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逸雪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柔声道:“兰,以後你会遇到更好的人,他会比我更值得你爱!”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讲到最後弱不可闻,身子软绵绵地倒在银兰怀中。
鹅毛大雪纷飞,山路被封林间茫茫,间或听到被雪压断的树木倒地的巨响。路已经消失不见,沟壑险地全被白雪掩埋,不知情者踏上去,顿陷万劫不复之地。
一条人影雪中疾驰,凭著记忆和绝顶轻功,穿越在沟壕涧渊之间。
忽然,人影凭空消失,地面露出一个雪窟,雪下隐藏著十丈深的暗沟,四周涌来的雪瞬间又将窟窿填平,山间又恢复平静,雪地上好似什麽都没有发生过。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雪面忽然炸开,方才的人影破雪而出,不顾伤势继续前行,一路上留下点点血迹。
万香镇,一连三天大雪,墙头积雪三尺厚,大街小巷空无人影,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老郎中早早关了门,人活到看淡钱财的年纪,这样的大雪天,就算有人重金请他出诊,他也是不肯答应的。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来,有人在门口焦急地喊:大夫,大夫,救人!
一位梳著小辫子的女孩儿打开房门,一股寒流夹著雪花卷进屋内。一位衣衫单薄的少年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嘴唇乌紫,额头还在滴血,身上伤口黏住衣物,已经冻成块块血冰。
少年不顾自己伤势,焦急地道:“小妹妹,请问朱大夫在吗?”
女孩儿冲著里屋喊道:“爷爷,爷爷,来个一个病人头破了!”
老郎中从内室走出来,看到伤者模样吃了一惊,叫孙女赶紧把药箱拿来。
少年急切地道:“不用麻烦了,我不是病患,我是来替人求药!”
老郎中惊奇地道:“少年人,先顾你自己的伤吧,这伤是在哪里弄的?”
少年道:“小伤不碍事,倒是我的……家人,他中了万香谷毒瘴,听说大夫有解毒之法!”
少年把情况详细叙述一遍,老郎中沈吟片刻,道:“血成黑色,毒入脏腑,要救难矣!”
少年呆了半晌,黯然地道:“大夫,您说难就表示还有法子可救,求您多费心,要多少诊金都可以!”
老郎中拈著胡须道:“这不是钱的问题,少年人我问你,你要救的人跟你是什麽关系?”
少年眼中闪过异色,道:“他……他是我弟弟……”
老郎中点头道:“手足亲深我能体会,但是天命不可违,老天爷要收人,就算是华佗转世也无用。”
少年急了,道:“大夫,您……”
老郎中做手势止住对方的话,不温不火地道:“少年人莫要心急,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天命不可违,但你可以向天借命,借命就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你明白吗?”
少年怔怔地看著老郎中,道:“不知道您所指的代价是什麽?”
老郎中道:“万香谷的瘴毒要用活人做药引,活人饮下成年万香木的树汁,一个时辰後取血入药,虽然只需七滴血,但饮下树汁的人活不过四年,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少年表情犹豫,只有四年的性命吗?
一千多个日夜,他还没有重振天水山庄,爹爹和师傅的病还没有治好,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离开那人,和那人在一起很开心,他很想永远都跟他在一起……
老郎中帮他把伤口简单处理,道:“少年人,你还是先回去吧,跟你的家人参商一下……”
少年沈默片刻,道:“大夫,我自愿为药引,什麽时候能够开始?”
香逸雪醒来是在七天之後,屋外北风呼啸,屋内炉火劈啪,手腕微微一动,耳边就听到银兰惊喜地声音,道:“你醒啦?”
香逸雪虚弱地应了一声,意识还没有全部回来,眼睛上蒙了什麽东西,湿湿腻腻的很难受,想用手去摸,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
银兰道:“别动,我刚刚替你敷了药草,大夫说只要坚持敷药,你的眼睛很快就能复明!”
香逸雪握著银兰的手,微弱地道:“怎麽你的手这麽冷?”
银兰愣了一下,道:“我刚刚去外边打水,暖和一下就好了!”
是错觉吗?银兰好似听到对方的叹息,对方脸上没有劫後余生的庆幸,仿佛生不过如此,死也不过如此。
正在狐疑之中,银兰的手被拉到对方怀里,暖暖的温度从指尖传来,那人用心口的温度烘捂他冰凉的手。
银兰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心里也跟著热乎起来,低头轻蹭那人髻角,差一点就失去了他呀!
其实他想要的不多,只盼望有生之年能牵手渡过,直到死的那一天才放开。
银兰不能陪伴香逸雪漫长的人生,香逸雪却能陪伴银兰的短暂一生,那样就足够了!
怕对方受凉,银兰恋恋不舍地抽回手指,替他掖好被子,道:“大夫说了,你不能再受风寒。”
香逸雪勾著他的头发,拉下他的头,索要了一个吻,又昏昏睡去。
黑暗即将离开,光明就在眼前,可是心早被黑暗吞噬,就连之前的一点澄明也快消逝。
如果让我长眠,你就不会伤心,我也不用离别,我们的誓言就在短暂中得到永远。
可是执著於世情的你,为了接续我们的山中情缘,一再把我从死亡边缘召回。
你的付出让我动容,可仅仅只是动容,还不足以改变我黑暗的本性。
山鹰就是山鹰,当它的翅膀一旦愈合,它就会振翅高飞。
豹子就是豹子,不管被关在笼中多久,都改变不了猎杀的本性。
蝴蝶就是蝴蝶,一生流连花丛,弱水三千三千饮。
兰,我不是鹰不是豹也不是蝶,但我比鹰爱自由、比豹更残忍、比蝶更风流……
兰,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後悔救了我……
第四章
香逸雪一天天好起来,话却越来越少,时常支著胳膊望著窗口发呆,他的眼睛还蒙著纱布,根本什麽也看不见。
银兰曾经问他看什麽,他只是微微一笑,说自己是在赏雪。
银兰大为奇怪,眼睛看不见的人怎麽赏雪?
香逸雪慢条斯理地说,赏雪并非要用眼睛,还可以听雪闻雪想雪。
听雪落地的沙沙声,好似蚕宝宝吃桑叶;闻雪的清香凛冽,好似雪莲汁的芳香;想雪绒飘絮的样子,好似琼花烂熳的三月。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香逸雪打开折扇站在窗前吟哦,虽然没有见过冬天拿扇子的人,但银兰觉得窗边的人和他描述的窗外雪景一样好看。
对方执扇之姿,从容优雅俊逸非凡,看得他呆好半天,直到香逸雪两次呼唤他的名字,他才面红耳赤地反应过来。
幸亏师弟的眼睛看不见,要不然自己一脸痴呆样,落进对方眼里又被嘲笑了。
想到对方的眼睛,银兰心情多少有些紧张,不知道拆纱布之时,香逸雪看到自己是什麽样的表情。
师门八百弟子,银兰也只是远远见过他,二人连话都没有讲过。银兰又不如他这般耀眼,总是闷声不响站在角落,师弟能认出自己来吗?会不会为师门关系觉得尴尬?会不会气他刻意隐瞒身份?
银兰原本不想暴露身份,可现在二人关系如此亲密,已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是该找个时间跟师弟坦白此事。
这天下午,银兰从溪边打水回来,一路走一路想著怎麽开口,走到屋後的时候听到放肆的笑声。
不止一人的笑声,小屋来客人了,与香逸雪相谈甚欢,齐声大笑。
银兰不由愣住了,跟香逸雪相处几个月,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笑得如此狂狷。
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放下水桶,偷偷绕到窗边……
小屋里来了五六个人,他们都是为寻找香逸雪而来,除了香逸雪的贴身保镖叶影和侍女蝶儿之外,还有跟香逸雪关系最好的师弟梅风,其余的人都是从神踪山庄请来的追踪高手。
梅风掐著香逸雪的脖子,摇晃半天才丢手,气喘吁吁地抱怨道:“要不是你的老相好突然回来,我们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他列了一张单子,都是你在他面前提过的寺庙,大江南北好几十家,你老爹只好请丐帮和神踪山庄的人来帮忙!”
香逸雪侧过脸庞,惊喜地道:“嗯?蓉莲大哥又回到抱月楼,这是什麽时候的事情?”
银兰听到‘老相好’三个字,如遭雷击愣在当场。抱月楼是华山脚下一家青楼,从二人的言谈之中得知,那个叫蓉莲的琴师,竟是香逸雪的老相好!
师弟身边已有情人,为何还要来招惹他?
相处的这段时日,他是真心爱慕师弟,师弟是以何心待他?又将他置於何地?
梅风歪著脑袋想了一下,道:“十天之前!”
香逸雪道:“哈,神踪山庄果然厉害,十天就找到这里,佩服佩服!”
梅风‘哼’了一声,道:“什麽十天,人家只用了五天就追到这里,这说明你隐匿的本事还不到家!”
香逸雪惊讶地道:“才五天吗?我真失败!”
梅风唬著脸,道:“别转移话题,老实交代,你的眼睛怎麽啦?”
香逸雪淡淡地道:“如你所见!”
梅风半信半疑地道:“真瞎了呀?”
香逸雪调侃地道:“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我想过两天就能复明!”
梅风用手摸著他脸上的绷带,骂道:“你真信那个老和尚的疯话?”
香逸雪道:“咦,对佛门之人不敬,就是对佛不敬!”
梅风弹著他的额头道:“亏你还说自己聪明绝顶,‘看到晶珠就表示与佛门有缘’,这种骗小孩子的话你也信?弥陀大师摆明不想收你,才将你骗到晶曦崖去送死!”
梅风顿了一下,捏著自己的下巴,抱肘思索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弥陀大师收你这样的弟子做什麽?难道雷锋寺想败坏山门吗?”
香逸雪笑道:“哈哈,我不是相信他,我只是好奇他为何编出这不似谎言的谎言,所以我才来晶曦崖走一遭。不过嘛……”
香逸雪故意卖关子,调足对方的胃口。
梅风用身子拱他,好奇地道:“不过什麽,你又有什麽奇遇,快快说来!”
香逸雪道:“奇遇没有,豔遇一段,你要不要听呀?”
梅风重新扫视眼前的小屋,碗筷都是成双成对,坏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花花肠子,这一次你又拐到什麽人啦?”
香逸雪嘻嘻笑道:“我在崖前遇到一位少年,他是进山采石的山民,虽然双手老茧密布,身上皮肤却是细腻光滑,他的样貌我不清楚,身上滋味却是不差,让我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梅风张大嘴巴,惊讶地道:“你真把人家上了?”
香逸雪笑道:“咦,他自己送上门来,我焉有不收之理!”
梅风咂嘴道:“上次是琴师,之後是男伶,现在是山民,你的品味越来越差了!”
香逸雪叹道:“是呀,我也觉得如此!”
方才进门之时,侍女蝶儿就洞悉屋里细节,就连被褥上一些细微的欢爱痕迹,都没有逃过她的锐利双眼。
少主若是闭口不谈此事,她当然也不会点破,但少主竟然主动提起,言谈之中颇为得意,那此事就耐人寻味了!
蝶儿沈吟片刻,问道:“少主,你打算如何安置此人?”
香逸雪懒洋洋地道:“这个嘛,看他的样貌,看我的心情,看我们的缘分。”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该怎麽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先带回家去再说吧!
少年的心纷乱无绪,很多事没理清楚,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需要时间沈淀心情,想清楚他和蓉莲的关系,想清楚他与阿兰的关系。
梅风笑道:“哈哈,山中愚民粗俗顽劣,你还指望能碰到卫玠之类的美男子吗?”
香逸雪咂嘴道:“啧啧,我最讨厌丑陋的事物,他若长得丑,你就多给一些封口银两,免得他在外面乱说,丢了我的面子!”
窗外,隐藏在暗处的银兰,紧紧捏成拳头的手,指甲掐得掌心溢出血来,一张脸已是褪尽血色。
原来,那人是在玩弄他,自己是送上门的傻瓜!
梅风瞪大眼睛道:“喂喂,你玩弄人家,为何要我付银两?”
香逸雪笑道:“咦,你我已好到无分彼此的地步,不过是万把两的银子,还计较什麽?!”
梅风翻白眼,道:“你去死,开口就是万两,你当我家开银矿?!”
蝶儿扬著柳叶眉,问道:“嗯?他若长得不丑呢?美与丑该如何界定?”
香逸雪打开折扇,微笑道:“他若长得似个人样,我就把他带回山庄,让他住在落梅院。蝶儿,你明白了吗?”
只要不是畜生,谁不是长得人样?落梅院是香逸雪的居所,看来少主准备把人带回家了。
蝶儿哈哈一笑,调笑道:“我是明白了,只怕梅公子不会明白!落梅院是梅公子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