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
她叹口气:“是真的,马克。我不再是他当初娶的那个女人了。”
他告诉她,人是会改变的。然后,没等脑子转过弯来,他已经把可以透露的他的生活告诉了她,甚至还讲了伍德和斯通的事。他说,他们三人就像三个火枪手,可其中两人被人杀害了。你原以为身为政府特工,心肠会冷酷起来,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这时,她伸出手——她的手很冷,所以他打开了车里的暖气——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午饭的时候,他们在一家日本餐厅吃饭,此时诺克斯维尔正下着雷阵雨。城并不介意饭菜上来晚了,味噌汤是冷的,或者寿司是温热的。
她离家在外,和他在一起,和他冒险。他喜欢这种感觉。
“你看,”劳拉向他吐露自己的秘密,“我痛恨让自己慢慢变得陈腐。在我来的地方,我只是在慢慢腐烂下去。所以我离开了,没有开车,也没有带信用卡,完全依赖路上遇见的好心陌生人。”
“你就不害怕吗?”他问,“我是说,你可能陷在什么事里无法脱身,可能会遭到袭击、抢劫,还可能会挨饿。”
她摇摇头,有些迟疑地微笑了一下,说:“我遇见你了,不是吗?”于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吃完饭,他们举着日文报纸遮住脑袋,冒着暴雨跑向他车子。他们边跑边笑,在雨中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我可以带你带多远?”上车后,他问她。
“我去的地方和你的一样。”她有些羞涩地告诉他。
他很高兴他没有玩“大马克”那一套。这个女人不是酒吧里寻找一夜情的女人,城先生打心底里知道这个事实。他花了将近50年时间,寻找她这样的女人。他终于找到了,找到了这位留着黑色长发、充满野性的女人。
这就是爱情。
“你看,”他提议说,这时他们正进入查塔努加市,雨刷快速地扫开遮风玻璃上的雨水。大雨中,整个城市灰蒙蒙地一片模糊。“我找一家汽车旅馆给你住怎么样?我来付钱。等我送完货,咱们可以,呃,咱们可以一块儿洗个热水澡,作为开始。可以让你暖和起来。”
“听起来很不错。”劳拉说,“对了,你送什么货?”
“那根树枝。”他告诉她,然后轻声笑起来,“就是后座上那根。”
“好吧。”她也跟着开起了玩笑,“千万别透露给我,神秘先生。”
他告诉她,车子停在岩石城的停车场后,他去送货,而她最好待在车里等他。他冒着大雨驶上远望山的山路,时速还不到30英里,一路亮着车前灯。
他们停在停车场,他关掉发动机。
“嗨,马克。你下车之前,我可以拥抱你一下吗?”劳拉微笑着问他。
“当然可以。”城先生说。他的胳膊环绕着她,她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外面的雨连续不断地打在福特探险家的车顶。他可以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在香水味的遮盖下,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臭味。长途旅行免不了会这样,每次都是。刚才提出的那个热水澡实在大有必要,对他们两个都是。不知查塔努加市哪里可以找到洗熏衣草泡沫浴的地方,他的第一任妻子格外喜欢那种泡泡浴。劳拉抬起头,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颈椎。
“马克我一直在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你那些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我是说伍德和斯通先生。对吗?”
“没错。”他说,嘴唇移到她的唇上,开始他们的第一个吻,“我当然想知道。”
于是,她为他作了一番演示。
影子在草地上漫步,绕着树干慢慢兜圈子,圈子不断扩大。有时他会停下来,拣起某样东西:一朵花,一片树叶,或者一块小卵石,一枝嫩芽,一片草叶。他仔细观察着,仿佛看到了嫩芽的本体,树叶的精髓。
伊斯特不由得联想起婴儿的眼神。婴儿开始学习如何聚焦注视物体时,就是这种神态。
她不敢和他说话。在那一刻,说话似乎是一种亵渎。她注视着他。尽管她已经精疲力尽,但她还是惊奇不已。
距离树根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在茂密的草丛和死掉的蔓草覆盖下,他找到一只麻袋。影子拣起麻袋,解开上面的绳结,松开袋口的拉绳。
他从里面拉出来的衣服是他本人的。衣服现在已经很旧了,不过还可以穿。他把鞋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查看着,抚摸衬衣布料纤维,毛衣的羊毛线,凝视着它们,仿佛隔着一百万年的距离凝视它们。
然后,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
他双手插进口袋里,然后掏出一只手,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他把手中的东西拿给伊斯特看。那似乎是个灰白色的大理石弹球。
他说:“没有硬币。”几个小时以来,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硬币?”伊斯特迷惑地重复一遍。
他摇摇头。“硬币让我的手有事可做。”他说着,弯腰穿上鞋子。
穿好衣服,他看起来正常了很多,只是显得有些严肃。她想知道他到底旅行到了多远的地方,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回来。他并不是她把生命带回来、让他复活的第一个人,所以她知道,那种有百万年之遥的目光很快就会消失,接触到更多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以后,他从树上带来的那些记忆和梦也会消失。每次都是这样。
她领着他走到草地后面,她的坐骑正在树林旁等待。
“它无法背我们两个。”她告诉他说,“我可以自己回家。”
影子点点头。他似乎正极力回忆起什么,然后,他张大嘴巴,发出欢迎和喜悦的叫喊。
雷鸟也张大它冷酷的利喙,发出表示欢迎的尖叫,答复他的欢呼。
如果仅仅从外表来看,它的长相有些像秃鹰。它的羽毛是黑色的,上面有一层略带紫色的光辉,而脖子上的羽毛则是白色的。它的嘴巴也是黑色的,样子很凶残,是典型的食肉猛禽的利喙,为了撕裂猎物而生。在地面停息的时候,它的翅膀折叠起来,和熊差不多大小,而头部的高度和影子的身高差不多。
荷露斯自豪地说:“是我带他来的。他们住在山里。”
影子点点头。“我有一次梦见过雷鸟。”他说,“那是我做过的最恐惧的梦。”
雷鸟突然张开嘴,发出令人意外的温柔叫声:嘎咕?
“你也听说过我的梦吗?”影子问道。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大鸟头上。雷鸟用头顶着他,仿佛一只通人性的可爱小马。他从他的脖颈一直抚摸到头顶。
影子转身面对伊斯特。“你是骑着他来这里的?”
“是的。”她回答说,“你也可以骑他回去,只要他愿意的话。”
“怎么骑?”
“非常简单,”她说,“只要小心别掉下来就好了。就像骑在闪电上一样,飞快。”
“我会在那儿见到你吗?”
她摇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亲爱的。”她告诉他,“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我累了。祝你好运!”
影子点点头。“威士忌·杰克,我看见他了。在我死后。他来找到我,我们一起喝啤酒。”
“是的,”她说,“我相信。”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影子问。
她凝视着他,双眸闪烁着正在成熟的玉米充满生机的绿色。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摇了摇头。“我想不会再见了。”她说。
影子笨拙地爬上雷鸟的鸟背,感到自己像骑在鹰背上的老鼠。他嘴里尝到了臭氧的味道,还有金属和忧郁的味道。有什么东西在劈啪作响。雷鸟展开巨大的双翼,用力扇动一下。
他们一下子腾空而起,地面远远落在脚下。影子紧紧抱住雷鸟,心脏像只野鹿一样在胸腔里猛烈跳动。
真的感觉像骑在闪电上一样。
劳拉拿过后座上的树枝。她把城先生留在福特探险家的前座上,然后下车,冒雨走进岩石城。售票处已经关门了,不过礼品店的门还没有锁上,于是她从那道门走进去,经过石头做的糖果模型和上面标着“参观岩石城”字样的鸟笼,走进这个世界第八奇迹。
她在路上遇见几个同样冒雨而行的男女,可没有人过来盘问她。他们看上去有些不太像真人,有几个人还是半透明的。她走过一道来回摇摆的索桥,经过白鹿园,挤过胖子通道——那是位于两道岩石峭壁间的一条窄道。
最后,她绕过一条链子,上面有块牌子说这个景点已经关闭。她走进一个洞穴。一群喝醉的鬼精灵的人偶模型前有个男人,坐在塑料椅子上,正借着一盏电池灯的灯光看《华盛顿邮报》。看见她之后,他把报纸折叠起来,丢在椅子下面。他站起来,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留着橘黄色的短寸头,穿着一件价格昂贵的风衣。他冲她微微鞠了一躬。
“我猜城先生已经死了。”他说,“欢迎你,长矛携带者。”
“谢谢。马克的事我很抱歉。”她说,“他是你朋友吗?”
“完全不是。如果他还想继续保持他的职位的话,他本该小心一点,让自个儿活着。不过,你带来了他的树枝。”他上下打量着她,眼中闪烁着即将熄灭的火焰那种跳动的橙红色,“所以,优势恐怕在你手里。在这座山顶上,大家都叫我世界先生。”
“我是影子的妻子。”
“当然,你是可爱的劳拉。”他说,“我本该认出你来的。他把你的几张照片贴在床上,就在我们俩一度分享的囚房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你本人比照片上更漂亮。对了,你会沿着这条慢慢腐烂的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彻底烂透吗?”
“过去是这样。”她说,“不过,农场里的那些女人,她们把她们的泉水给我喝。”
他眉毛一挑。“尤达之泉?不可能。”
她指指自己。虽然她皮肤苍白,眼窝发黑,但她的身体显然完好无损。就算她是一具会走动的僵尸,也是刚刚死掉的新鲜尸体。
“这种效力不会持久的。”世界先生说,“命运女神给你的只是一点来自过去的回忆。在现实中,它们很快就会溶解消失,然后你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要从眼窝里滚出来,漂亮的脸蛋也开始渗出脓血,再以后,当然啰,那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漂亮了。顺便说一句,你还拿着我的树枝呢。请把它还给我,好吗?”
他掏出一包好彩牌香烟,抽出一根,用一次性黑色打火机点着。
她说:“我可以来一支烟吗?”
“当然可以。给我树枝,我就给你香烟。”
“你想要它,说明它的价值高于一根香烟。”
他没有回答。
她说:“我想要答案,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点上一支烟,然后递给她。她接过来吸了一口,眨眨眼睛。“我似乎能品出烟味了,”她说,“说不定真能品出烟味。”她笑起来,“尼古丁的味道,真棒。”
“好了。”他说,“你为什么会去找住在农场的那几个女人?”
“影子让我去找。”她说,“他叫我找她们要水喝。”
“恐怕他也不知道喝水会带来什么后果。尽管如此,他死在那棵树上总是件好事。这样我就能知道他一直待在什么地方了。他退场了。”
“你设下圈套,陷害我丈夫。”她恼怒地说,“你们这些人,早就把圈套设好了。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你知道吗?”
“当然,”他说,“我知道。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估计我会削尖一根槲寄生的树枝,去梣树脚下,把它插进他眼睛里。现在,请把树枝给我。”
“为什么你那么想得到它?”
“它是这个不幸事件的纪念物。”世界先生说,“别担心,它不是槲寄生。”他露出笑脸,“它象征一支长矛,而在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里,象征物可以代表事物本身。”
外面的动静更大了。
“你到底站在哪一方?”她问。
“这不是站在哪一方的问题。”他告诉她,“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回答你。我总是站在胜利的一方。”
她点点头,但没有交出手中的树枝。
她转身背对着他,从山洞洞口望出去。在她下面很远的地方,在岩石丛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烁、脉动。那东西缠在一个消瘦、紫红色脸膛、留着胡须的男人身上,而那男人则用一把橡皮刮板打它,抓住等红灯的机会替人擦洗挡风玻璃的人用的就是那种橡皮刮板。一声尖叫过后,他们两个同时从视野里消失了。
“好了,我会给你树枝的。”她说。
背后传来世界先生的声音。“好姑娘。”他用让人安心的口吻说。但她却觉得那是一种居高临下、居心叵测的声音,让她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她站在岩石洞口,等待着,直到可以听到耳边传来他的呼吸声。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