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允自觉做错事,只愣愣地听着,点点头。
“我且问你,到底是谁帮你涂的药?他帮你上好之后,便没有嘱托你不能沾酒?”
莫允想了想,大概苏姑娘也不知这药是不能沾酒的,我又何苦说出了她来,叫她受抱怨?于是只说是自己涂抹的。
韩圣鸾只是不信,复问再三,说:“你要自己涂抹,只怕还寻不到这些东西,熏矾又岂是平常能见到的?”细看他的神色,便知他是不想连累旁人,便道:“你只管说了出来,我寻思用药之水八成也并不知道有这一层关系,我去告诉了他,免得他以后再用到了旁人身上,只不问他的过失就是了。”
莫允听他说得有理,也就道出了苏姵的名字。
韩圣鸾心道:又是这个丫鬟,只是,她哪里这些药理药性?又哪里得来的这些东西?
莫允涂好之后,韩圣鸾又再三吩咐了些主意的事情,莫允再三应了,这才起身回楼。韩圣鸾相送。
莫允边走边道:“还是谢谢你。”
韩圣鸾摇摇头,说:“只盼着你能奸猾一些。”
莫允一愣,说:“可惜了梅大哥的心意。”
“酒宴是常常能有的,可惜的,是今晚的月色。”
莫允闻言,站住了脚步,仰起头来,一轮皓月圆满润泽,朗朗照空,月光如水,轻柔盈人,在这灯烛摇摇的游廊尚且不显,但照在那碧瓦上,假山上,树枝上,草丛间,竟是晶莹如雪,流淌开来。
莫允望着月色痴了,韩圣鸾望着莫允痴了,不觉吟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莫允一愣,回过神来,见他款款的凝望自己的神色,细思这诗中的情味,又回想这两日与他之间的言语应答,不觉心口一闷,似乎恍然,但又不敢恍然,就在这懵懂之际,韩圣鸾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揽入怀中,低下眉来,在他的唇上轻轻一点,随即松开他,身子一转,匆匆消失在游廊之后。
莫允此时,便似当初孟玉轩吻他是一样的,意乱神飞,心乱如麻,似有所得,茫茫然又有所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盼月楼,怎么入的相思梦。
第二日天又暖了起来,毕竟是江南。午后,梅翎过来了,细问莫允的脸上的症状,莫允只说没事。梅翎见韩圣鸾在莫允脸上涂抹得黑胶还在,便笑道:“韩大人妙手,只怕这黑漆漆的东西掉了之后,你的脸蛋更圆润了呢。”
莫允脸色一红,低下头来,说:“你只管取笑我。”
梅翎喝了一口茶,收敛笑意,拉过他的手来,轻声说道:“终究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不过,你我之间既为知己,不说,我恐不安。”
莫允见他忽然如此,便也微微抬头,细听他的声音。
“这里也不是死了一个两个人了。那凝香姑娘服侍王爷这么多年,仍旧也是一个死。只是,她死的未免也糊涂了一些。这园里人多,面上都是和睦的,但心里却也是各怀鬼胎。你来得晚,又不是这里的正经主子,然后受的却是王爷的优待,反倒比正经主子强了。难免,会有人藏奸,或是嫉恨,或是吃醋,暗地里是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你又没有心,纵然有心,尚且还有防不胜防四个字呢?我只叫你,一来,若是可以出去,也就别回这园里了,二来,若在园里,便要有十二分的精神和心思,三来,远着这些公子小姐的,只同我们一块也就是了。”说着,梅翎起身,便去了。
莫允听了这话,虽是明白,感激他的心意,但不免有些心寒了,竟不知这样的园子里这样的人物,却也有奸佞毒害的。又想他本以为夏凝香是被逐出了园子,却怎知已然是死了的,心寒之中又不免心怯。
到了傍晚,云嫣来请苏姵,说是宋公子回来了,叫她过去询问这三日来的园中之事,苏姵便过去了。莫允听说宋吟笙回来了,心中十分的欢喜,便想过去同他说话,又想他定然是要有许多安排和事务,便没能过去,只仍旧看着诗书。
过了些时候,苏姵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篮子,宋吟笙也跟了进来,说:“料想咱们这什么都是有的,故而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只在家中拿了些咱们不常吃的水果和点心,给你们尝尝。”
“谢谢宋大哥。”莫允说着,迎着他坐了。
“身上可全好了?”
“嗯,都好了。”
宋吟笙伸出手,挪过他的脸,看着他脸上涂抹的地方,说:“到底怎么弄的,也有个原因吧?听苏姵说倒像是人打的。你在这园子里,谁敢动手打你?岂不是想造反?”
“不,不是人打的。”莫允忙撇过脸去,说道。
“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你何必又叫我去费力调查呢?你放心,我不能为你做主,上面还有王爷,不是?”
“这,我,我不知道……”
宋吟笙见他这般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实在不痛快,转身对面唤道:“来人,把莫公子的小厮给我传来!”
莫允听说要传朱墨,当即一急,便道:“别,别传了。我说。”
宋吟笙叹口气,凝视着他。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我在知府大人家里见过他,王爷寿辰他和知府大人一起给王爷拜寿来着。”
宋吟笙听了,心道:原来是王槛之,他素来与孟玉爽相好,难道,是为了孟玉爽故而出手的?想着,点点头,说:“他是知府大人的公子,仗着他爹爹的权势,竟然敢欺到咱们园子里来?倒不把王爷瞧在眼里了!”说着,起身要去。
“你别去找他……”莫允以为宋吟笙要去寻他说理,忙拦阻道。
宋吟笙摇摇头,说:“只管歇着吧,明个再一块坐着。我去梅翎那瞧瞧。”
莫允点点头,让他去了。
宋吟笙来到梅翎那,放了东西,便问梅翎身子。
梅翎笑笑,道:“却还是这样的。你说你,一年到头,总不肯回去,好不容易回去了,却还不多呆上两日?”
“呆不住的。”
“怎么?你爹娘仍旧劝你早点回去,成了亲,继承祖业?”
“你倒是清楚的。”
梅翎咳了两声,说:“你在这里,这里便好一日,你倘若不在,只怕这里也就乱了。”
“我瞅着也快了,等这里一乱,我索性就去了,只管留给你们收拾。”
“你去了,我也就去了。只是,你口中虽是这样说,心里虽是这样想,只是当真到了那个时候,你恐怕又是做不到的。”
“终究,你是明白我的。可是,我又怎能留下来呢?这里,还有我一个什么位置?”
“至少,二小姐的心思,都是在你这里的。”
“玉芷……你既是明白我的,当知我的心思。”
梅翎点点头,说:“你宁愿去了,也不愿意允了二小姐,留着这里,守着他?”
“这……”宋吟笙一愣,答不出口,隔了半晌,才道,“我不想误了表妹。”
梅翎点点头,说:“你读的佛法比我多,但我自小多病,早就参破了生死,故而了悟起来倒比你来得透彻了。诸如情爱之事,我早就视若云烟,不闻不问了。”
“正是佛语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宋吟笙说着,起身去了。
回到踏雪轩,宋吟笙坐到床间,望着窗外渐黑的天色,心里也慢慢的黯淡了下来,云嫣传了晚饭,宋吟笙刚刚拿起竹筷,柴二进来了,说:“公子,王府传来消息,说皇上颁布圣旨,要有大喜事了。”
“大喜事?”宋吟笙听了,猛的站起身来。
“是啊,叫咱们赶紧把园子收拾妥当呢。”
宋吟笙身子晃了两晃,再也吃不下去了。
第二日晌午,宋吟笙又来了盼月楼,见莫允洗去了黑胶,脸色亦如当初,便道:“昨个还是个花脸,今儿又成了可人儿。”
莫允羞得一笑,岔开话题,说:“前两日倒是冷了两天,今个又暖了起来。”
“嗯,暖暖的也叫人舒服,你常出去走走,园子里各处转转,想来,你来了之后,也没有像模像样的游览一番。”
“嗯,好。”
“你看看哪一处好,喜欢哪,便告诉了我,我使人收拾了,叫你住。”
“叫我住?”莫允一愣,心道,我住这里便很好啊,怎又叫我去住别处?
“嗯,我一会我就去了,你只管好好的吧。”
“嗯。”莫允应着,忽然觉得不对,便道,“去了?”
“我要去一下京里,要有三五日。”
“哦。”莫允点点头,微微安了心。
宋吟笙又跟梅翎辞别,说要去京里,梅翎一愣,便道:“你去京里,什么事要去京里?”
宋吟笙摇摇头,说:“自然是喜事了。”
梅翎一惊,咳了出来,咳了许久,也没有说话。
宋吟笙果真去了。
梅翎只觉得心纷意扰,天地混乱,难以评定,走出门来,也不叫康欣陪着,秋阳足足的,一片暖意,他望着日色,呆呆伫立着。
“梅大哥。”莫允从路边过来,忽见他也在园里走动,便喊道。
梅翎没有回应。
“梅大哥。”梅翎依旧没应。
莫允一愣,走到他身旁,说:“想什么,竟然这么出神?”
梅翎痴痴的,只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莫允听了,也是一愣。
☆、第24章 莫公子去而复归 (3566字)
梅翎忽见莫允,强自笑了一下,拉过他的手,轻轻说道:“我应该是开心才对,为什么,我却开心不起来。”
“什么事,开心不起来?”
梅翎摇摇头,咳了两声,说:“没事的没事的。”
莫允哪里见过梅翎这个姿态?心知自然是有事的,只是他不肯说,自己也只能白白为他心急,说:“王爷他们什么时候回园子来?”
梅翎听到“王爷”二字,叹了口气,说:“只怕,还要些日子了。”
莫允点点头,又陪他说了两句话,忽然,朱墨跑来了,边跑边唤着“公子”,莫允应道:“什么事?”
“孙,孙先生来了!”
“孙叔叔?”莫允大喜,忙随着朱墨回了盼月楼。
孙客正在楼下喝茶,见到莫允,脸上一喜,立即起身。莫允迎上去,唤道:“叔叔!”
孙客拉着他,道:“允儿,你在这里可好?”
莫允只说“好”。
孙客复问了其他,莫允只答喜不答忧。孙客见他仍是旧时的风骨,但言语之间似乎更为灵智,颇感欣慰,叹了口气。
莫允急于关心父亲之事,便道:“叔叔,我爹爹……”
“我这次来,就是来接你去见你父亲。”
莫允大喜,站起身子,道:“见我父亲?真的!我们这就去!”
“圣旨下来了,你爹爹补了兰州监察御史的空,即刻赴任,明日下午就要出发,三年内不准回扬州。咱们这会子走,明日或可赶上。”
“嗯,咱们这就走!”
“我进园的时候,管家说这里执事的公子小姐都是不在的,你跟谁说一声才好。”
莫允想想,叫来了苏姵,同她说了,苏姵只道:“既是如此,公子自当前去,只是一路小心。”并无其他言辞。
莫允点头,唤来朱墨,简单收拾了些衣物,同孙客一起去了。
行船过江,马行官道,一路北上。莫允从未出过扬州城,今日出城,这才见识了江河原野,长道人情,甚觉新奇,待第二日到了京都,见到天子脚下,繁华至此,人群熙攘,街市林立,叫卖声、鼓乐声此起彼伏,吃的用的玩的闹的更是许多自己不曾领略的,不觉颇为感叹,大有望洋兴叹之念,井底之蛙之愧,全然忘了车马颠簸之苦,奔波赶路之乏。
忽听到车外敲鼓鸣锣声中,鞭炮噼里啪啦,跟着似有万人驶来,揭开窗帷,却是一排迎亲的队伍,万人空巷,百乐声起,龙行狮舞在前面开路,车马人流汩汩跟随,红妆紫抹,尘飞烟绕,当真好大的排场,一只十六人抬的大红花轿在阳光下闪着珠光宝气,甚是夺目,莫允只瞧得晃眼,心中纳罕:不知是谁在娶亲,好生气派。
驾车的小厮将车赶到路边,让过队伍,马车在挤过围观的人群时,莫允隐隐听到有人说“天顺王府和忠永王府做亲,当真的好大的排场!”“王爷取郡主,又是皇上钦赐的婚事,岂能不是这般的场面?”
莫允不及反应过来,孙客便道:“你爹爹暂居在天顺王府,这就到了。”
莫允一听甚是欢喜,也顾不得瞧些热闹,只盼着快快见到父亲,忽然又觉得心中一悲,大有伤怀之意。
马车停在了天顺王府的南角门,莫茗正站在门外等候,莫允见了,眼泪涌出,唤着“爹爹”,奔将过来。
莫茗紧紧抱住,也有些老泪纵横,口中只道:“允儿莫哭!”
孙客上前,拱手道:“大哥!”
莫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