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回来。”她故意凶巴巴地说着,仍是掩不住眼底的担忧。
我点头,摸了摸她的脑袋,转身就想上马车。谁知她又拉着我,半晌闷闷地吐出两个字:“……活着。”
我哑然失笑,还是重重地点了头。
她忽然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跨上身旁的一匹的枣红色骏马,头也不回地扬尘去了。我低头一看,纸条上面凌乱的字迹写着:
“你去瓦剌找父皇,我便去江南替你寻皇叔和燕柳;不如就来比一比,看咱们谁先回来。”
——这丫头。
旁边,林照溪正为白修静理着襟口,亲了一下他的脸颊道:“路上小心。”
语毕瞥了我一眼,我赶紧转头当没看见。
“蓝阁老……”
我回头,林照溪也凑上来亲了我一下。
亲在了嘴上。
我大骇,双手捂着嘴打颤,耳根已是红得透彻。林照溪低笑道:“怎么,蓝阁老也会害羞吗?”
“咳!”身后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
我放下手淡定地转身,看见帘子里露出一张意想不到的脸来。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眼前留一撮山羊胡子的老臣,正是那个陪我在高丽待了半年,又把我的风流艳史全用笔墨记载下来的方继言方翰林。有言道是怀才不遇,他有没有才我不知道,不遇倒是真的。那么大把年纪还是个翰林,也难怪看我看得眼红。
方继言在马车里阴恻恻道:“尚书大人今次去,可莫要再丢了我们天朝的脸。”
我苦着脸颔首。
看来此行断然不会好过了。
窗外的景物不断向后退着,我支着下巴想得入神。
草原啊……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59
……
使团的队伍走得十分缓慢。
草原的冬季本就比中原来得早些,厚厚的风雪下也寻觅不出丝毫春天的踪迹,寒冷的气候始终不太好受。我们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蜷缩在温暖宽敞的车厢里随着马蹄声颠簸。
方继言顶着一张棺材脸木木地坐在我对面,时而歪嘴冷笑两声,拿支鼠须笔在册子上工整地写着小楷。
白修静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书,藏在白绒领下的脖颈微微映着灯火的萤光。
说实话我看着白修静还是挺别扭的,虽然他也称得上是个温润的美人,但毕竟跟林照溪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因而给我和他私下的见面增添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尴尬。还好他并不多话,目光也并未停留在我身上多少时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好像当我和方继言都不存在一般。
漫长的路途是无聊的。方继言不愿和我谈天,我也找不出什么法子来生乐,只好闷闷地抱着膝盖发呆。
马车突然一个激颠,厢内灯火灭了两灭。我扒开一道缝朝外面看去,依稀在白茫茫中看到一队商人打扮的蒙古人。他们个个身披绒坎肩,脚踏牛皮靴,腰上挂着火镰和弯刀,正骑在马上朝我们这里走来。
我和白修静下了马车和他们交谈一番,才知那是瓦剌辉特部的小商队,于是稍微问了问前方的地势,又向他们买了几壶马奶酒。临别时,那群商人改了道。“在这大雪封原的日子去鞑靼运货,也不知到底作何居心。”白修静说着旋开酒塞,自己喝了一口,皱着眉道。
我表示赞同,也尝了尝草原上的酒。
——一股子草腥味,没闵兰泡的果酒好喝。我看着前方苍凉的雪景,心里空落落的。
白修静喝完了手上那带着腥气的马奶酒,脖子耳根都红红的,扯开自己的一点领襟上了马车。
我也随他进去。
两人依旧无言,他看他的书,我发我的呆。
至于那些商人为什么改了道,他没说,我也懒得问。反正林照溪的那些歪门邪道,他应该没少学。
“喝完了吗?”很久,白修静侧过头来,看着我手中的酒壶道。
“啊……没……”
话音未落,白修静自然而然地拿过酒壶,对着我刚才喝过的地方喝了两口,自然而然地微红了脸,又自然而然地凑过来,轻靠在我的肩上阖起了眼。
我嘴角一歪,顿时升出一种微妙的不自在感。
“咳!”方继言严肃地咳嗽一声,手上的笔划突然快了节奏。
白修静没理他,和我挨得更近了。
……
就这样行了几日,我们终于和潜伏在瓦剌的探子接上了头。“有皇上的消息吗?”我迎着呼啸的北风问道。
“回尚书大人,我们在瓦剌西南的一处裂谷里找到了皇上的龙佩,几个近卫的尸首也都寻了出来,但仍没有寻到……”探子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
叹口气沉默了半晌,我又问道:“绰罗斯氏最近的动向如何?”探子答道:“大汗正在王庭集中练兵,手下的大将前几日在沙河与鞑靼首领尔答交火,好像有意统一东西二部。”
——仲颜帖木儿果然存有二心。
我起身上了马车,道:“走!”
探子忙道:“尚书大人,前面好像有鞑靼的军队正在拔营。”
我一愣,朝远方看了看道:“大约有多少?”
探子略一估计:“大部分是朝南边走的,这里大概有三千左右。”
我暗暗皱了眉。即使是三百,凭我们这些个文臣和仅有的护卫也是无法抗衡的。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瓦剌的地界,心思可见一斑,那些蛮人定也听不进去什么道理。
“绕过去!”我下了决定。
白修静却拦住我道:“绕过去……我们似乎没有足够的补给。”
我这才想到由于使团的人不多,起程时并未带多少粮食,新鲜的谷米都有些陈了,能不能撑到王庭还是个问题,是万万经不起绕远路的。思及此我有些脱力,瞅着白修静发愁道:“那怎么办?”
白修静到马车后从行囊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地图,横竖看了半天,拿块炭石在上面划了几下,递给我道:“照这个路线走。”我接过来扫了两眼,无奈道:“那前面是个低矮的洼地,积压风雪寸步难行,要怎么走?”
把地图还给他的时候不小心擦过了他的手心,相触的肌肤透着微热。他惊吓般收回手,静了一会儿只是道:“听我的,没错。”
我看他,他看地图。
罢,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顺着他拟定的路线到了那处洼地,一路还算通畅。洼地里尽是风雪和剥蚀的岩屑,中央竟有一个闪闪发亮的冰湖。白修静似乎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下去探了探冰的厚度便吩咐马夫走了起来。一队人从冰封的湖面上踏过,倒映在冰面之上显得分外晶莹。
重新踏入雪原的时候,我爽快地在湖上凿开洞钓了几条浅水鱼,当着方继言那张棺材脸的面吃得喷香。
不出几日,使团便到了王庭。
入眼是一片萧瑟。
这下可糟了,仲颜帖木儿并不在他的王庭,我们也没收到探子的任何密讯。
不敢在这里长久停留,补给亦不充足,大雪掩埋了骑兵走过的痕迹,我们探不出仲颜帖木儿前进的方向,只好在茫茫雪原上无头苍蝇般乱转着,偶尔遇上几个瓦剌的守兵,还是慌忙逃窜的。
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升腾。
……
眼前突然露出一丝光亮,白修静掀帘走过来,手上拿着瓦剌人给的干羊肉和酒。
他熟练地把羊肉撕开,用匕首切割成方便食用的小段,撒上粗盐递给我道:“没多少可吃的了,尚书大人还是早日习惯草原的粮食比较好。”
我道声谢便接了过来。命还在,还有肉吃,我对眼前的处境并没有什么意见。
“哎……”白修静凑过来,拿着帕子擦了擦我的嘴角,“胡子上沾到碎渣了。”
我放下羊肉,任他抬着下巴清理。
这些天我闲着无聊,留了一把胡子每天打理,吃东西的时候总免不了沾上些残渣,每每被白修静看到了,总会扔下活计清理一番,一来二去也就形成了习惯。
我看着他细白的手指在胡子上滑过,隐隐对我们这种相处模式产生了疑惑。白修静的话不多,和我从未促膝长谈过,可他好像对我很了解一般,举手投足都透着和我的亲昵之感。我虽然别扭,但也不便直接把话道明,只好默默受着,旁人看我们就跟老夫老妻似的。
我嚼着嘴里干涩的羊肉,艰难地咽下去道:“你好像很适应草原的生活。”
白修静把自己手中的干羊肉浇上酒,咬了几口道:“我是在草原长大的。”
看来他那个徐州的户籍,是假的无误了。我端详着他,总觉得他这副白净的皮相,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活在马背上的。
这样想着,我问道:“白修静是你的本名吗?”
“不是。”他答得很快,一双眼睛亮亮的。
我突然觉得他这个眼神,像是很期待我问下去似的。
可我没问。
能让林照溪堂而皇之地用林家幺子的身份在草原生活,想必小七和他的关系不会是我想象得那么简单,白修静和小七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相同的处境,相似的外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然而就算他是小七,在林照溪造成的那种尴尬下我也鼓不起勇气和他相认。毕竟我们之间的纠葛也仅仅是幼时的兄弟之情,如今的我无颜去面对他。
方继言从外面进来,看见我们俩又是咳了一声,山羊胡子翘得老高。
我懒得搭理他。
吃完一顿简单的羊肉宴,白修静收拾着车厢,我下车活动了一番。
还未走出去多远,我突然绊了一下,身子径直砸在了雪地里。
我站起身愤怒地看看脚下那块隆起的地方,越看越觉得奇怪,又试探着踢了一脚,弯身扒开松软的雪,露出一只冻僵的物什来。
灰黑色的背和苍白的斑纹,是只鹰。
我犹豫片刻,左右看看四处无人,抱着它走回了温暖的车厢里。
白修静不在,方继言正在自己的睡榻上打着鼾。
我把鹰捂在怀里,想了想,又拿烧酒给它擦了擦爪上的伤口。
那只鹰不一会儿就醒了过来,挣扎着从我怀里蹦了出来,睁着圆亮的金色眼睛看我。我也幽幽地瞧着它,然后就开始思索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鹰肉好吃不好吃?
正抓耳挠腮地想着,对面睡着的方继言打着哈欠醒了过来,惺忪的双眼扫了扫我,又扫了扫身边的赢,小眼睛眯起来道:“尚书大人,我们连人都快养活不起了,你捡个畜生回来是作甚?”
鹰听到方继言的话后,立马用鸟类独有的犀利目光盯着他。
方继言被鹰盯得浑身发毛,佯装无事地看了一会儿自己带的史籍,终是忍不住抬脚出去了。他拿笔在自己的册子上狠狠记了我一笔,晚上也不愿再入马车,宁愿跟护卫挤在一起也不肯和鹰同居一室。
我逗着眼前的鹰,见它不再对这里流露出陌生的眼光,总算是打消了拿它下菜的念头,便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如何?”
鹰飞到洗漱的架子上,头扭动了两下,直勾勾地盯着我。
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认真地思索着。以前养过一只白兔叫小七,养过一只黄狗叫小八,不如它就叫……
“狗蛋如何?”我兴奋地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鹰看我的眼神里透着鄙视。
“不喜欢么?”我惆怅起来。
这么内涵的好名字都不喜欢,真是难伺候。
“它原先的主人定是为他起好了名,你唤它什么都无济于事的。”白修静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注视着那鹰若有所思道。
我点点头,问它:“你原先的主人是谁?名字叫什么?要到哪里去?怎么会受伤?……还有,你的肉好吃不好吃?”
它动了动自己受伤的爪,没吭声。
白修静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轻声道:“尚书大人真是好闲。”
我讪讪一笑,坐下来枕在手臂上悠然地看着鹰。
“鹰会报恩。”隔了许久,白修静柔柔地道,“你救了它,它以后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是么?”
我拿着干羊肉凑到它身边,试着撕下一小块喂它,它衔在嘴里仰颈咽了下去。
我喂它,它咽下去;我喂它,它咽下去……
嗬,比打理胡子好玩多了。
我总算是找到了趣味。
……
夜晚,窗外寒风呼啸,白修静在我面前慢慢地宽着衣,露出一半的圆润肩头在昏暗的厢内分外撩人。
我的后背紧挨着厢壁,觉得有些不大自在。之前方继言同我们共处一室时,他可没这么坦然这么大方,衣服从来都是裹得紧紧的。
鹰仍是蹲在架子上,一言不发地睡着。
白修静背对着我坐在榻上,衣衫已经滑落到了腰际,光滑的脊背完全暴露在我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