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大得像一头猛犬的蜘蛛,迈着沉重的脚步朝他爬来。它身上只有七条腿,眼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影子有些发怵,但他还是固守原地,没有挪动。
靠近他之后,蜘蛛开口说话,吐出的居然是南西先生的声音:“干得不错。我为你骄傲。你做得很好,孩子。”
“谢谢。”影子说。
“我们得把你带回去。待在这个地方时间太久,你会受不了的。”它伸出一只毛茸茸的褐色蜘蛛腿,搭在影子肩上
下一秒钟,他们回到了七州旗帜厅。南西先生咳嗽着,右手还搭在影子肩上。雨已经停了。南西先生的左手一直垂在体侧,好像受了伤。影子问他是否还好。
“我和旧钉子一样结实,”南西先生说,“甚至比它还结实。”不过,他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高兴,像痛楚中的老年人发出的声音。
周围还有几十个人。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坐在长椅上。他们中有些人看上去伤得很重。
空中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振动声,从南面向这里接近。影子瞅了一眼南西先生。“直升飞机?”
南西先生点点头。“用不着担心他们。不会再有战争了。他们是来清理战场的,然后就会离开。”
“明白了。”
影子知道,清理战场之前,有一份清理工作他必须亲自动手。他向一个灰白头发、看上去像退休的新闻主播的人借了一个手电筒,开始四处搜寻。
他在旁边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劳拉。她躺在地上,就在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立体人偶旁边。她侧躺着,身下是粘乎乎的血。洛奇一定拔出了贯穿他们俩的长矛,又把她抛在这里。
劳拉一只手抓着胸口,看上去弱不禁风。她看上去完全是个死人,但影子几乎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一点。
影子在她身边蹲下,轻轻碰碰她的脸颊,呼唤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直到她能看到他。
“你好,狗狗。”她说,声音虚弱无力。
“嗨。劳拉。出什么事了?”
“没事。”她说,“只是有些填充物流出来了。他们赢了吗?”
“我阻止了他们就要开始的战争。”
“真是我聪明的好狗狗。”她说,“那个人,世界先生,他说他要把树枝插到你的眼睛里。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他死了。你杀了他,亲爱的。”
她点点头,说:“太好了。”
她的眼睛又闭上了。影子握住她冰冷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她又睁开眼睛。
“你找到让我从死亡中复活的办法了吗?”她问。
“我想是的。”他说,“我打听到了一个办法。”
“那很好。”她说,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那么,相反的方法呢?有没有什么相反的办法?”
“相反的办法?”
“对。”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想,我付出的努力值得你为我这么做,这是我挣到的。”
“可我不愿那么做。”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着。
影子终于同意了。“好吧。”他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这才是我的好丈夫。”她自豪地说。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她低声说。
他伸手握住她脖子上悬挂的那枚金币,然后,猛地用力一拽。链子很容易就扯断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金币,朝它吹一口气,张开手。
金币消失了。
她的眼睛依然睁着,但已经不会动弹了。
他弯下身体,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吻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她没有反应,他也知道她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凝视着夜色。
暴风雨已经过去,空气再次变得清新、纯净、新鲜起来。
明天将是美好的一天。他毫不怀疑。
第四部 尾声:死者为何归来 第十九章
要描述一个传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讲述这个传说。明白吗?这就像描述一个故事,不管你是向自己还是向世人描述,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讲出来。一张地图,它越是精准,就越近似于真实的领土。也就是说,一切地图中最精确的地图是这块领土本身,这样一张地图百分之百地精确,也百分之百地没有用处。
所谓传说,就是这张由领土本身构成的地图。
牢牢记住这一点。
——摘自艾比斯先生的笔记本
他们两人乘的是那辆大众牌公共汽车,沿着I·75高速公路南下,向佛罗里达州前进。他们从黎明时分就驾车出发,说得更准确点,是影子在驾驶,而南西先生坐在前排的乘客座位上,时不时地提出换他开车(提这个建议时满脸苦相)。影子每次都谢绝了。
“你很快乐,是吗?”南西先生突然开口问他。他盯着影子,已经一连看了几个小时。每次影子往右手方向匆匆一瞥,都会发现南西先生那双棕褐色的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算不上,”影子说,“但话又说回来,我还没死。”
“什么意思?”
“‘没有人会真正感到快乐,只有死亡才能带来永恒的快乐。’希罗多德说的。”
南西先生仰起一条白色的眉毛,讥讽地说:“我也没死,而且,主要是因为我还没死,所以我快乐得像个孩子。”
“希罗多德的意思其实不是说死人才快乐,”影子说,“它的真正意思是,只要活着,人的一生是无法裁判的。盖棺才能论定。”
“我才不会去裁判这个呢。”南西先生说,“说到快乐,世上有许多不同类型的快乐,正如地狱里有许多不同类型的死亡一样。至于我,我只管及时行乐。”
影子换了个话题。“那些直升飞机,”他问,“就是带走尸体和受伤的人的那些飞机。”
“怎么了?”
“是谁派来的?直升飞机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用操心那些事。他们就像瓦尔基里,或者秃鹫。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必须出现。”
“你要那么说的话,我也没办法。”
“死者和伤者都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要是问我的话,我会说老杰奎尔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都会忙得不可开交。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影子小子。”
“问吧。”
“你从这一切中学到了什么?”
影子耸一耸肩。“我也不太明白。我在那棵树上学会的大部分东西,现在都已经忘记了。”他说,“我猜我当时遇到过一些人,可我什么都无法确定。这就像是一个梦,那些能够改变你的梦。你会永远记得某些梦,而且你也知道,在你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改变了,那些梦正是造成这些变化的原因。但是,当你想深究下去,回忆那些梦的细节时,你会发现它们已经悄悄地从你脑子里溜掉了。”
“没错。”南西先生说完,又闷闷地补充一句:“说实话,你还不算很笨。”
“也许不算。”影子说,“不过,出狱之后发生的这些事,我真希望能多记住一些细节。这些经脉给了我那么多东西,可我却把它们丢失了。”
“也许吧。”南西先生说,“不过,你拥有的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不一定。”影子说。
他们穿越州界,进入佛罗里达州,影子看见了他一生中见到的第一棵棕榈树。他不知道那棵棕榈树是不是被人故意栽种在州界上,好让人们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佛罗里达州。
南西先生打起鼾来,影子瞥了他一眼。老人的脸色看上去依然很苍白,呼吸粗粝刺耳。影子不止一次为他感到担忧,想知道他的胸腔或肺部是否在战斗中受了伤。但是,南西拒绝作任何医疗检查。
在佛罗里达州行驶的路程长得超过影子的预期,但最后,他终于在一栋小小的、只有一层平房的木屋前停下车子。房子坐落在皮尔斯堡郊外,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到这里的最后五英里是南西给他指的路,他盛情邀请影子留下住一晚。
“我可以住汽车旅馆,”影子说,“没问题的,不麻烦。”
“你当然可以住旅馆,不过我会很伤心的。当然,我不会抱怨什么,可我真的受到伤害了,非常伤心。”南西先生说,“所以,你最好就住在这儿,我在沙发上给你铺好被褥。”
南西先生打开防风百叶窗上的锁,推开窗户。屋里有股潮湿发霉的气味,还有一丝甜味,仿佛屋子里出没着很久以前死掉的甜饼干的幽灵。
影子勉强同意留下过夜,然后更加勉强地陪南西先生走到街尾的酒吧,趁着房间更换新鲜空气的时机,来上睡前的最后一杯。
“你看到岑诺伯格了吗?”两人在闷热的佛罗里达的夜晚漫步,南西突然问他。空中到处是飞舞的棕榈甲虫,嗡嗡声连成一片;地面也到处有虫子匆匆爬过。南西先生点上一只小雪茄,突然间咳嗽起来,咳得几乎窒息。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抽烟。
“我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他可能回家了。你知道的,他会在家里等着你。”
“我知道。”
他们静静地走到街尾。那个酒吧不怎么样,但总算在开门营业。
“第一轮啤酒我买单。”南西先生宣布。
“别忘了,只喝一杯啤酒。”影子提醒他。
“你是什么人?”南西先生问,“吝啬鬼吗?”
南西先生买第一轮啤酒,然后影子买单叫了第二轮。他惊恐地发现,南西先生叫酒吧的人打开卡拉OK机。老人一边喝酒,一边纵声高歌。影子既着迷,又有点尴尬。南西先生先高歌一首爵士曲《什么事,小猫咪?》,又低声吟唱了一曲优美动人的情歌《今夜的你美丽动人》。他有一副好嗓子,唱得动听极了。唱完之后,酒吧里还剩下的几个顾客都欢呼起来,为他鼓掌喝彩。
他坐回影子身边,看起来精神了很多,整个人都明亮起来。他的眼白显得更加清澈,皮肤上苍白灰败的颜色也消失了。“轮到你了。”他对影子说。
“绝对不行。”影子拒绝。
可是,南西先生又多叫了几杯啤酒,还递给影子一本脏兮兮的选歌用的打印目录。“只要选一首你知道歌词的就行。”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影子说。周围的世界已经模糊起来,游移不定,而他争执的劲头比不上南西。南西先生点了一首《请不要误解我》,然后把影子推——真的是推——上酒吧一端临时凑合的小舞台。
影子不自在地拿着麦克风,仿佛它是个活物一样。前奏音乐开始了。他嘶哑地唱出第一句“宝贝”酒吧里没人往他这个方向看,这可实在太好了。“你可否理解我?”他的声音有些粗哑,不过音乐的旋律很美,而粗哑的嗓音正适合唱这首歌曲。“有时我感觉有点疯,难道你不知道,没有人可以永远像天使一般美好”
在热闹嘈杂的佛罗里达的夜晚往家走的一路上,他仍在继续唱歌。一老一少两个人,醉醺醺的,摇摇晃晃走着,开心到极点。
“我的内心本是出于好意,”他冲着螃蟹和蜘蛛、冲着棕榈甲虫和蜥蜴,还有夜空大声唱着,“哦哦,请不要误解我。”
南西先生把他带到沙发前,那张沙发实在太小了,所以他决定睡在地板上。不过等他最后拿定主意要睡在地板上时,他已经半坐半躺地在小沙发里睡着了。
一开始,他并没有做梦,周围只有让人感到安心而舒服的黑暗。然后,他看到黑暗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于是朝着火光走去。
“你做得很好。”水牛人嘴唇不动地低声说。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影子说。
“你带来了和平,”水牛人说,“你把我们的话带过去了,当成你自己的话说了出去。有一件事他们从来没有弄明白:他们当初之所以来到这里,还有那些崇拜他们的凡人之所以来到这里,都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对我们有好处。当然,我们也是可以改变主意的。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改变主意的。”
“你是神吗?”影子问。
水牛头人摇头否认。有那么一阵子,影子感到对方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好笑。“我是这块土地。”他回答说。
也许这个梦还有其他内容,但影子不记得了。
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发出嘶嘶声。他的头很痛,眼睛后面突突地跳。
南西先生已经在做早餐了:高高的一叠煎饼、在油锅里嘶嘶响的熏肉、漂亮的荷包蛋,还有咖啡。他看上去身体健康得不得了,精神旺盛。
“我头痛。”影子说。
“吃下一顿丰盛早餐,你会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倒宁愿还是同一个人,只要换一个脑袋就好。”影子说。
“吃!”南西先生命令说。
影子只好乖乖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