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过来,斜阳待他好,他多少也纵容斜阳一些。但谁也没说过什么,亦不曾超越太多。有些界限,是无形存在的。都害怕一不小心,惹动暗伏的怪兽,又是血淋淋的痛。
也没什么不好,此心只为修道。至于以后如何,成仙了再说吧,沈梦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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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一晃而过,终到了历劫飞升的关头。沈梦选了碎琼雪岭的南峰顶上做为历劫地,既安静又没任何打扰。他将万事考虑周全,临登顶前,连脖子上的红绳挂坠,他都想到了,怕它不经劈,珍惜地摘下来,叫斜阳暂时帮他拿好。
所以天雷劈下的时候,沈梦心里是有底的。他已经做了最全的准备,身体的状态是最好的,精气神都在巅峰。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依次轰然落下,洗髓伐体,锻神炼魂。身体逐渐变得轻盈,属于的凡界血肉慢慢升华成仙肌神骨,丹田之中灵雾混沌,却是体味到了天地伊始、鸿蒙初开的那种玄妙,与万物隐隐共鸣。
八十一道落了一半的时候,沈梦已觉自己有了半仙之灵,一切顺遂。但奇怪的是,此时天雷却暂停了,天地间万籁俱寂。沈梦掰着指头数了数,分明还剩四十道,怎么会停了?
他奇怪地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上,原本隐带七彩流光的暗青雷云,此时却愈发浓黑厚重起来。苍穹渐暗,雷云翻滚,体积扩大成数倍,卷露不详的血色,变得十分诡异。
斜阳一直在沈梦侧旁的次峰之上观望。他自己其实也修炼到了即将历劫的临界,但因担心沈梦,一直压制着体内魔灵,只等沈梦顺利飞升后,再历劫随去。沈梦的天劫前半段顺顺利利地过,他内心隐忧稍松;但哪知天象突变,气势大为不同。看着那甚至蔓延到自己头顶的血色雷云,斜阳心中忽然感觉非常不安。
啪啦一道粗亮的紫电又迅又疾地当头劈下,沈梦啷一声觉得神魂前所未有地巨震,体内仙灵之气在这一击之下,居然不是更为凝实,反而似有溃散之象。沈梦大惊,忙更加努力地运诀回转。但天雷却等不了他,又嚓地一道更烈的紫电击下,打得沈梦全身经脉如千百根针扎般刺痛。
这么一打岔,灵诀运转得顿挫,从沈梦的五脏六腑之内,忽然骤生一丝丝阴煞又暴烈的气息,像细蚁涌出巢穴,密密纷纷地奔入灵气式弱的经脉之中,借一道又一道闪电之势,汇流壮大,如邪龙抬头,呼啸吞噬而过。仙灵之力却不甘这样被碾压,奋起相抗。两种迥异的灵气在体内横突直撞,沈梦气息全乱,被激得快要吐血。
雷击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狰狞的紫光一阵强过一阵,仙灵之力被打得七零八落,煞气狂乱肆虐,沈梦方寸大乱,每一道都抵挡得狼狈痛苦,口中渐渐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又一声天雷轰然炸响,沈梦连护体的灵力都调动不起了,周身麻痹,双耳被震得闷鸣,天地四围都好像已经与他远离。七窍嗒嗒滴血,他在虚弱的眩晕中,觉得再来一道天雷,自己就要被当场劈死,就此灰飞烟灭了。
然而空中噼啪电光大盛,最后一道天雷劈透血色墨云轰然驰来,比之前任何一道都要猛的雷光迅疾而下,带着势不可挡的毁灭气势。沈梦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饱胀起微麻的电意,他苦笑着闭上眼。
眼帘前闪亮起紫白刺目的炫光,预想中击碎神魂的痛苦却没有来到。雷声还在轰鸣,沈梦疑惑地抬起头,近在咫尺间,紫电滋滋扭曲的光幕里,斜阳笼罩在其中。
黑色的衣袍在凛冽的风中翻飞,电光在上面蜿蜒出闪亮的纹路,斜阳仰头望天,举手引走了这道天雷。沈梦有点呆滞地看着替他挡劫的救星,斜阳正好低下头来,遇到沈梦的目光,长眉轻挑,眼神明亮,一面任电光洗涤,一面带着睥睨天地的傲然和自信,对他笑了一下。
刹那间,沈梦蓦地心头一颤,像是没被天雷击中,却被这个笑容击中了。
斜阳一步不退地站在沈梦身前。他本是看沈梦情形不对,冒险来挡一挡,却没想到,最后这道天雷竟与他的魔修灵力能够如此完美地契合,他干脆将之完全引入自身,淬炼神魂。沈梦得以喘息一二。
也许是因为天劫快要结束,从斜阳近前开始,沈梦就渐渐觉得自己体内的气息又开始恢复正常了,暴虐的邪气又莫名地平息下去,仙灵之力稳稳上升,周身经脉复原如新,灵神仙光萦绕,他又找回了飘渺欲飞的仙意。
电光消弱于无后,斜阳在沈梦面前盘腿坐下,将之前收在怀里的红绳玉坠塞还给他,看着周身洋溢出尘仙气的沈梦,满意地一笑,对他戏虐道:“沈仙君先候一候,接下来轮到小道我了。”
沈梦瞧了瞧天空,果然头顶的阴云还未散去,墨血滚云翻腾得更加骇人,他忙飞退开来,在一旁等候。
也许是旁观起来会更揪心,沈梦觉得斜阳的天劫更加恐怖惊人,但幸好他都扛了下来。最后斜阳浑然大成,修成魔仙,那一刻魔意骤发,激散峰顶万年积雪,迸玉飞琼,气势惊人,沈梦都不得不运起仙力稍作抵挡。
劫云消散,天穹恢复一片清明景象,远望云端,隐隐可见彩光祥云簇拥着一座白玉仙门,是仙界入口;遥相对应的另一侧天空,则有墨色玉阶垂下,通往魔界。
百载苦修,但为一朝成仙,修道之人的终极追求至此达成。从此脱离凡胎尘界,与天地同享千秋寿数,万里逍遥,就算要再求精进,也远比在下界苦熬会顺遂得多。
如今两人只需各自去往所在的上界登个名,便可正式入了仙籍。沈梦笑吟吟看着斜阳,道:“那么,先在此别过?”
斜阳却拉住他,道:“不急。”
沈梦面露疑惑。
斜阳迟疑了片刻,眼神闪烁,居然像是有点害羞。他轻轻松开沈梦的手臂,又沿着衣袖滑到手掌,稍用力地握住,几分紧张地盯住沈梦,柔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要重新开始?”
得登仙道,前尘尽散。过往的一切也该放下了,从今以后,另是一番天地,另有崭新的人生。
有太多要重新开始。沈梦却知道,斜阳问的,是自己的心。
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斜阳抬起另一只手,抚上沈梦的侧脸。这张脸茫然发呆时,也可爱得让人想要吃掉。斜阳想着,便挨上去吃了那诱人的双唇一口。
嗯,比看起来更软,花瓣一样,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蜜?斜阳还想再好好品尝,沈梦却惊醒似地后退一步,躲避着他炙热的目光,扭头道:“我们还是,还是先各自去报到吧。”
斜阳暗暗拉紧了手,不让他走。沈梦略带哀求地看来,斜阳心一软,便松手了,脸上一片黯然。
斜阳抿着嘴没有再说什么。沈梦却觉得内心深处有个小人在戳着骂自己:“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有心没胆!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孤独千年!”嗯嗯嗯??
沈梦不胜烦扰地赶跑了脑中的小人,想了想,上前一步,轻拥住斜阳,安慰道:“等我想好了,再去找你。”
斜阳轻呼一口气,在他耳边道:“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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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云飘渺,九霄如梦。一梦醒来,此身却在藏云洞。
面前是陪伴多年的熟悉身影。斜阳眉头紧蹙,眼神焦虑,一面唤他,一面抚按他的额头,见沈梦睁眼,担忧地道:“你方才好像入魇了。”
沈梦揭下他的手,轻摇头道:“没事。”他从悠长疲惫的回忆中慢慢拔离,脑海里只留下最后那一幕,不由暖暖地笑起来:“我想起了历劫的时候。”
斜阳闻言也笑了,倾身靠近,额头与沈梦相抵,望着那双清澈黑眸,轻声问:“还要再让我等多久?”
沈梦这回没有逃开,他笑得更深了,两颊现出圆圆的酒窝。两人几乎鼻尖相触,沈梦微抬起下巴,鼻尖亲昵地点了斜阳一下。
斜阳心头的火呼地一下被点着了,眼神瞬间幽暗,猛地逼近,噙住沈梦的双唇。
柔软的唇瓣被整个含盖,狠噙了一口,又改为一瓣瓣地揉吸舔舐。舌尖刚从齿列间探出个头,就被不容退缩地吮住。呼吸吞没了呼吸,喘息覆盖着喘息,水样细线从唇角溢出垂落,却连拭去的力气也无。
腰都有些发软,沈梦不堪倾压地往后倒去,斜阳碾压似地吻着,丝毫不容他退开,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头,将他慢慢放躺下。
吻到深处两人都已情动,斜阳深呼了口气,忍住冲动,撑起身子,温柔地抹掉沈梦唇边的水痕。他怕地面太硬,抬头四望一番,促狭地对沈梦笑道:“倒有个好地方。”说罢拦腰抱起沈梦,旋身飞纵,一起落入洞后清池之中。
入水的时候沈梦吓了一跳,揽紧了斜阳的脖子,身体有些紧绷。斜阳托抱着他,又凑过去慢慢地吻,唇舌纠缠,体内攀升的热度已盖过水的凉意。斜阳在唇齿交融间含糊又热切地问:“可以吗?”
沈梦脸颊绯红,鼻息紊乱,没好意思回答,但也没有阻拦斜阳游进他衣襟的手。
水意款款撩人,一池天光晃荡。
日移三竿,雨住云歇。两人缱绻半日,才从水中爬上岸来。沈梦懒懒坐在岸边,一步也不想挪动了。斜阳使了法术将彼此衣物都沥干,紧挨沈梦坐下,从背后伸臂拥住他,头搁在他肩窝处,流连地挨蹭沈梦的侧颈。
两人衣衫仍旧松垮着,青丝一捧也披散未束,十分慵懒放松。身后是熨贴的温暖,脸侧靠着时而落下轻吻的脑袋,沈梦微微笑着,伸出手去,安然接住一滴刚巧从钟乳上垂落的灵露。恢复平静的清澈池水,如鉴波光映着他的笑脸,映着两人相偎依的身影,莫不是明媚动人,美好如斯。
作者有话要说: 旧事章节通关,回到现实线。斜阳得到一颗大大的糖~
☆、第十三章 海市蜃楼
缠绵之后休整一番,正事还是要办的。
青瞑海所在确实遥远,斜阳与沈梦离开涵翠山,又行了半日,在入夜时分方到达海边。夜里瀚海一片青黑,海面幽幽起伏,波涛缓缓刷岸。
月光好像都被吞噬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两人决定再歇一夜,第二日才去探究竟。于是在离岸不远处找了块高地盘坐休憩。浪涛如诉,不知不觉间,两人竟都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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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里一直有低低的浪声萦绕,久而久之,又化作绵绵不绝的哗哗水声,像下了一整夜的雨。雨声渐大,沈梦睁眼醒来,又眨了眨,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身在室内的一张楠木雕花、软被云拥的精致卧床之上。他眯着眼逆光瞧去,有个小厮打扮的人站在屋内窗前,推开半扇窗扉透气,才叫那屋外的雨声鲜明了起来。
小厮探身支好窗扇,回头望见床上的沈梦黑眸圆睁地看来,便欢喜地笑道:“少爷,您醒了!”说着快步走过去,殷勤地扶起沈梦,要为他更衣。
沈梦满腹疑团,面上却不动声色,淡嗯了一声,推开小厮的手,道:“我自己来。”小厮闻言不再插手,转身又伶俐地拧了毛巾、端过水杯和水盂,服侍沈梦拭面漱口。
沈梦依着做了,起身穿好衣衫。他暗摸了一遍,身上原有的东西都还在,仙衣变成了贴身的内衫,现在外面套起一件银丝暗绣兰竹纹的云缎长衫,腰系团花玉扣锦带,头束银珠累丝冠,身佩脂玉圆璧,脚蹬云头软底靴,端的是一位富贵无忧、雅致翩翩的佳公子。
小厮又送来早膳,摆在外间,请沈梦去用,一面还解释道:“老爷和夫人一早就去城外青云观预备三日后的祈福法事了,法事结束后方回,吩咐少爷您在家看着。”沈梦点了点头,平静地用完了早膳,闲闲地执了书卷在房中翻阅,暗等着发生什么。
没过多久,家中管事的来报,说佃户渔家捕了条前所未见的大鱼,额上有福寿之相,要呈给老爷祈福用。沈梦让献鱼的进来,却听见门廊外传来管家与下人的训斥争执声:“什么?只派了个人来传话?鱼太大了带不来?要少爷亲自去村里看?这下雨天的,怎么能够!”沈梦听了,出言唤道:“无妨。我去便是。”
大小家仆自是围着任性的少爷劝了一通,但沈梦心思笃定,下仆也拦不住,只得依言准备出行去了。
黑漆铜环的侧门咿呀打开,一柄墨荷油纸伞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撑出来,伞面先低又举正,露出底下正跨门槛而出的华服少爷。那少爷抬头瞧了眼在门外等候的捕鱼人,不由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喜色动人。
沈梦笑盈盈地擦身走过那位身披陈旧棕丝蓑衣、内着再普通不过的黑布短褂,却目光炯炯、精气十足的年轻渔夫,收伞登上府中备好的油布拱蓬骡车,放下帘子,在里面道:“其他人都不用跟了,走吧。”
那渔夫斜坐上车头,甩鞭一撵,骡子便哒哒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