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是寒碜,若在远处看就只是一个老官,已经颓老得没点儿左相的影子,唯一能说得上的便是随时紧抿的嘴唇永远会在我提出建议的时候同时提出抗议。
“文大人稍才提出的减少劳役的折子。”高长卿走过来,两眼陷在眼眶中略有些血丝,“。。。老夫认为还有不妥。”
“哦?为何?”我靠柱也不假神色地瞪回去,没有其他的意思,单纯以眼还眼而已。
“凡青壮年者,需服三年劳役,每一轮为一期,逢十二为两轮。这已是轻之又轻,况且来年涨水,大人从何处再提万人去护堤?”
“兵役不是大有人在么?每年提走那么多去筑城,敢问哪个州又要拥兵自重围河固城了?!”我抬眼看了看正殿上方的粱雕柱,又是渡上了一层金边,想上次刷金的时候还能掰着指头数出是哪几日,这次未免也太勤了。
这仅是年年镀金蜀王宫的劳工就有过千,虽然我看来这些完全可以不必,但孟昶顾及皇家体面也不是没有道理,否则临边大理和番人遣使过来看满目苍痍,面子就丢得大了。
“可劳役是文大人该管的,既然人数不够就不应再为减少。”高长卿声音大起来,明显在责备我不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高大人你以为前些日子城里的民怨单靠皇上那贴布告就能平息得了?”我走向廊边的座子,看着在蜀宫空地上过去的人,三五个成群全是朝堂外一眼可看穿的势力团体。若走晚了很可能就被安仁老儿给提去嘘寒问暖,想了想还是决定在高长卿开口前快结果这次对话,“这次出事全是服劳役的人,他们怕的不是义庄那些冤死的鬼而是怕来年又被抓去劳役,到时候自己就成冤鬼了。何况,治水本是地方官府的事,用劳役的人去治水,恐怕说不通吧?”
“那春夏大水无可阻挡,灾祸千里,文大人你可能一肩承担?”
“这不是我的事,我为何要承担?这是兵部的问题,高大人应该叫你手下的人想办法,而不是和我在这儿讨论谁是谁的责任这类空文废话。”
一口气说完,我一边笑一边轻吐了口气。
“文大人!你!”
高长卿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扶着座子,差点儿喘不上气。
“高大人高大人,你常常把民间疾苦放在嘴边,可你又是否真的知道民间疾苦?”
转头往后看了看,孟昶正逐步步出殿内,心里道不好,赶紧要在被他看见前离开正殿。
“文爱卿!”
可孟昶永远不会那么放过我,我只得苦笑,慢慢回头。
“皇上。”
“啊,高爱卿免礼免礼。”孟昶微笑转头,面着忙行礼的高长卿意思意思地客套了一下。
“皇上,臣同高大人正在说劳役的事。”
“啊,那正好。”孟昶抬手把被风吹到面前的冕帘绕开,“我正想要同两位爱卿商量一番,既然这样就去后殿说罢?”
“这。。。。。。。”高长卿看了看我,面色有点儿为难有点儿苍白,我笑,在这事情上我俩难得一个意思。
我不帮你,谁帮?
“皇上。”我拱手,走去高逸身后,“不瞒皇上,明日中秋,臣待赶回乡里,恐怕。。。。。”
“回乡?”孟昶突然回头,眼睛看着我,一脸不相信今年的中秋我不会在宫里共聚的样子,“文爱卿可是有什么要事?家中出事了?”
“没有,只是臣快两年没归家了,老父恐怕会叨念。”我淡笑站在原地,听着风声绕过脚边房梁,把孟昶眼前的冕帘吹得叮当响,然后叹了口气,如他心里那么一点小惊慌一样竟也有一些小渴望,渴望他能说一句留人的话。
可我太了解孟昶了,他绝对不会。
“也是。”果然,孟昶微笑后就招呼林总管去把红包拿来,“百行孝为先,文爱卿也该回家看看。”
“谢皇上。”
我垂头,压下心里涌起的酸意,孟昶啊孟昶,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真不想留下来,还是想逃开?
我那么了解你,附和你,你可能懂一点我的心?说一点留人的话也让我好好过这个秋?
“那高爱卿可也要走?”
“啊,。。。臣不走。”高长卿回话,带了点儿笑,“犬子会过来共渡。”
“高大人,我忘了说。”听到这话,我想,这事定得先跟高长卿说说,要不到时候中秋过了,回来事情也得闹大,这老头会看我更不顺眼。
“文大人何事?”
“是这样的,前几日高逸修书来,说他中秋是先要跟我同去晏仁拜会一下爹,晚一天半日才回府。”
“恩,这应该。”高长卿点头,虽面色有些不悦但还是表示应该,“既然去了就在那儿多住几晚吧,他也几年没见过他叔父了。”
“是该多陪陪文相人。若朕没记错,文相人辞官也快十年了。”
“。。。。是啊。”
我愣了愣,只得再点头。
“想也十年了,时间还是快。”老头子高长卿一听就来劲儿了,叙旧的事情他一点儿也不含糊,“现在文相人的公子还能和臣共事,臣都不知该叹世事是太无常还是太有常?”
哼哼,我低头想,对你是有常,对我是无常。
若有得选择,我可不愿天天在朝堂上跟你吵。
“那文爱卿,把红包拿了吧。”孟昶笑着递了一个红包过来,里面沉甸甸的相必也是什么金子玉器一类的东西,估计都是使周带回来的,我全见过了,还有什么意思?
真正想要的东西,你又总是闪烁其辞。
“谢皇上,那臣先退下了。”
“路上平安。”
说罢我转身抓着红包,几乎是朝内城门跑出去的,不赶回头看。
虽然我知道孟昶会招招手,但我真的是不敢回头看,只敢埋头向前冲,一直冲,冲出萦绕在心里梦里的那片烟云,才是拨开了黑夜见到青天。
然回神的时候,刚才的一些心情,真是一点也不敢再回想。
实话说,在蜀地的时候我从来没指望过能见中秋月,心里盼的只是能围着一圆桌吃好月饼,或者是和文祁看看谁能吃到那个象征好事成双的双黄蛋。
可长大就没一点意思了。宁愿每每中秋能呆在宫里和各位大人喝酒嚼舌根,也不想当完成一种任务一样驱车回家,回去那个终年笼罩在山气里的晏仁,再对一个死物三拜九叩,痴迷万分。
我出来了就没想过要再回去,连如今坐在回乡的车里都总是身不由己,明明不想回去,。。。可往往家中一来信,就总是不能自己地牵着文祁的手往回走。
我也知道,回头路,走得越多了,可能就再也走不回来。
如这周围渐入深峡的青山,渐从脚下漫上来的绿水,它们像一座门,慢慢开启再慢慢关上,恍然间就好像已经进到另一个世间。
当然,那里永远不可能是世外桃源。
“大人,快入山了。”
“嗯。”
我挥袖看着车顶上面层层乌云和层层雾气,夜色渐渐在其中缭绕徘徊,然后会在入夜后的第一分降下一层暮霭,霞光尽收入山边,在重重又重重的峡谷底,落进一潭深秋。
自前朝以来,中秋赏月弄月一说一直在官宦富贵中当一风雅事,赏月不难那就是抬头看,可初涉官场我并不懂弄月为何物?直到跟着大人们摸索才明白那表面光鲜实际也是不堪。不过,那在京城属常见的风月,可在这乡里古镇就不能被接受了。
所以我也只得让高逸同我一前一后地来,赏过一月后又交错着离开。
两年来,我和他总是背道而驰,走着殊途,所以这么一想,难怪归蜀那日他会赶来剑门,就算淋了一身雨转身狼狈而去,也要同行一次漫漫蜀道。
可总是这样聚少离多,这份感情还不知能走到何时?
“大人?”
听人在唤,我放下衣袖回头借暮光向车内看去,楚良带着文祁坐在对面,我和南瑞在这边,只可怜凌华在外面赶车拉马进夜雾,受那四起的寒意。
“有事?”
“原来晏仁古镇是在忘川河之下。”楚良掀帘,一流墨黑的河水从车轮边缓缓过去,两峡之间,隐没在深深浓雾里,若不似顺河而行便很难知道这还有条阴府之河慢慢在流淌进入阳世。
“不错。”我举扇指了指临西交界暮光的山边,“过那座山便是酆都,再远一点,北去雁门之外就不是蜀中了。”
“那不甚远。
“是不远。”我想了想,又说,“要是想去,明日我便带你去酆都看看,有祭鬼刹也有半仙庙,还有座汉白玉的奈何桥,百年有余了。”
“。。。还是不了。”
不待我说完,楚良便低头转开脸,虽然换了一身白服为黑,可心里那块痛却一直都在,无论怎么开导也是没用。
我不禁有些皱眉,当下是没忍住稍说他两句。
“唉,眼下要过节了,你就不该还是那张脸。”
“难道大人是要我笑么?”
语气很冲,楚良撅眉生气也是应该。
“不该笑么?那些事情在心里你难受我们所有人都得跟你难受。”
“那大人不必让我跟着过来。”
“你也不必答应我。”
“。。。。。。。。。。”
“行吧?想走?”我哼一声,唤凌华停车,举扇掀开帘子,“那就下去。”
“大人!”南瑞拉我的袖子,“算了,大人,楚大哥毕竟还带着丧事。”
“难道活人要背着死人的恨过一辈子?!”
“大人!这话太过分了!”
南瑞听了瞪大眼,估计她不能想到我会这么说,。。。也难怪,我自己都想不到会真的说出来,没有忍住。
可我不是那种人,我心里想的事情是能忍的,左右官场,我早以为自己不会那么冲动了。
楚良摇头,提起衣摆下了马车,披着渐渐拢上的夜色在河道边慢慢走远。
“楚良!!”
我愣了一愣,轻唤一声,跳下马车跟着而去,可那人明明听着我的声音却全然不停步,一直挺直身子向前走,一身的黑衣在夜色里逐渐隐去。
“楚良!你给我回来!”
心里一慌,我大吼,跑去雾气里面。
四下看不清路,只有听着水声能知道忘川河在身边,但更怕稍不注意就落下去,被阴间的水没了顶。
“楚良!!!”
周围还是没有一点回声,浓雾笼罩,前路不明后路更看不清。
我站在河边不知该怎么走,四下皆是一片空茫。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让我想起了这句话,每到看不清前路的时候都会这么想,无一例外。
回头是岸,只因为还有一个地方供人回头,告诫世人无论多少次都可以重头再来。可是我已经回了太多次头,重来了太多次,却在近几年发现自己始终举步不前。像在庙中那返身的天王像,它总是告诫了世人回头,所以世人也全都停留在第一个殿中。
因为,如果是在起点那就总是没错,痴男怨女的问题自然迎韧而解。
可回头回头,究竟该不该再回头,我总在浓雾里面摸索;总是在回头间反复,每一次回头,就更多了一点懦弱。
然心里不知为什么,这次,我偏偏不想回头。
“大人。”片刻,浓雾里有人过来,叹了口气,“站在那儿别动,我这就过来。”
“楚良?”
“是。”
一会儿,脚步声渐进。
那人握住我的手,却还温热一些,在浓雾里面把我从回头的路上拖离开来。
让我远远离开一发生事情就能躲避的安身所,也让我觉得,他能在走错了路的时候,将我拉回去。
或许从三年前离开了锦官城起,这天下就没有再能收容我心的地方,又漂泊两年,见到无数人从面前过去,只有他,停了下来,看着我。
真是一时的感动。
后来,又坐在一摇一晃的马车上时,看着对面的人,我不得不承认。
有些东西已经随浓雾混入了马车,挥不去,就是萦绕的心中。
“大人,到了。”
不久,那车渐渐行进到镇口的石板路,我同南瑞下车见到站在牌坊下的人。
“爹。”
我拱手,如同朝堂上所行的每一个礼节一样生疏又恭敬。
“回来了。”
文相人点头,扶着牌坊往前走了两步,腿略跛,手也带抖。
这我知道,一年前收到他中风的家书,也只是随便看了看便付之一炬,然后也没有再提。
“哥,给爹请个安。”
我让楚良把文祁带过来,文祁不依,就算来也是躲在楚良的身后。
“祁儿。。。。。。”
文相人本来伸过去的手悬在半空中,久久不落下。
“怕。。。文墨儿,我怕。”
“乖,那算了算了。”说罢我朝文相人笑了笑,虽然知道他笑不出来,但还是要笑,不知为何,就是要对他笑,也就是想对他笑。
“楚良,你和南瑞先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