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初低着头盯着药碗,手不自觉的摩擦着碗沿,呐呐道:“不,不是,你比我要聪明的多,那些医理你一看就懂,过目不忘,可我就不一样了。我看去的书,总觉得没多大的用……殷洛,我真羡慕你。”
殷洛沉默一会儿,才幽幽道:“那是因为,你太急躁,而且,少了调理。”
连初抬头,恰好撞进殷洛充满深意的眼。他听见殷洛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超过我。”连初心下一惊,随即无奈笑道:“原来你知道啊。嗯,以前有过一阵,现在没有了。”
殷洛抬手抚上连初的眼睛下方的那一片常年不褪的青褐色,语气缓慢,字句清晰:“你很用功,医书一本又一本的看。可是连初啊,看得多,不一定懂得就多。你自问,你看了这么多,又自己想过多少?合上书的时候,你还记得多少?你看进眼睛里的东西,有没有经过脑子?有时候医术典籍上的记载,也不一定都是对的。学东西,是要循序渐进的。连初,有条理的东西总比没有条理的要容易记忆得多,我也只是比你理清了那一点点思路,说我过目不忘那真是太抬举我了,我离这本事还差的远呢。”
“我……”连初刚想说话,看见殷洛的示意又闭了嘴。
他自嘲般笑道:“至于你说你羡慕我。我可真就不明白了。我身上有什么地方是值得羡慕的么?我无父无母值得羡慕?我一生病痛缠身值得羡慕?我一辈子无嗣不能育人值得羡慕?”
连初听到最后,嗫喏道:“这也就不一定……”
殷洛神色平静,淡定地喝着药汤,仿若事不关己。“师父说我先天体质偏寒,精血不足,又毒气缠身,浸入肺腑,这辈子恐怕是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之前你取笑我这辈子娶不到媳妇,一语成谶了呢。”
“啊,我不是有意的。”连初脸涨得通红,不停地用手搔着脑袋,“难怪,秋月当初对你示好,你却一直疏远她……”
“呃,那只是一方面,还有……咳咳,我好像对女人没有感觉。我也不想辜负人家。哎,秋月是个好姑娘,你别老嫌弃人家。要温柔点,温柔懂吗?对了,之前她还向我问你来着。”
“问我什么?”连初竖起耳朵。
“她就说来你名字,然后,呃,然后,”殷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然后表情很奇怪,欲言又止的。最后什么都没说就跑掉了。”
“啊?什么意思?”连初眨眨眼睛,“怎么听上去像个傻子一样?”
殷洛放声大笑:“你说她傻,小心我去告诉秋月!”随即又想到,自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笑声渐止,连初并没有注意到里面参杂着的落寞与无奈。他用一副看小人的眼神看殷洛,道:“哼,你就会告状……”随即又眼神一黯,“她问我干什么,她喜欢你,还给你做衣服呢。”
听他酸溜溜的口气,殷洛暗笑,道:“要不,我把衣服给你?反正你知道我不喜欢穿白的,太容易脏。”
连初扯扯嘴角:“我知道你懒。不过这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殷洛只是笑笑不说话。
连初想了想,盯着殷洛的眼睛,神色正经道:“殷洛,那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楚暮白?就是……呃,我是指正常的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我知道你之前是开玩笑的。”
殷洛心里一突,没有马上回答,慢慢地放松身体靠在床沿上,闭上眼,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连初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沉默,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便不再管他自顾自得收拾起东西。要走的时候,突然听床上的人喃喃道:“……人活着,总应该为自己争取点什么,不是么?”他答非所问,连初听得一头雾水,又见他闭口不说话了。
“走不动了,让我歇会,歇会。”殷洛拖着无力的身子,扶着旁边的廊柱重重地一坐。他最后还是让连初带着自己去方诺的住处,自己经手的病人就要负责到底。虽然方诺的半途离去曾让他很是不开心。
殷洛住的秋分院与方诺现下住的未茗居离得并不远,出了小院走一段石子路,走过一段长廊,一直通到底,便是未茗居。但殷洛还是在途中休息了三回,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殷洛哪里是一顿不吃,他这几天又开始反胃反得厉害,除了加了滋补药材的汤药之外是粒米未进。殷洛一半身子靠着身后的廊柱,一半倚着旁边的连初,放松身体,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瘫在那儿。
他一抬头,便能看见悬挂在廊檐下的灯笼。这条长廊上的灯笼似乎与前天夜里见到不太一样。这些只是外形相似,而且要简洁许多。作为支撑的骨架被雕成不同的形状和花纹,灯角部分有的锐利张扬,有的钝朴含敛,灯身上的彩绘也是不尽相同,花鸟虫鱼,梅兰竹菊,甚至还有复杂的亭台楼阁,街道廊巷。
殷洛转着脑袋细打量着悬在自己头顶上的那只纸灯,发现灯壁上还绘着人,看模样身形是应该是一个少年。少年身着一袭红衣,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架古琴,桌边附近种着两株桃花树。应该正值开花的季节,树上桃红一片,还有点点落花随风飘下,沾在少年的发丝,肩膀。
微风拂过,流苏轻晃,灯身摇曳,伴着微微打转,画中的景物似也动了起来,虽只是简单勾勒,却也难掩画中人的清雅灵秀。灯身被细木骨架分成六个格子,但画面的内容是连续的,桃树的不远处,还有一部分的长廊。
“哎,这灯上还画着人呐!”连初瞧得是另一盏灯。殷洛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盏灯上的人依旧一身红衣,披散着头发,一只手中拿着一只酒杯,另一只手放在鼻下唇间,十指丹蔻,额上的青丝垂下几缕遮了小半张脸颊,虽然样貌并不能精细分辨,但浑身散发着妩媚风情。他又看了其他的灯彩,发现每一盏灯上都绘着一个人,有的执伞静立,有的倚窗凝思,有的低头品茗,还有便如刚才看的那般,含指媚笑,透着风情万种。所有的人,清一色的一袭红衣。
“你说这灯画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连初抖着二郎腿道,身后传来清晰的抖动让殷洛很不舒服。
“你管他是不是一个人……哎呀跟你说了多少遍,别没事就抖腿,这习惯什么时候能改啊……走吧。”殷洛说罢起身,连初在后面咕哝了一句,没听清,大抵是闲自己管太多。
两人往前走着,殷洛又抬眼看了看轻晃的灯彩,似乎这一片的灯,要比刚才看见的要显得旧一点,灯架的漆似是黯淡不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两人终于走到未茗居。进了院落,殷洛随意扫过一圈,望到某处时一怔,石桌,古琴,旁边的两颗桃花树……只是现在已是五月中旬,早已没有了桃花,有青色的小果实在茂密的绿叶间若隐若现,不远处便是未茗居长廊。这番景象,不是在刚才的灯壁上的画中……
“殷谷主,穆公子。”殷洛被一声叫唤拉回神。偏回头看见方忠正从正居室的台阶上走下。老管家上前一揖,眉眼慈祥,笑道:“殷谷主身体可好?之前可把老朽吓坏啦,听穆公子说了没事,老朽和少城主才放心。”语气温和,像是父辈对子孙的家常问候。
殷洛也回以微笑,虽然隔着纱布对方看不见。“都是老毛病了,却害得方公子和方管事担心,殷洛真是过意不去。”临到门口,才想起还没通知别人,就自己先来了,忙补充道:“此次未让人通知便自行前来,不知方公子是否方便?”殷洛之前在谷中是主人,也是那些病人都是为了求医而来有求于人,自己自然不必通报,房间是想进就进了,最多进前敲门,再者乔若依在的时候也没有立过什么礼仪规矩。只是现下出门在外,比不得谷中自由,虽依然是别人有求于人自己,但出门前连姨告诫过他,做人嘛,还是要含蓄自谦一点的好。
“无妨无妨,”方忠挥挥手,“让殷谷主带病前来已经是老朽待客不周,况且谷主对我家少城主有救命之恩,谷主在城中不必客气。少城主现在正在房中,老朽这就带谷主和穆公子进去。”
殷洛微一低头,“有劳方管事。”
未茗居是方诺在凌波城的其中一处居所,其间布置以雅致为主,虽没有过分华丽的装饰,但房梁四壁均是精雕细琢,做工讲究,精细而不失大气。殷洛穿过外间和里室的屏风之后,看见房内的景象不由得吃了一惊,停了脚步。方诺正扶着一个做工精致的灯笼在上面细细勾画着,房间里的灯架上摆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灯壁上勾勒着亭台景致,有室内有室外,但无一例外的,都有描绘一个人,一如之前在未茗居前的长廊檐下看到的那般。
见殷洛他们进来,方诺对他们点一点头,以示问好,笑道:“殷谷主亲自前来,在下不甚荣幸。听人说谷主大病未愈又是徒步而来,在下未能安排得当,又是心感有愧。”说话间放下笔,手中未完成的灯盏却未放下。
“少城主言重了,是殷洛贸然打扰了少城主才是。方见少城主似是有事未完,不如先行做完。”
“那劳烦殷谷主和穆公子先稍事休息,方诺不会用太久时间。”说完也不多言,低头拿起笔继续在纸上一笔一笔的勾绘着。
殷洛和连初找了位置坐下,方忠上了茶后就离开了。殷洛因蒙着面纱不方便饮茶,四下张望,闲来无事,便拿起杯盅把玩。房内安静了一会儿,方诺突然道:“三日后有个华灯会,不知殷谷主有没有兴趣?”
殷洛正研究着杯盖上的水墨虾画,听见方诺问,于是放下茶盏道:“我听楚暮白提过,要是那日我身体感觉好些了就去凑个热闹。”
方诺点点头,道:“华灯会是越州一年一度的头等节庆,很多外地的人们也会慕名而来。像我们长在本地的人,见过那么多次,都对此还抱有期待。殷谷主若有机会去,定不会叫你失望的。”
“但愿吧。”殷洛捧着茶盅,嘴边弯着浅浅的弧度,“要说花灯,我们方才经过的那条长廊上倒是挂着很多,听暮白说那些都是你自己做的。看样子少城主的手艺不会比外面的灯匠师傅差。现在看少城主这阵势,是要在华灯会那日卖灯笼吗?”殷洛忍不住促狭道。
方诺笑出声来,摇头道:“我哪能跟那些灯匠师傅比。”说完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手中一停,终是抬起头,看着殷洛,眼神复杂,还带着一丝玩味。殷洛被他看得有些不舒服,心里毛毛的,刚要开口,却见方诺已经低下头,手中又开始活动,语气淡淡道:“殷谷主可知我越州城的华灯会的来历?”
“呃……恕在下孤陋寡闻……”殷洛心想,我可是头一回出谷,第一次来你越州,这地方有哪些习俗我都不知道呢,更别说来历。殷洛看一眼方诺,瞧这人脑子清楚手脚活络呼吸顺畅,除了脸色有些苍白,至少比自己健康一点。又转念一想,看他的意思,这是要……给我讲故事了么?
“很久以前……”殷洛心里暗道,果然……
“越州城中有一个灯匠,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做灯糊纸为生。这个灯匠喜欢对门邻居家的一个姑娘,两人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姑娘的出身也是清贫,但现世安稳,人又长得漂亮,不愁嫁不上好人家。果然,城中的一个富商看中了这个姑娘,那姑娘家的人自然同意。然后,灯匠和他的心上人就此分开了,他一辈子都没有娶亲。”
还是个悲伤的故事呢,殷洛心想。
“后来,过了很多年,灯匠老了,做不动了。他临终前,曾托人,要他在那个姑娘的寿辰之时给她一份礼物。”说到这停下了。殷洛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问道:“礼物是什么?”
方诺停下笔,看着眼前的雕花彩灯,眼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暗涌。“他的礼物是……一千五百四十盏彩灯。”
殷洛一愣。旁边的连初深吸一口气。
“灯匠让人把这一千五百四十盏彩灯,在姑娘生辰之日,挂满整个越州城。这些灯每盏都不尽相同,但盏盏都是精品,想来是倾注了灯匠的毕生心血。”
“一千五百四十盏……是有何意义吗?”殷洛轻声问道。
方诺看他一眼,目光带笑:“殷谷主果然聪慧。是,这个灯匠在每年那姑娘的寿辰之时,都会精心制作一批彩灯,彩灯的数量,就是那姑娘的生辰。姑娘出嫁那年刚好十九岁。一千五百四十盏,刚好整整四十年。”方诺说完,定定的看着眼前墨迹未干的画,画中是一个少年,雪肤红衣,青丝飘散,嘴角含笑地看着他,风情万种。但他知道,少年的眼神中却是不染半点情欲,清冽如冬日寒风。
殷洛听着听着,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未茗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