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敦在我头顶的天空上低飞着,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对我的不舍。
仲颜帖木儿调转马头,朝向了北。
而我的马头,向东。
我的大汗,属于他的草原;而我,属于自己有妻有子的桃花源。
“再见。”他说。
“再见。”我道。
他擎着鹰,越过黄沙,去北方需要他的草原。
而我,还要去那个缘分未尽的宫廷。
这便是我和拥有着汉人血统的绰罗斯氏汗王——仲颜帖木儿的结局。
☆、101
披星戴月地赶路时,我心中实是很淡然的。
生离死别的事情,我向来遭遇得不少,除却一开始的战栗和悲戚,能流下的泪早已所剩无几。
我从马背上下来,沉默着打量这座阔别已久的城池,等待着那些官员从宫里高大的石阶上走下来,将我迎进那个曾无数次想过逃离的地方。
慢慢地,那些身着红袍的人便近了。来迎我的一干宦官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映入我的眼帘。熟悉的妖异眉眼,熟悉的黑色蔻丹,熟悉的大太监服。我看着他怔怔地开口道:“……苗公公。”
“尚书大人~”苗恩捏着他的兰花指,眼睛勾魂似的朝我瞥着,半是调侃半是冷淡的语气一如当初,“您可算是回来啦~”
我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确认下来——他是真的苗恩无误。
真的苗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林照溪没有找他麻烦吗?假苗恩呢?
心中隐隐觉得,我不在的日子,一定发生了许多大事。
我远远地望着那座闪着金光的宫殿,下意识道:“皇上他……”苗恩打断我接下来的话,冷笑一声道:“尚书大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罢袖一挥,带领着那群太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分明从他的话中听到一股盛怒之下的寒意,嘴巴张了张,终是没说出什么来,目送着他走远了。
灵图站在那些官员的最首,依他的官袍来看,已是在朝中坐到了不错的位子。他看了我许久,却是什么也没说,半晌只是道:“叔,去看看闵京吧。”
……
方到京城,我甚至没来得及梳洗、没来得及换上官袍,就风尘仆仆地一脚踏入了闵京的寝宫。
开朝以来,能够自由出入皇帝寝宫的臣子,怕是只有我一个了。
给我这个特权的人,此时正盘腿坐在他宽大的龙床上,身上松散地披挂着亵衣,侧着身子垂头浅浅地睡着。外边的阳光透过镂空的金纹窗落在他斑白的鬓角上,温暖而寥落,仿佛一直伴着他寂静了百年。
听到来者的脚步,他慢慢睁开了一双凤眼,似是难以置信般看着站在门口的我,喜悦而疲惫的声音也随即响起来:“蓝爱卿,你回来了……”
我走过去匍匐在他脚下,俯首道:“皇上。”
我感到他吃力地挪着身子到了床边,一双枯瘦的脚从上面落下来,落在我的眼前;他用同样的枯瘦的手捧住我的脸颊,仔细地摸索了一番,随即扬起手,不轻不重地给了我一巴掌。“朕给你送去的那么多信,你为何一封未回?咳咳……”他满脸怒意地看着我,下一刻却狼狈地弯身咳嗽起来,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
“臣知罪。”我平静地道。
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发现了——
他已是真正的苍老不堪。
明明应是壮年,却彻头彻尾地老了。
我仍是低着头,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的皱纹,不去看他的白头,努力使自己的心不再因他而泛起波澜,去想那江州桃花源的安乐美好。“……罢,朕不怪你。”许久,闵京终于开了口。他将那双如同松树皮的脚抬上去,在身边留出一处空地,拍了拍道:“上来陪陪朕吧。”
“臣方才归京,身上携有风沙,恐污了圣上龙榻……”
“叫你上来就上来!”
吼出这一句,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忙脱了靴子上床,为他轻轻地抚着背,随即携着他躺下来,就像以往还浓情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将他轻轻揽在自己的怀里。
触手之处,尽是一片嶙峋瘦骨。
灵图说,他快死了。
这个快,是指到什么时候?
闵京并未闭上眼睛,而是把虚弱的目光流连在我身上。我抚摸着他的手臂、腰间以及小腹。他身上原本紧致的肌肉早已松弛,未到不惑之年就如花甲老叟;可那一双凤眼却依然如同许多年前我们初见时那般,漆黑而明亮,带着隐隐的高傲,仿佛就应是天生的王者。
他没有问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也同样没有问他。
他阖上眼抵在我的肩头,斑白发丝间的温暖摩挲在我的脖颈上,仿佛我们依然是一对亲密眷侣。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是宁静的,他也是宁静的。
这种宁静给我一种错觉。
仿佛再过不久,他就要保持着这个姿势,沉沉地在我面前睡去了。
……
我深知闵京已经病入膏肓。
可这里却没有能救他的人。
一个也没有。
我从熟睡的帝王边抬起身,为他轻轻盖上被,对门外候着的人道:“……苗恩,以前我问过你,若是皇上不在了,你会如何?”
他并未言语。“……现在的答案也和以前一样么?”我自言自语地说着,继而苦涩地笑了一下。抬手抚摸着闵京眼角的细纹,我叹口气便下了床榻,抬脚一步步地走出去。
我已不敢再在这里逗留,不敢再看这样的闵京。经过苗恩身边的时候,他忽然道:“当然不一样了~”
我一愣,意识到他是回答我方才的问话,于是便回头看他。“我得好好活着~”苗恩看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似是不经意般举在眼前说道,“若是我也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记得他?还有谁能为他……守陵?”
他倚在门边朝里面看去,原本随意的表情一点点变得悲戚起来,然后蹲下身,用那涂满黑色蔻丹的手捂住了脸颊。我看到有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淌了下来,滴落到镶金的槛上。
我走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却将我打开,仍是蹲在地上默默地流泪。
这下我便是确认了——闵京是真的已经时日无多,而不只是病入膏肓那么简单。
……
我在宫里走着,想去礼部看一看;又突然想起自己那身在储秀宫的妹子,心底生出几分思念,也想去看一看她。
不过那后妃居住之地,可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我抬眼望望那边秀气的宫殿群,涩然一笑便抬脚继续走,谁知身边微风一凛,忽然被个温软的身子自后背贴了上来。“你回来了?”他贴在我的耳际低低地笑着,手也自背后绕到了我的胸前,“还不到三年就回来了,呵呵……”
我平静地推开他,转身与他对视着。“你师傅死了。”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睛,把目光挪到别处,“在云南。”
“师傅?”他挑起眉,一脸疑惑的样子。
“血螨蛊师。”
他支着自己的下巴想了一会儿,不以为意道:“哦,死就死了吧。”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只见他神色悠闲,好似真的全然不在意一般;下一刻就欺身上来,柔软的唇正把我堵个结实,手指也绵软地在我腰背间挑逗起来。“想不想我?”他的笑始终含有几分诱,眼里的那一汪水也泛起波光,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我制住他的双肩,退后一步道:“林阁老请自重。”
“林阁老?”他轻声笑了笑,再次迎上来,与我鼻尖相抵,一字一顿道,“我很快就不是了。”
我的脊背倏然一僵。
“我呀,马上就要做皇帝了。”他握住我放在他双肩上的手,眯起眼睛看着我道,“你呀,也很快就不是尚书了。”
说罢,他故作神秘地环顾一下四周,伏在我耳边悄悄地道:“你马上就会成为我的皇贵妃。”
不远处的假山后忽然传来一些窸窣的动静,像是人的脚步声。我撇撇嘴,仍是与他保持着距离,扯出一个近乎于嘲讽的微笑:“……为什么不是皇后?”
“对啊……为什么不是皇后……”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低笑一声,勾着我的脖子就亲吻起来,容不得我抗拒半分;末了咬着我的下唇,在唇齿厮磨间狡黠地笑道,“因为皇后是你妹妹。”
然后他放开我,背着手悠闲地踏着青石路走了。
我木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许久,远处模模糊糊地飘来两个声音。“是哥哥吗?”一抹海棠色的艳丽身影自殿后的林间飘然行过来,与林照溪并肩站在一起。
“嗯,是你哥哥……”
林照溪说着,之前挑逗我的手揽上了雅歌的腰间,而雅歌半靠在他怀里,两人就像一对匹配的佳人一般,在这如画的风景中渐行渐远。
我擦擦嘴唇,对着一旁的假山道:“别再躲了,出来吧。”
假山后又是窸窣地响了一阵,一只雪白的靴子从中探出来,然后是一个脑袋。白修静有些尴尬地走到我面前,束起的长发更显拘束;这么久没见,他许是已经忘记了面对我的方式。见我不说话,他支吾了半晌便问道:“你还会走吗?”
想起自己和林照溪的那个赌约,我有些微妙的不太舒服,于是没有回答,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
“那走的时候,能带上我吗?”他见我不语,拉住我的衣袖有些着急地道。我摇摇头,不动声色地与他分开,看着他道:“我并不止一个妻子……你应当很清楚这一点。”
他一愣,随即慢慢地放了手,自嘲般笑了起来:
“……就算是其中之一也不行么?”
……
我转过身,抬头遥望着眼前那堵青灰的墙。
忽然觉得,这墙似乎高了点。
高到,让人插翅难逃。
作者有话要说:
☆、102
作者有话要说: @luoqI 生日快乐~
我日日伴着闵京。
夜夜伴着他。
看着他身上生命的迹象,在我眼前一点点流失。
起初,龙床之侧还有御医在;后来,连御医也没有了。林照溪巴不得闵京早死,自然不会给他一点苟活的余地,偶尔在早朝时看到他,那双原本清纯的眼里也闪着阴毒的光芒。
下朝后,我守在宫内,苗恩守在宫外。
我握着闵京的手,闵京疲惫地倚着我的肩。两个人相对无言,如同一对垂暮老人般缱绻在一起。
我看着如今的他,就像看着当初的燕柳;只不过燕柳尚能化险为夷,而他已经彻底没了希望。
我在等待着告别的那一日。
也只等这么等着。
……
而那一日,终是很快地来了。
窗外仍是殷红的夕阳,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闵京口齿不清地说起了胡话;侧耳仔细听听,其中还夹杂着我的名姓。于是我握紧他的手,在他耳旁低声道:“皇上,臣在。”
他依旧模糊地嚷嚷着,苍白的脸上渗出涔涔虚汗,干枯的唇里吐出的话句句令我心惊,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扼住了我的咽喉。“闵京……”我唤他。
他睁开了眼。
那一双眼睛是那样清明,仿佛还是当初风华绝代的模样;双颊也带着红晕,似是从来没有遭受过病痛的折磨。
而我的心,已经彻底凉了。
——回,光,返,照。
苗恩从外面跑进来,看到闵京这般神态,顿时愣在了一旁。
闵京看着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我。
我迟疑了许久,按捺住心中的苦涩,凑过去吻吻他的唇,继而问道:“……皇上,您的心里,可曾真的有过臣?”
闵京抬起手抚摸着我的脸颊,随即笑了。
他示意我俯下身,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低低地,却十分清晰。
然后,他的手垂了下去。
苗恩吐出一口鲜血,昏倒在龙榻前。
……
我站起身恍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殷红的夕阳,殷红的血。
“皇上驾崩啦!”
“皇上——驾崩啦——”
我跪在他的龙榻前,将脸埋在他僵硬冰冷的手心里,双肩颤抖,许久不曾起身。
我的帝王啊,你是度过了怎样憾恨而寥落的一生。
闵京冰冷的身体躺在我面前,我轻轻地抱住他;可他却无法像燕柳一样,在我怀中醒过来。于是我也闭起眼睛,想象着他是睡去了,而我也是伴着他入眠而已。
当深蓝的夜色逐渐洗去黄昏的颓态时,我听到身边响起一个没有情绪的声音:“……你哭了么?”
我睁开眼睛,苗恩已不知何时离开了。地上的血迹已被尽数清洗干净,闵京的尸体也早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我的身旁。眼前的人端着灯盏,身着华美的常服,正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伸手摩挲了一下身边床榻上冰冷的温度,平静地对着他道:“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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