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管你再说什么,我也绝不放手!”
“你!”
身体越发动弹不得,朱狄斯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结,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一眼瞧见了安东尼腰间的利剑……若能拔出它以此相逼的话……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朱狄斯突然间放弃了挣扎,一动不动。可是,就在安东尼轻叹一声以为他终于妥协的时候,朱狄斯却突然趁他松劲儿的片刻,果断地一伸手,拔出了他腰间的利刃。
“朱狄斯!”
“别动!”剑锋对准了安东尼的胸膛。“这世上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情。尼禄对我的强迫,我迟早要还给他,只不过,我有自己的方式和打算,绝不会依靠你这家伙!我是个男人,我是我自己的,你休想用这种方式来折辱我!”
安东尼清隽的脸上,此刻遍布的,竟是无法言喻的哀伤。
“朱狄斯,你怎么老是把人往不好的地方想!这世上的确有尼禄这样的人渣,但也有像我一样,不带任何缀余的目的,单纯对你怀有真挚感情的人!”
朱狄斯心头一颤。“我,不信……”
“那就用你手中的剑刺死我吧。只要能让你感受到世间的真情,从此快乐、内心充满善念地活下去,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成全你的。”只听安东尼继续道,“我的命本就是你在利刃下挽救回来的,今日,你就算刺死我,我也认了。但是我说过,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绝不放手!”
安东尼的胸膛竟迎着剑锋凑上前来!这一瞬间,朱狄斯彻底乱了手脚,大脑一片空白,惊叫一声,手一抖,剑就向着不知是哪的方向刺了过去。
安东尼发出了一声吃痛的低吟,朱狄斯胆怯地睁开眼,先是看见了自己手中铜剑利刃上的一抹鲜红,视线跟着向前,便看见了安东尼左臂上那正在滴血的伤口。
战战兢兢抬头对上安东尼的眼神时,朱狄斯仿佛看到了一片无尽的、深邃的海,海中激荡的,是温柔而隐忍的波澜……
“松手。”
朱狄斯竟然听话了,任由安东尼从他手中拿回利剑放回腰间,然后用那只流血的左臂托起了他的后背,右手揽过他的双腿,像带他离开皇宫时一样,打横将他抱起在怀里。
朱狄斯也不知晓,此时此刻的自己脑海中翻滚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他只是,无法再抗拒……
就这样,安东尼抱着他走出了家门。
门外,他的奴仆桀洛斯已经备好了行李和马匹。安东尼把朱狄斯抱上了自己的马,然后接过了桀洛斯手中的斗篷为他披好,系上了带子,随后简单处理了一下胳膊上的伤口,自己也跨上了马背。
一手揽住那纤瘦的腰肢,一手握紧缰绳,头轻轻靠在朱狄斯的耳边,安东尼用低沉、轻微却坚定地声音道:“我不是心急的人,亦不是轻言放弃的人,相反,越是困难重重的事情,越能令我锲而不舍。朱狄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这世上,除了恨,还有爱。”
骏马缓缓迈开了脚步,安东尼带着朱狄斯走在前面,桀洛斯骑着拖有行李的马走在后面。
不管是对于朱狄斯还是安东尼来讲,这都将是一个不眠之夜。而这,却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从罗马到西班牙有数周的行程。安东尼就怕尼禄突然反悔再派提格里努斯抓他回去试问,于是头一个夜里快马加鞭,终于在天亮之前奔出了罗马城。
这一晚上,朱狄斯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安东尼能感受到那个紧贴自己怀抱的身躯异常僵直。但是,这是无可避免的吧!在西西里经历了漫长的同年时代,终于来到了罗马,终于获得了权势,终于建立起了一分自尊和自信……此刻,却瞬间化为尘烟!去往西班牙投靠盖尔巴,对朱狄斯来说,不仅是对这一段短暂辉煌的否定,更是对自己这一番心血、一番经营的永诀!
安东尼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接受、反思、调整这一切,因此,他并没有急于让他接纳自己。拥有与朱狄斯截然不同的辉煌过去的他始终充满自信——他确定,他已经一脚踏入了朱狄斯的人生,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他。
可是,自信过头往往就是自负——事实上,朱狄斯那句“自以为是”此刻批他,还真是批对了……
当第三个夜幕降临之时,当他们已经行至意大利北部沿海的伊凡尔克小镇时,见朱狄斯几日来情绪稳定,安东尼便以为他已经想通了,至少在到达西班牙之前不会再闹出什么事来。于是,在连续几天没有合眼的他在背负着逃亡压力的极度疲惫之下,安东尼抱着剑坐在朱狄斯的身边小憩了一会儿。
西风轻轻吹拂着安东尼的脸颊。半梦半醒之间,一种令人悸动的美妙触感侵袭上了他的身体。他感到有一只手指细长、带着温柔情怀的手探入了他的衣襟,抚摸他的胸膛,轻吟一声后,安东尼禁不住微微睁开了眼睛。他居然看到了朱狄斯近在咫尺的脸。月光下,那精致的脸颊充满了妖冶的魅惑,修长的睫毛微微颔动,仿佛月下蝴蝶的翅膀。
闭着眼睛的朱狄斯似乎不曾察觉安东尼微微敞开的眼睛,就这样一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胸膛,一边吻了他的嘴唇……
是真实的幻觉,还是幻觉的真实?
不过,即便是真实,当唇上和胸口上的温度散去后,也只能化为梦境延续了。
于是,在延续的美妙梦境里,安东尼被桀洛斯用力摇醒了……
“主人,快醒醒!朱狄斯不见了!”
安东尼那带着困倦之意半合的眼睛顷刻就瞪开了。灵活地“嗖”一下站起身,转了个圈向四下一望,果然没了朱狄斯的身影!
夜已过半,朱狄斯一个人会去哪、能去哪?
强迫自己冷静后,安东尼思绪随着眼波一转,立刻找到了答案。就在下午他们刚到达伊凡尔克小镇的时候,路过海港,朱狄斯曾经淡淡呢喃了这么一句:“这些给罗马供应橄榄的商船明天凌晨便要启程了吧……”
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星空,安东尼一句话也没说,一刻也不敢怠慢,跨上马背,快马加鞭就向港口的方向赶了过去……
哒哒的马蹄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朱狄斯搓着手心站在甲板上,揣着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听到起锚声和勒马声同时响起。
迎风转过身的时候,安东尼的身影正从马背上翻下来,可是当他抵死奔到岸边的时候,朱狄斯搭乘的商船却已离岸十米。
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安东尼抓着拴锚的木桩,看着看着朱狄斯的衣摆随着海风飘飞,心中百味翻腾……
他已经再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朱狄斯走上了船舷,对着安东尼大喊起来:
“安东尼,没错,你给过我无数次的忠告,给过我无数次的警示,可是我仍旧一意孤行,最后受尽了报应。但是,这些还不足以将我击垮!我依旧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抗争,你无权替我做出选择,更无权强迫我接受你的意志!即便万劫不复,这也是我的命运。但不管怎样,我,无法说服自己与你同路!”
朱狄斯的声音随着船与海风远去了。
看着安东尼风中凌乱的身影,发泄似的吼完以后,朱狄斯禁不住手握栏杆,轻声呢喃: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为什么一站在你的身边就感觉心情忐忑……为什么……若是没有你,我便不会有今日的自卑和失落,不会有这么多不安与踌躇,不会意识到繁华背后的空虚,不会费力地去思考人生爱恨情仇……你把我的人生全搅乱了,让我无法彻彻底底做一个果断狠辣的政客,也无法做一个彻彻底底做一个清白纯粹的凡人……”
【20】再为帝王相,心计侍豺狼
·1·
两日后的清晨,朱狄斯回到了罗马。他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皇宫,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尼禄的身边,深深地弯腰低下了头颅。
看着眼前朱狄斯,尼禄哈哈大笑道:“我亲爱的表弟,虽然你现在向我卑躬屈膝,但是我知道,你在你心中,我却是被狠狠地踩在脚下!”尼禄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两步伸手勾起了朱狄斯的下巴,诡异中透着癫狂的眼神瞬间对上了那隐忍伪装下的狠辣。
“很好,朱狄斯,很好……我最喜欢你这眼神儿……让我们你走着瞧,瞧我们能把彼此折腾到什么地步!哈哈哈哈哈……”
尼禄狠狠地捏了捏朱狄斯的下巴又松开,朱狄斯便后退两步,再次深深地弯腰颔首。就在这个时候,塞内卡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朱狄斯站直了身体抖了抖衣服,蹭着这老对头的肩膀,转身大步而去。
望着朱狄斯远去的身影,看着仰头狂笑的尼禄,塞内卡不由得低垂着眼眸轻叹道:“朱狄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朱狄斯,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这是波培娅偶遇手捧书卷、正在穿过皇宫正厅的朱狄斯时,发出的一声惊叫。
朱狄斯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只是用犀利而狠辣的眼神在波培娅的脸上那么一扫,就逼得怀孕中的她向后踉跄了几步,最终扶住了一张桌子才得以站稳。
“你当然希望我永远不要回来。”
“我只是希望不再被你驱使和操纵!”
朱狄斯不由得眯起了双眼,原本就犀利的目光经过这一番浓缩,顿时更加逼人。“所以你向尼禄吹起了耳旁风,说我蔑视他、恨他、利用他,还说斯波拉斯暗恋我,然后让尼禄派人监视他?”
话音落下之时,朱狄斯与波培娅已然近在咫尺。波培娅的呼吸异常紊乱,紧张得额头冒汗。可是,这个一直畏惧朱狄斯的人,此时此刻,竟然说出了一句让朱狄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话:“怎么,难道我不应该?”
朱狄斯眉头一蹙,站直了身体,仰头苦笑了三声,“哈,哈,哈……应该……很应该……”
波培娅既困惑又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朱狄斯每咬一个字都仿佛透着一股子狠:“是我错了。我忘记了你是那个前一秒温柔俏佳人,后一秒就对安东尼甩头走人的女人;我忘记了你是那个一会儿依偎在奥托怀里风情万种,一会儿又把自己的一切资本卖弄给了尼禄的女人……阿格里皮娜死去还不到一年,我就已经忘记了踏进皇宫的女人会变成什么样的蛇蝎。是我错了……”
听着朱狄斯这一番陈述,往昔的一幕幕突然在波培娅的眼前重叠交织,竟逼得她流下了委屈的泪水。用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她忍不住大声问:“朱狄斯,你为什么还要回到尼禄身边?你到底还想要做什么?!”
可朱狄斯却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波培娅,是教育了我,让我对尼禄、对仕途、对这个时代放弃了最后一点点期望和憧憬……从今天起,我要真正的冷血。”说这话时,朱狄斯抬起右手来在波培娅的面前狠狠攥紧,指节啪啪作响——
“你只管看着,看我如何倾覆尼禄的王朝,如何倾覆这让我憎恨的一切。”
说罢,朱狄斯转身,扬长而去。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朱狄斯真恨不得伸出双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让这倾世红颜变成一具尸体。可是,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鲁西贝拉怀孕时的身影突然在他眼前重叠交织,使他再也没有了这番力气。
或许是惊吓,或许是委屈,或许是悔恨,就在朱狄斯离去的刹那,波培娅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远在路塔尼亚担任财务官的奥托寄来的信已经在朱狄斯的书案上堆积成了小山,可是他却一封也没有回。而今天,他终于提起了笔。
安东尼去往了西班牙,将要亲自投身于推翻尼禄的革命之中,可是朱狄斯却选择了与他截然不同的道路——他一面回到了尼禄身边继续“侍奉”这只豺狼虎豹,一面却给奥托写信,强逼他联络地方总督,支持盖尔巴的起义。
没错,两面派。一切只为他向自己赌气立下的誓言——让尼禄的王朝从内到外,瓦解得彻彻底底!
不久之后,奥托的回信到了。这个在路塔尼亚勤勤恳恳处理政务的家伙虽然胆小怯懦,却已然因为心怀歉疚而对朱狄斯惟命是从。与此同时,朱狄斯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也到来了——
韦帕芗被选为了执政官,任期一年。朱狄斯在第一时间找到了他,让他兑现承诺。
“你说过,有朝一日你当选执政官,一定会让我进入元老院。”
“是的,我都记得。”韦帕芗如同父辈一样用手磨蹭着朱狄斯的脸颊,可是却面露难色,“只是,我的孩子,你也知道我们的皇帝现在是何种状况,我已经连自己都无法保护,更无法保护你了……”
可朱狄斯却道:“若我没有九死一生的觉悟,此刻双脚又怎会依旧站在罗马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