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住健司的软软的耳朵,强迫他看着我。
“那双鞋是妈妈的,我们的妈妈。”
“……我知道。”
他轻轻的回答,轻到我以为那声音是我的幻觉。
“你、你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健司没有回答,他低下头握住我的手放在桌上,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双眼,我只能看到他笔挺的鼻梁和颤动的嘴唇。
我终于明白他那时候为什么会问我那个问题了——如果爸爸和妈妈没有分开,我们会不会——
健司真正想问的恐怕是,如果爸爸和妈妈重新在一起,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会更加幸福?还是再一次被他们伤害?
答案显而易见,我们两个都被狠狠的刺伤了,健司的心在滴血,我也是。
和发现那双鞋子的那天一样,健司点了猪排饭,我点了牛排套餐。吃饭的时候健司一直低着头,头发落在碗里都没有察觉,他机械的把猪排塞进嘴里,腮帮鼓鼓的沉默的咀嚼着。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吃相。
我把牛排切成一块一块往嘴里送,一开始还能感受到牛排的味道,后来渐渐的舌头就麻痹了。我抓着叉子,一块接一块的把牛排往嘴里塞,视线不自觉的模糊,健司栗色的头顶模糊成一个半圆形的色块。我偏过头看着落地窗的玻璃,橘色的夕阳下,我们两个映在玻璃里的虚像目光呆滞却又含有某种决意,沉默且执着的进食着,像是要把肮脏的东西都吞下去。
吃完饭,我和健司一直走到站台上才分别。临别时,我给了他一张舞台剧的入场券,他答应我一定会来。
列车开走时,健司站在靠近车厢入口的位置朝我挥手,直到列车启动、我看不见他为止。
第一次离开藤真家的时候,我说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但是内心深处我明白血缘的羁绊不会这么简单就割裂,我讨厌他也喜欢他,我们不会轻易分开。但是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再见面。
真是讽刺,将我和健司连结在一起的血缘,如今却成为毁灭我们各自家庭的武器。
我心情低落的回到家,妈妈知道我和健司见面的事,她不开心的问我为什么不请健司来家里玩,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今天买了新的裙子、香水、包包和口红。我回来的时候她正在试衣服,清甜的少女系香水的味道像一阵风似的向我袭来,曾拼命被我压抑住的悲凉感瞬间涌上心头,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跪倒在玄关。
“莉央,你还好吧,脸色好难看啊……”妈妈俯身抱住我,我的脸贴着她柔软的胸口,整个人都被香甜的气氛包裹。妈妈怜爱的抚摸的我的头,拍着我的后背,轻声细语的安慰着我。
“妈妈的宝贝~妈妈的莉央~”
刚离婚的时候,我经常半夜哭醒,她就是这样抱着我,一边亲我的脸一边唱着自己即兴创作的童谣,有时候还走调。那个时候我的世界里只有妈妈,她就是我的全部,我打从心里爱着她,希望她幸福。无论环境多么艰苦,她从不吝啬给我的爱。
“如果相信有神的存在的话,我和莉央一定是被神讨厌了。”
“不过啊,就算被讨厌又能怎样呢?我们又不需要讨神明大人的欢心。”
所以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呢?你不爱爸爸吗?不爱了一吗?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啊?
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却都卡在喉咙里,像肿块一样压迫着我。
胸口忽然一阵剧痛,胃部传来阵阵紧缩,我猛地推开妈妈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上呕吐起来。
把这些都吐出去,吐干净,吐得一点不剩,我无法再吞进这个家的黑暗了。
当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妈妈帮我清理了衣服,又用水帮我擦了身体,吃完药以后把冰袋放在我的额头上,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亲。
“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叫我喔,妈妈就在隔壁。”
我勉强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会儿,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我看了一眼脑中,才不过晚上九点钟。隔着门板我听到妈妈的声音,她小声的嘟囔着“是谁啊”,向楼下走去。我挣扎着起身,拿起分机接通了电话。
是爸爸吗?
电话那一头很安静,我也没有说话。
接着是妈妈的声音,她已经跑去楼下接通了电话。
“你好?”
电话另一端“喔”了一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好,是藤原阿姨吗?我是仙道,莉央在吗?”
我松了一口气。
“我在。”
妈妈很惊讶:“是彰啊,好久不见~最近好吗?诶?莉央你醒了?是不是妈妈太吵了,抱歉哦——”
妈妈挂了电话,我没有听到她上楼的声音,可能看电视去了吧。
“阿姨还是那么有精神啊!”彰感慨着。“最近好吗?在睡觉?”
我努力克制自己想哭的情绪,回答:“还好,有点发烧,睡得比较早。”
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开朗,我和他聊了聊学校的事,说到舞台剧的时候,他表示想来看,我就答应把另一张入场券送给他。
我们聊了有一个小时,准备收线时,彰忽然问:“你还好吗?”
“怎么了?”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虽然你一直在笑不过听起来很勉强,有事的话找我商量吧,我们不是兄弟吗?”
未等我回答,他又自嘲:“不过如果是和女生有关的烦恼就算了,女生实在太难懂了。”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回应他。
“那么,晚安。”
彰挂了电话。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做梦,不停的梦到还在东京时的场景。我和了一、和彰、和爸爸、和妈妈。健司和生父还有继母也在,他们像模糊的影子远远的立在角落里,甩不脱、也亲近不了。
chapter44 Acting
舞台剧的第一场是在文化祭的开幕式之后。
织田要求演员六点就去学校,我们穿着便服排练了一边,然后进入忙碌的准备阶段。
凯瑟琳的衣服多半是由剧团以高城美夕为模特制作的,高城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所以衣服的裙摆都很长。我比高城矮一些,由佳和我连夜赶工把裙子做了修改,早上见到她时,我俩眼下都挂着黑色的阴影。
原本负责造型的女生还在家休养,因此作为剧团为数不多的女性,织田和由佳包办了所有人的妆发,而我则自己搞定凯瑟琳。说实话,这是我头一回见到这么穷酸的剧团,连假发都没有,还得自己卷头发。
因为凯瑟琳的设定是大小姐,我还特意学习了大小姐的造型,从排练的第一天起每天早起一小时卷头发。我的头发本来有些卷,所以必须先拉直然后重新上卷。现在左手上还留着被电卷棒烫伤的疤痕呢。
牧绅一大概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卷发的女生,他坐在我后面,我头发又很长,所以有时候向后靠,头发会垂到他的桌上。有一次上英语课,我忽然感觉有人在拉我头发,扭头一看,阿牧正聚精会神的捏我的头发。早上卷完没有完全梳开,头发是一束一束的卷起来,他捏着其中一束,卷起来的圈圈有弹性的一动一动,令他惊奇不已。
这家伙捏的太入神,连我转头都没注意到。那束头发随着我摆动头部,向另一边摆去,牧绅一就这么追随着它,用手指不停拨弄着。
我的吸引力还不及自己的一束头发,真是耻辱。
经过两个小时的努力,我们赶在开幕前把布景布置好,后台的流程也全部过了一遍。凯瑟琳的衣服挂在专用的活动衣架上,放在我专用的更衣室里。由佳根据出场的顺序给衣服贴上了标签。
我化好了妆,穿着运动服和德川做最后的练习。
九点钟文化祭正式开始,外面的喧闹逐渐传进了礼堂。
“听说六组今年办了鬼屋,藤原你有兴趣吗?表演结束后我们一起去吧?”
换完衣服在后台候场的时候,德川问我。
“鬼屋?听起来很有趣呢,不过我等下还有事,明天去吧。”
我很喜欢鬼屋,因为这样我就有充分的理由扑进牧绅一怀里。所以对不起哦德川,明天再跟你玩。
阿牧今天要帮忙班里的画展,我准备表演一结束就去找他。
之前已经说过,岚之丘被改得面目全非,整部剧的重点全在凯瑟琳的追求者们身上。今天上场的是宗一郎,他不负众望,哭得地动山摇,宫益在一旁为他伴舞,高砂唰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里面是彩色的纸屑,他一把接一把将纸屑撒到宗一郎身上,最后索性把纸袋扣到宗一郎头上。
观众席上不断爆发出哄笑,而主角凯瑟琳和林顿,都面色复杂的看着这群抢镜的配角。
“高砂那混蛋!纸屑撒到地上很难打扫的!”下场时,林顿低声向我抱怨。在他身后,高砂正高举双臂,享受着观众的欢呼声。
“安啦安啦,今天第一场嘛,能聚集到这么多观众很难得了,下次别让他上就好了。”
这场戏之后,剧情重归正经,凯瑟琳和林顿结婚,与希斯克利夫重逢,最后抑郁而死。
在婚礼那场戏里,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台下,看到了健司,他坐在第三排,正举着DV录影。
我冲他眨眨眼,健司移开DV,轻轻挥了挥手。
凯瑟琳和林顿在牧师的见证下宣誓,然后交换戒指、接吻。接吻这段是借位,林顿掀起头纱,偏过头,挡住观众的视线,然后冲我猛做鬼脸,我忍笑忍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结婚仪式结束后,我从舞台左面退场。退场前,我又看了一眼健司的方向。我们离的很近,近到看得清他身边坐着的我们的父母,以及他们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
健司毫不知情的对我笑着,妈妈还给了我一记飞吻。
我的胃又开始痉挛了。
第一场演出有惊无险的结束了。织田从外面的摊位买来慰问品,演员和工作人员聚在后台的一角,一边谈笑一边吃着章鱼烧。我怕弄脏戏服,就先去更衣室换衣服,没想到在更衣室门口碰到了彰。
“你怎么进来的?”
这家伙身材高大,刺猬头也很显眼,后台禁止工作人员进入,他是怎么办到的?
彰比了个V字,指指更衣室门前放的两个大纸箱子。
“……不是吧,你钻的进去吗?”
“那当然!”
彰见我不信,当场表演钻纸箱。他把箱子扣过来,开口朝下盖在身上,箱子前后各有两个排气孔,正好方便他观察外面的动静。
“神奈川县的超级新人王钻纸箱潜入剧团后台,你会出名的,彰。”
他颇为得意的走了几步,纸箱子也跟着动了起来,就这样,我带着一个会动的纸箱子进了更衣室。
“我在外面看到藤原阿姨了。”一进门,他就兴致盎然的四下打量,一边摆弄凯瑟琳的戏服一边漫不经心的和我聊天。
“啊,我演出嘛,她肯定来啊。不像了一那混球,一看到你就缺席所有家庭活动。”
“哈哈哈哈,别这样说呀莉央,我可不是你的情敌啊。”他取下一件拖地长裙,在身上比划着。“了一打电话说他今天要上补习班,明天一定会来看你的。”
“喔……他都没给我打电话呢,真过分。”
彰把胳膊套进长裙的袖筒里,袖筒是修身的,他套到一半就卡住了。
“女生的手臂好细啊……”他蹭到我身边,隔着戏服捏了捏我的胳膊。“以前明明很胖的。”
我看看自己的脚,嗯,是高跟鞋呢。于是我毫不客气的把鞋跟摁进他的脚面。
“痛痛痛痛——”
彰抱着脚低声痛呼,单脚跳的样子滑稽极了。
“胖是女生的禁语——”我点着他的额头,把他逼到了墙角。“来,跟我念——”
“胖是女生的禁语——”
他举起双手投降:“胖是女生的禁语——”
我满意的点点头。
我把碍事的戏服脱下来,换上了早上穿的运动衣,彰背对着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手脚都很长,整个身体伸展开,手就打到了天花板上。
“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了,”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你为什么不出去和阿姨一起游园呢?小的时候你不是很黏她吗?”
前阵子和他通话的时候他就说过类似的话。我们从四岁起就是朋友,我瞒不过他也不想瞒着他。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我跌坐在装满泡沫板的纸箱上,招呼彰过来。
我把家里的事简要的向他做了说明,他恍然大悟的告诉我:“阿姨身边的那个男人我总是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你的爸爸啊。你们父女长得好像。”他没有提到健司,想必健司也和我一样察觉到他们两个肆无忌惮的行为,不愿忍受而先离开了吧。
“远远看去就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呢……真是难以想象。”
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