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这一剑本只为自保,并未藏着什么伤人之意,可不知为何,也许是刚刚“恢复正常”的缘故,总感觉思想与身体的行为不能完好地结合,一剑刺出,他才恍然察觉自己这一剑竟带了些一往无前的惨烈杀意。
心中一惊,猛然睁开眼睛,刚想提示面前人躲避,竟就那么怔怔地愣在了当场:
“包包包大人——”
展昭大骇,一双猫眼儿瞪得滚圆,慌忙不顾内息反噬想要撒手撤剑,却是变之不及,眼看着冰寒的剑锋便要刺入面前这个“包大人”的胸口。
却见那“包大人”一脸淡然,广袖拂过,身形微动,闪转腾挪间轻易化解了他的攻势。
展昭简直目瞪口呆,再加上知觉刚复有些昏昏沉沉,没察觉一个愣神儿,便被身后上来的某人点住了穴道。
“老爷子,你没事吧!”一道清朗的青年声音从背后传来,向来便是点住他穴道之人。
面前酷似包大人的中年文士微微摇头,看着他的目光透出一点淡淡的探究——此时定下心神,展昭也看出来了,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并不属于那个记忆中铁面无私的开封府尹,至少,没了额头上标志性的月牙,整个人的肤色,也变得白皙了不少。
这是,一个咋咋呼呼的身影从旁边的屋顶上跳下来:“好哇,唐玉竹,又是你,看我今天不……”
“王凯。”那中年文士唤一声,止住了提枪猛冲过来的年轻人,展昭定睛一看,又是一愣。
韩二哥?
他此时已察觉事有差错,若记忆可靠,自己之前明明正与玉堂被困华山西峰,正面对着那两个与自己二人面容一般无二的神秘人,怎么一睁眼,便到了这个诡异的地方?他索性闭口不言,也未贸然开口与那冲过来的“韩彰”相认,而是把目光投到身周的环境上。
这看起来是一个官邸的院落,四周竹树环合,清静幽美,淡淡月光下的房屋简朴端严,布置隐合八卦,显得有些凌然而神秘。
“唐玉竹,你刚刚……为何忽然收手?”熟悉的威严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展昭抬眼,沉默地看着面前那人——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些人似乎都把他认作了另外一人,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离奇经历,也不知如何才能暂且消除他们的敌意。
“哼,刘伯温,”正沉默间,展昭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自动在没有意识控制的情况下说起话来,声音清软,却带着流于表面的冰冷和深藏的厌倦,“这次是我一时失手,下次,必要取你性命!”
——不对!这不是自己的声音!
——不不对!听这意思,自己竟真的是来刺杀这“包大人”的?!
“老爷子,还与他废话作甚……”那“韩彰”一脸愤愤,话没说完四下的屋顶上便刷刷地跳下一众黑衣人。
“保护老爷子!”又是那清朗的声音,一直待在展昭背后的那个人身形一略冲出去,与那群黑衣人兵刃相接,斗在一处。展昭看着他的身影微微皱眉——这个人,竟似乎也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
“公子快走!”黑衣人分出几个向着展昭这边过来,解开他的穴道,拉着他便往屋顶上跳。
展昭恍恍惚惚的,还未及反应,便被那些人拽走了,他粗粗一想,也觉境况实在诡异,不若先找个清静之所再作打算,打定主意,便也提起内力,随着为首的黑衣人纵跃而去。
众黑衣人如来时般潮水样退去了,刘伯温摸摸胡子,远望着展昭离去的方向,一向清明睿智的眼中难得有些迷惑:“这命轨天机,怎么就这么突然间变了……”
竹林小屋。
凝视着铜镜中模糊不清的面孔,展昭有些头疼地抬手揉揉额角。
镜中还是他自己的面容,他却能清晰地意识到,这已经不是自己原来的身体了。
先前那帮黑衣人把他带到此处,便一言不发地一起退了下去,他能感到自己潜意识中对这竹屋的亲近与安心之感,想来便是这身体以前所居之处了。
展昭长叹一声,今日所经之事,委实太过曲折离奇,实非常理所能解答,他在这里想得简直要头疼起来,却仍是理不出半分头绪。
“……你是谁?”
蓦然一个清软的声音竟直直从他脑海中响起来,展昭一惊,还没来得及作答,便又听见那声音带着惊怒,渐趋凌厉起来。
“你是何方妖孽,竟能控制我的身体!”
……竟是这身体真正的主人么?展昭无奈起身,对着虚空诚恳地抱拳:“这位……小兄弟,在下也实不知为何事竟至此,在下也并非妖孽,不过是一凡人罢了。”
“你……”那声音有些迟疑,“可你是在我的身体里,你……唔!”话未说完便被一声痛苦的闷哼打断了,与此同时,展昭也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自头部蔓延开来,他毫无防备地一个趔趄,慌乱中一把扶住身边窗棂,才险险没有跌倒。
“药……我……我怀里有药……啊……”断断续续的忍痛语声在脑海中响起来,展昭强忍着痛苦,一手摸进怀里,果真找到一个碧绿的小瓶,打开瓶塞,从中倒出些漆黑的药丸来。
“吃……吃两颗……”
数出两粒吞下,疼痛终于慢慢减轻,片刻便渐渐地退去了。
“这是什么药?”展昭有些虚脱地坐在屋中古琴后面,倒出一粒药丸来细细打量,“感觉……有些不对头啊……”
“有什么不对头的,”脑中的声音也有些虚弱,却还是立即反驳道,“我生来带有头疾,这是义父赐的药,虽不能根治,用于克制却甚是奇效。”
展昭没有搭碴儿,刚才那种剧烈的痛苦莫名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静静闭上眼,把意识沉入身体,想要找到那令他隐约心悸的源头。
意识一沉,他便明显感到与身体的联系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了一层,虽还是能感知外界种种,却有一种奇怪的隔阂阻碍其间。
“咦?我又可以控制身体了……”他“看着”自己把手放在面前反复查看,心间有淡淡的喜悦和激动升起来。
展昭一愣,原来如此……他们共用一个身体,所以他竟能感受到那孩子的情感思绪么——尽管还不知道年龄,但不知为何,他那么自然而然地把这个叫做唐玉竹的青年归入了“孩子”这一类别当中——这样看来,这段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竟是自己,至少……他能感觉到,自己现在并非是被禁锢在身体当中,只要他想,便可以重新拿回掌控权。
不过,展昭当然不是什么巧取豪夺之人,这本就是别人的身体,之前没搞清楚状况也就罢了,如今既知道了,他是万万做不出把别人的身体据为己有这样的事情的。
心中轻笑,他索性分出一小半心神留意外界,其余都沉入身体细细检查起来。
小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面色冰冷随从打扮的人目不斜视地跨进来。
展昭清晰察觉到,唐玉竹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心里有了混合着期待和畏惧的浅浅的紧张。
“唐公子,丞相问你大事如何。”那人的声音如他的表情一般毫无起伏,带着机械的不近人情。
“我已飞鸽告诉义父,病体又犯,不宜动武。”清清淡淡的回答,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
“丞相问你,可需加派人手?”继续询问。
“加派人手,不过多些屈死冤魂,不用了。”心下轻叹,有些疲惫地摇头。
“丞相问你,何时可成事?”沉思片刻,又抛出问题。
“病体痊愈,自可成事。”隐藏在膝边的拳头握紧了,心中的失望与委屈渐渐有些压抑不住。
“丞相问你,病体何时可痊愈?”毫无所觉地穷追不舍。
“义父问不问我病体如何!”唐玉竹终于猛地抬眼,喝问出声,随即又有些支撑不住地扶住额头,用力压制住急促的喘息。
展昭同时感到刚刚未复的头痛又肆虐起来,虽不如先前凶猛,却也是足以让人头晕眼花,烦闷欲呕。
“属下告退。”那来人未多说一个字,冷淡地抱抱拳,转身利索地退出门去。
“唐玉竹……唐玉竹?”展昭心里不自觉生出些怜意,刚才那一场对话,已足够让他对这个倔强却又意外单纯的少年的处境有了初步了解,再加上他一番探察所发现的熟悉痕迹……
唐玉竹闭目靠在竹屋的墙壁上,漆黑的睫羽微微颤抖,没有应声。
“唐玉竹,”展昭加重语气,“你听着,你身体里有问题,你的头痛,应该不是什么先天的缘故……”
“……你叫什么名字?”疼痛慢慢有所缓解,唐玉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突然出言问道。
展昭一顿,随即温言答道:“我是展昭。”
“展昭?”唐玉竹睁眼,“倒和那个宋代的南侠一样,你……”
“宋代?”展昭皱眉,直觉有什么不对,“你这意思……现在是何年号了?”
唐玉竹有些奇怪,挑起一边眉毛,答道:“自是大明洪武十二年,怎么了?”
展昭慢慢道:“大明……我确是不曾听过,看来是大宋以后的时候了……”他有些怅然地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确实处于大宋天圣年间,也确被江湖朋友赠与南侠一号……”
“你……”唐玉竹瞪大眼睛,“这么说,你真是那个传说中的南侠展昭?”他喃喃道,“怪不得,我记得你见到那刘伯温时,唤他做包大人……莫非他与那包青天长相一致?”
“是啊,”展昭有些感叹,“不想我们当时之事居然在后世也有流传……对了,你当时,是去刺杀那个叫刘伯温的人吗?”他沉下声音,“是你义父的命令?”
唐玉竹有些狼狈地转脸对着墙壁,可展昭却是在他身体当中,不论如何躲避,他都仿佛觉得好像有一双清正明朗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一般:“……是又如何。”
展昭见他如此,且对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也实在不了解,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最后也只能叹一声:“暗杀手段到底是落了下乘……我观那刘伯温,倒像是个为国为民的有志之士。”
唐玉竹抿唇不言——他又何尝不知?只不过义父下达的命令,他向来是照做便是了,又哪有什么考虑的余地。
“嗐,先不说这个,”展昭担忧道,“我刚刚查看了你的身体……你这样子,好像是被人下了蛊了,表征与我过去所见一名‘紫烟罗‘之物有些相像,只是还能用武功……观之像是你之前所服药丸之故……”
“蛊毒?”唐玉竹一惊,漂亮的猫眼儿闪过一丝犹疑,随即断然道,“不可能,药乃义父所赐,他定是不会害我的……你休要危言耸听!”
展昭欲言又止,他看那药丸,倒反而是唐玉竹是不是病发的元凶——毕竟紫烟罗本是用作控制之物,幕后之人若要加以控制,那蛊毒所带的疼痛便只因做惩罚之用,必不可能在唐玉竹执行任务时干扰他的行动……反倒是那药丸,恐怕是过分摧折了人体的健康和潜力以换取武功,带来些头痛的副作用,也便不奇怪了。
他有心要将自己的分析与唐玉竹细说,可实在没有证据,且唐玉竹又对他那个义父甚是推崇孺慕,自己贸然横加指责,恐怕反而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唐玉竹要休养,两人便相安在那幽静的竹林中度过数日。越是相处,展昭便对这个孩子越是欣赏怜惜——他的傲骨,他对亲情纯然强烈的渴望,还有他本身的良知与执行任务所带来的罪恶感交杂的脆弱和迷茫,皆让人又爱又怜。展昭旁敲侧击过几次,便将他简单的人生经历了解了个彻底,只是不论他如何解释引导,唐玉竹都执拗地尊重相信着他的义父,展昭也只得暂时作罢,先将此事按下徐图后计。
他自己本身也被下过紫烟罗,对这毒物有些了解,再加上后来闵秀秀尽心尽力的医治,倒是有些吐纳疗养的心得,此时便尽数教给了唐玉竹,虽不能根治他的病症,但到底在因副作用而起的病发时能让他稍稍好过一点。
两人性情兴趣相投,再加上这颇神异的处境,很快便成了莫逆之交,彼此引为知己,只是这平静的日子,很快便被有一次打破了。
“不行,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
“玉竹,你这不仅是要陷刘伯温于险境,更是要利用亲情去欺骗一位爱子心切的母亲!”
“……”
“玉竹……你想想丁冲,你难道忍心他们母子相残?”
“……”
展昭“看着”那个默默收拾行装不说话的人,狠狠叹了一口气:“你到现在,还觉得你那位丞相义父是个好人吗?”
“……不管怎么说,那刘伯温当年狠心拆散公主一家,也着实可恨。”
“那其中,也许有什么隐情……”
“可谁知道呢!”唐玉竹低着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