按住了自己的唇。稍待片刻,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季斐然挑衅地瞅了他一眼,把挽起的袖子放下,站起来抖抖衣服,摇着扇子回尚书府了。
次日,游信的职官升迁为翰林院侍读,官拜正四品。
第 7 章 季斐然被贬了。而且被贬得心甘情愿,被贬得舒畅适意。确切说,是他和归衡启的位置交换了,贬成了礼部侍郎。归衡启悬着一颗心当了尚书。
被贬的理由很简单——玩忽职守,随意调动下属官员。游信被提拔后天,翰林院上书的折子里就有了他的一份。皇上看了奏折后以后差点又犯肺病,连面都没见就叫人去摘了季斐然的红宝石冠。
季斐然兴高采烈地冲回家告诉爹娘这个喜讯,不幸的是季老夫妇正在用膳,一听儿子说完话,季天策抬头,半只鸡翅挂在嘴巴上晃来晃去。
下一刻,那半只鸡翅就直飞向了季斐然的锦鸡补服。季天策拽着另半根鸡翅指着他:“你~~你这个小兔崽子,老夫说了多少次,不要把心思放在男色上!你还嫌你在朝廷在民间的名声不够臭是不是?给我滚出这个家门!我季天策没你这个儿子!”
季斐然被扫地出门,拍掉了身上的鸡翅,走出尚书府,碰上了正欲前来拜访的封尧。封尧担心地看着他说:“小贤,我听说你的事了。我去找皇兄求情好么。”季斐然摆摆手:“不用不用,小归不敢欺负我的。”封尧道:“可是你——”
“行了行了,不就少二十五两岁俸么,没有关系。”季斐然一脸老爷子似的超脱,“也难得你专程来看我,哪天我们一起去吃花酒。”说完就要走。封尧突然拉住他的手腕,把他扯了回来:“小贤,最近你怎么总是逃避我?”
季斐然甩了甩手,无用,只有任凭他拉着:“何故九王爷最近心思跟女人一样细腻敏感脆弱神经质?我逃避你的话还会同你讲话么。”封尧支吾了半晌都没说出话,神情却在抬头的一瞬凝固了:“小贤……小贤。”
季斐然道:“我的手都给你捏红了。”封尧做了个“嘘”的动作,拉他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指了指对面的茶楼。季斐然闻声看去,也是一惊:“宰相和状元郎也有一腿儿?”
茶楼上,常及和凌秉主正对坐着,两人挨得很近,常及正对着凌秉主的耳朵小声说话,凌秉主掂着茶杯盖,神情凝重,时不时地点点头。
封尧道:“你认为他们这样是在谈情说爱?”季斐然蹙了蹙眉,又笑道:“都快贴一块去了,不是谈情说爱是什么?常大人真是色性不改,啧啧啧啧,可怜的凌鼎元。”见封尧一直盯着他们,推了他一把:“小心长针眼。”
封尧的脸色黯了下来:“小贤,你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季斐然一怔,很快就笑了:“我现在不好看了?”封尧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叹了一口气,忽然搂住他的肩膀,将他抱入怀中。
“如果齐祚不死……我是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
怀中的人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也只是轻微的一下。季斐然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的颈间,声音放得很轻:“刚好我爹把我丢出来了,今天晚上我就来你府上。”封尧猛然将他推开,扶住他的双肩:“我不是那个意思。”
季斐然笑道:“得了,我不会和你争位置的。我说了,我永远是下面那个。”
封尧慌得手都开始发抖了:“我……我以后再也不提他的名字了,我也不勉强你了。你不要这样。”季斐然打了个呵欠:“你不收算了,我去青楼睡。”说完用力把他的手甩开,快速走开。
封尧追了两步,还是停了下来,看着瘦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季斐然没去青楼,倒回了礼部。一个员外郎来告诉他,归衡启有事告假了,临行前叫他小心点,因为朝中又有人谣传他游信的关系不正常。季斐然拍了拍那员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去告诉他们,我提拔游信是因为我相中他了。”
那员外郎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再点了点头。
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长安的四个大门用的是四圣兽的名字。其中,玄武门直通番邦之地,故此门鲜少有人来往。站在城内往外眺望远方,一片辽阔的草原。空旷的城门下,阴冷乌黑。僻静到走路都会发出回声。
任谁走过这里,都不会想到这里曾密密麻麻地站着半个城的老百姓。他们踮脚仰望着城门外,目睹军队走过,为他们的英雄欢呼万岁。
季斐然一个人走在城门下宽阔的大道,看着遥远的草原,突然停下了脚步。这一刻,玄武城门显得异常高大,城下的人,渺小而单薄。
季斐然半侧着脸长叹一声:“游大人,您老人家就没哪次肯正常现身的。”
第 8 章 话音刚路,游信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才参见季大人。”季斐然回过头来,下颌微微扬起:“这天色不大好,灰蒙蒙的。”游信道:“承蒙大人提拔,子望专程来道谢的。”季斐然笑道:“在礼部道谢不就得了?跟这么长一段路,不累么。”
游信道:“未料到皇上会降季大人的官职,否则子望定不会上书奏折。”
季斐然没有看他:“过河拆桥这样的事又不止你一个人会做,没必要故作内疚。”说到这,转头笑道:“你要不是这样的人,我还不会‘相中’你。”
游信眯着眼看了看天空,道:“看样子要下雨了,找个地方避一避?”季斐然点点头,抖了抖补服,往城内走去。游信跟着他走去。
不过多时,长安上空已是乌云密布,几道闪电擦过,劈得浊浪灰亮灰亮的。小贩收摊,行人渐少。一条玉河横垮过京师,水面圈圈点点。
岸旁数只斛舟,岸上一个小棚。
游信走到了小棚下,拨掉了棚上半垂的几根稻草,朝季斐然挥挥手:“季大人,暂时在这委屈了。”季斐然摇头,朝岸边的一个船家说了一句话,丢了几粒碎银在他手中,船家伸个懒腰,桨架在了船沿。季斐然轻松地跳上去。
游信跟着跳了上去,也给了那船家一些银子。
船篷中冒出个姑娘的头,两条弯弯的却月眉,一双杏眼,目光飞速在季斐然的脸上扫过,冲船家喊了一声:“爹,有客人么。”船家应了一声。季斐然拱手道:“可方便让我等小憩片刻?”那姑娘迅速点头,拉开了挂在船篷上的草席。
两人一起进去坐下,空气略潮。中有一个小桌,桌上一个盛了酒的缺口碗,桌脚一坛醪糟酒。那姑娘把碗往旁边挪了挪:“是我爹喝的。”季斐然翘起二郎腿,理了理衣角:“姑娘不会饮酒?”姑娘想了想,道:“只会一点。”
游信看了一眼季斐然,又往外面看去。
外面果然下起了大雨,篷顶被雨水砸得劈啪作响。推开小窗,河面上已泛起阵阵涟漪,滚滚波纹。船外清新,船内燠热。
季斐然道:“那真遗憾,我还说邀请姑娘拼酒呢。”姑娘的脸微微发红:“些许还是没问题的。”季斐然笑了笑,见她斟了一碗,接到手中,一饮而尽。姑娘端着碗,瞥了一眼季斐然,慢慢将酒喝下去。
直到酒坛子喝空了,两人才停下来。碰巧雨也小了许多。季斐然用袖子蹭蹭嘴角,畅笑道:“不醇不辣,却别有一番滋味。还未见过这么能喝的女子,姑娘厉害。”
那姑娘的双颊一直浮着酡红,经他这么一说,连脑袋都跟着埋下去了:“船上还有许多,公子若是喜欢,可以带几壶回去。”
季斐然摇摇头:“美酒配良辰,过犹不及。”
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季斐然挑开帘子从后面出去,微凉细雨落在发间,裤子慢慢被浸湿。玄武城门早已消失在江雾中,两岸琼花满目。
醉中自笑,酒醒还愁。
天渐渐黑了,船尾上水痕未干,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