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其中,也许有什么隐情……”
“可谁知道呢!”唐玉竹低着头,声音里透出点委屈,“展大哥,就因为他与包青天一个长相,你便断定他是个好人吗?”
“这……”展昭一时语塞,他细细一想,自己好像确实有了些先入为主的观念,可是,听玉竹平时所言那位行事,他又实在找不出怀疑自己判断的理由,想了想,只能再叹一声,“就不说刘伯温,你那样去欺骗一位母亲,也实在不妥。”
“……”唐玉竹又是无言,半晌,他才最后一次抚摸了几下被留在竹屋中的古琴和竹箫,怅然道,“可这是义父下的命令,我除了遵从,又能如何?”
展昭沉默着被他带着走出竹屋去,回到喧嚣的人间,一时恍若隔世。
他又能怎么办?总不能强行占据了唐玉竹的身体,逼他离开吧……且不说唐玉竹还被他义父的蛊毒控制,就是说到底,这也是唐玉竹自己的人生,他至多从旁干涉,却着实无权操控。
“放心吧,展大哥,”玉竹的声音又有些振奋起来,“我总不会一辈子假扮下去的……光姬公主这次来,本也便有找刘伯温晦气的意思,待杀了刘伯温,我定会告诉她真相,在那之前,我跟在她身边,也总可以阻止他们母子真的骨肉残杀呀!”
展昭只能点头,但还是止不住地忧心忡忡,对扑朔迷离的未来,也对玉竹。
——还有刘伯温,若他果真是个好官,那说不得,关键时刻自己也只能暂且控制玉竹救他一命了……只是那样,到底对玉竹太过不公,而且,他总觉得,玉竹这次看似简单的任务,着实不会好过……展昭长叹一声,也不知自己这一遭神奇的际遇到底所为何事,那边的玉堂,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小竹子篇】(中)
【中篇】
展昭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他看着乖巧跪在光姬公主面前的玉竹眼神犹疑,茫然无措,他看着被近藤粗鲁地扯开领口的玉竹垂着眼帘,双拳紧握放在膝上,他看着玉竹被那个虽是白发但依然美丽的女子托起下巴打量,纯澈凤目中聚起脆弱的薄雾,听他颤抖地唤出:“母亲……”
展昭心里一沉,只是事到如今,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有默默陪伴着玉竹,静观其变了。
夜,东瀛使馆。
黑暗中,玉竹轻轻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看到旁边的光姬公主已经睡熟了,便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只披一件薄衫,缓缓踱出房门。
“展大哥……我觉得,好像真的做错了……”他靠在后院寂静无人的栏杆边,仰头注视这云层中半露的明月,眼中依稀闪过粼粼的波光。
“玉竹……”展昭不知该如何与他开解,这些天,玉竹的茫然与徘徊他都一一看在眼里——这本便是一个多么敏感而渴望母亲的孩子啊,光姬公主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带来的却不是坦然的安心与依赖,而是愈来愈深的惶恐愧疚,他知道自己是假的,知道自己在无情地欺骗这个带来前所未有的温暖母爱的人……尤其是前日,公主抓到了丁冲,展昭看着玉竹隐藏在挑衅下小心翼翼的恐惧和自厌,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并疼痛起来。
“她给我扇凉,还为我唱歌……”玉竹在月光下轻轻笑起来,他仿佛并不在意展昭的回答,只是手扶朱栏,笑得似乎下一秒便要消逝的脆弱与梦幻,“这就是母亲吗?我活了十八年,今天晚上,是第一次睡得那般踏实,感到那般温暖。”他清澈的凤目愣怔怔看着天空,似乎马上便再承载不住满溢的晶莹,“可我却在骗她……我求她忘记以前的夕雾,我那么自私……”终于有一道泪痕从他姣好的面庞上滑下,他仿佛受惊似的猛然抬手想要擦去,却终究崩溃般地把脸深深埋入掌心,“我多希望她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唐玉竹……我太贪得无厌了,是不是?”
夜风寒凉,玉竹只着单衣,不一会儿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玉竹……别这样,不如我们去看看丁冲?”展昭不知该从何劝起,索性转移了话题,却见玉竹悲伤地摇摇头。
“何必去看呢,向他炫耀?还是在他面前看清楚我有多卑劣……我已告知他的身份,他既不信我,我也无话可说,”玉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做了什么决定,“不过是一次任务,结束之后,总还是要回去丞相府‘承欢膝下’的,不是么……”他决绝地擦干净脸,转身回到了房间。
翌日清晨。
玉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日光竟已正当半空。
怎么会?他赶忙起身——定是昨日睡得晚了,可是,自己一向惯于早起,总不该……玉竹摇头不再多想,急急忙忙穿衣洗漱,便去向公主请安。
展昭看着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的样子,又是一阵心酸——不论怎样小心维持曲意,却终究,不能真正获得那不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我从小没有母亲,却时常听起别人说,有母亲的幸福和温暖,时常幻想着自己母亲的样子。”
“见到了我,失望吗?”
“不敢幻想自己有这么好的母亲。”
“夕雾,这不是幻想,是真实的,从今以后,我会加倍的疼惜你、爱护你,补偿这十八年,你失去的幸福。”
玉竹悲伤地笑了笑,美丽的眼睛又蒙上一层看不分明的水雾,只是低着头,柔顺地任公主替他将凌乱的发丝理去。
打理完毕,公主便又带着玉竹去提审已被下了分筋错骨术的丁冲。
玉竹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莫过于被他顶替了身份的丁冲了,不论是因私心而起一点嫉妒与愧疚,还是对他始终坚信刘伯温而诋毁自己母亲的愤怒,亦或是面对真正该享受自己现在正在享受一切的人的慌乱无措,都令他的心备受煎熬。
然而他却不能拒绝跟去——上次,只是一时倏忽,近藤忠治便对丁冲用了那般狠毒的招数——他已经使他们母子相对不能相认,又何忍心让公主给亲子再加伤害?
心不在焉地与丁冲答对,却不由自主被他挑起了火气——是,他就是嫉妒丁冲,嫉妒他有这么好的一个母亲,嫉妒他与刘伯温情同父子,刘伯温为了救他竟肯引颈就戮,嫉妒他与王凯纯然的兄弟之情……而自己呢?唐玉竹什么都没有,眼下,连属于自己的身份都没有了。
“不,这是我由衷之言,我也有个抛夫弃子的母亲,可是此时此刻,我跟唐玉竹比起来,我感觉幸福多了。”
抛夫弃子……满腔火气都化作了利刃,搅得自己心中生疼。丁冲,你便这样看待自己的母亲?你可知道,她是一个多坚韧多可怜的女子,你可知道,她有多么爱你……
光姬公主看见玉竹痛苦的脸色一阵激怒,毫不留情地下令道:“千代,杀了他!”
“是!”
“住手!”折扇瞬间一横,抵住了刺下的利刃,却是展昭看情况不对,果断接管了正在发呆的玉竹身体挡下了这一击,随后便再次沉神下去,将身体的掌控权还给了玉竹。回过神来的唐玉竹一阵后怕:差一点,就差一点……若这一剑真刺下去,日后母亲知道真相,又当如何自处……
“母亲,这个丁冲,孩儿过去与他颇多龃龉,便将他交给孩儿,可好?”玉竹垂下眼,一如既往地孺慕恭顺。
“好孩子,随你高兴便是。”公主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吩咐下人将丁冲从刑架上解下,只颈间拴着一条铁链交到玉竹手里,“去吧,小心别累着自己。”
“是,孩儿晓得。”玉竹持扇行礼,攥紧冰凉的铁链,吩咐下人将丁冲带到自己的卧房,“孩儿不急着走,先陪母亲看看这园中景色吧。”
公主宠溺一笑,任由他扶着自己的手臂,小心地在花园中散步。
“夕雾,你好像有心事。”公主关切地看着身边的儿子——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每天太过心事重重了,好像心中总有着化不开的哀愁。
“我……母亲……”玉竹咬咬唇,怯怯地抬眼看过去,终于拿定了主意般,轻声问道,“母亲,如果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您还会疼我吗?”
这问题简直傻极了,甚至可能暴露他的身份,可玉竹根本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渴望,他那么卑微地希望得到一点爱,哪怕只有一点,只要是真实属于他的便好。
“你怎么了?怎么会有此一问呢?”
“请您告诉我,我究竟有什么可取之处,值得您对我这么好?”
“傻孩子,问傻话,你当然好啊!”
“我哪里好?您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性,我的为人,您都一无所知,就因为我是您的儿子而疼爱我。呵,如果我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您根本对我就不屑一顾。”玉竹有些激动起来,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激,咬唇愧疚地偏过了头,却也倔强地没有多说。
“你错了,夕雾,但凡天下父母心,无不疼爱自己子女的,但是,如果你的为人,不够正直坦荡,做母亲的我,在失望之余,一定会对你严加管教,但如果你冥顽不灵,恶性不改,我就是断绝母子关系,也在所不惜。”公主心疼地摸摸他光滑的发顶,斩钉截铁说道。
“如果我的心性为人坦荡正直,却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您还会疼我吗?”玉竹倏地抬起头来,清亮的眼中又燃起了希望。
“那我就收你为螟蛉义子,一样的疼爱你。”
“真的吗?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你这傻孩子,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奇怪的问题……”
“没……没什么。”玉竹羞赧地笑起来,玉白的面上,也浮起一片红晕。
玉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回房,直到看见被锁在他房中的丁冲,才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当作没看见他,径直走过去。
“喂,唐玉竹,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丁冲看起来有些狼狈,却无损清俊面上一双利眼明若寒星,“我告诉你,不管你们想干什么,老爷子都一定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展昭摇头叹气,这丁冲也不知何故,说话总是戳到唐玉竹的痛脚上——他早已看出来,这个丁冲便是自己初来的那天晚上从身后点住自己穴道之人,至于他与那个唐公子相似的容貌……展昭现在经过刘伯温和光姬公主的连番惊吓,早已对这些见怪不怪了。
“哼,老爷子老爷子,你心里就只有刘伯温吗?”
“怎么,你又想骗我说,那个恶毒的女人是我的生母?你……”
“不许你侮辱她!”唐玉竹被他激得火冒三丈,急走两步上前,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你又知道些什么,你就知道把刘伯温奉若神明,哪知道你母亲有多么不容易!”
“哼,口说无凭!”
“你……好!我看当刘伯温亲口承认此事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借口死不承认!”玉竹气得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冲到里间,“咣”地一声摔上房门。
只留下丁冲一个人坐在门外,难得显出点迷茫的样子,喃喃自语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吗……老爷子,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玉竹,”进到里屋后,展昭忍不住开口唤道,“你把那丁冲要来,是为了保护他吧,既如此,又何必闹到剑拔弩张呢?”
“可他说的那些话,实在让人气愤。”
“俗话说不知者不怪,他那样以为,原也怪不得他。”展昭一边劝导,一边却忍不住更加担心,他与玉竹共用一个身体,怎能感觉不到他此时内心几近惨然的决绝?眼看明天就要决战了,这孩子……他到底想干嘛?
此时此刻,国师府。
“老爷子,明天便要决战了,对那东瀛忍术,您可有万全之策?”王凯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银枪,一边询问道。
“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东瀛忍术无外乎五行八卦之理,借助自然之力罢了,老夫也亦可凭借此道,布下阵法,反败为胜。”刘伯温品着清茶,一派气定神闲。
“那老爷子,便可以这样破那个五鬼阵法吗?”
“当然……只是,这条华容道,却是何道理……”刘伯温摸着胡子,羽扇轻摇,满面凝重之色。
“怎么,你不是精通八卦,些许小事,竟算不出吗?”忽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自窗外响起来,白影闪过,屋中已是多了一人。
只见此人白衣翩然,面容艳丽精致,周身透出一股洒然之态,却不是那风流天下白玉堂又是何人?
“白少侠,”刘伯温淡定抱拳,“世事莫测,人心诡谲,老夫,也是有心无力啊……那阵法,少侠布置得如何了?”
“嘁,小菜一碟。”白玉堂摆摆手,面对那张过于熟悉的面孔还是有些笑闹不起来,不自觉地坐正身体,“欸,我们可说好了,我助你了了这件事,你可要把猫儿的下落告诉我。”
刘伯温笑呵呵地捋捋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