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将归,万事从头,宛如轮回。洛阳,近在眼前,只差最后一步。
“王爷,隐兮差人来报,潜伏在洛阳的将士已将几位重臣的府邸团团围住,而且控制了民众,一切准备就绪,半个时辰之后,打开城门。”蓝重羽沉声道。
容熙昂起头,任日光照在脸上,眼底一片璀璨之色。
隐兮,隐兮,我已如约,向你而来,如今你该用什么,来迎接我?
云已过,万道霞光,从万里苍穹倾泻而下,万物光耀如金,宛若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一寸冰心一寸灰
大军已经踏破洛京城门,直奔皇宫而来。
而宫中没有想象中的一片狼藉逃窜,更没有血流成河。有钟声,悠远而来。一人一孩在撞钟,这上朝之音回响在空旷的大殿内,一声声格外凄冷悲凉。
陡然间,有脚步声飘忽而来,远了忽然又近了。
薄薄的衣裾从汉白玉台阶上滑过,如水流淌而来,逆着日光,慕隐兮缓步走进大殿,在殿前拖出一道道细长的影子。
凝视着洪钟之下那并肩而立的两人,再熟悉不过的两人。
然而,他却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即使自己清楚,这个决定会让他终生失去心爱之人。
但是,他不悔。
慕隐兮冷寂不语,对身后环伺待命的军将微微一抬手,顿时,宫门被大力踹开,愤怒地士兵冲了进来。
血光,淹没了他的视线。
“白清轩,小公主……为了王爷,我不得不如此对你们。”慕隐兮闭目长叹,胸腔中化不开的悲凉苦闷,却依旧背脊挺直,对那朗朗乾坤一字一句道,“若你们不肯宽恕我,千刀万剐也好,折寿抵命也好,慕隐兮绝无异言。”
风破空而来,仿佛来自苍穹的声声怒吼。
火光冲天,映得天际一片血红。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容熙从马上翻滚下来,看到了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向前走了几步,身子摇晃了一下,倏然发出一声吼叫,朝着大火冲了过去。
“清轩!”
“王爷!你不能过去!”蓝重羽骇然,急忙死死拖住了他,然而容熙仿佛什么都听不见,狞笑一声,竟然震开了蓝将军,要再度扑过去。
侍卫们相顾惊惶,急忙冲过去,慌乱中只见一道青衫影闪过,慕隐兮猛扑向前,一把抱住容熙,二人疾冲向前,一起从玉阶上滚了下来。
火势迅速蔓延,咆哮着窜上了房梁,勤政殿三个字在火焰中扭曲着,只听哗地一声,殿门轰然砸下来,化作齑粉,簌簌在半空中落下。
众人冲上前去,只见慕隐兮忽然身子一倾,一口血喷了出来,容熙锦衣上顿时血迹斑斑。
然而他眼底的怒色,连熊熊火焰都要逊色三分,一下子捏住慕隐兮下巴, “这烧毁的勤政殿,就是你用来迎接我的大礼么?嗯?”
“王爷不必进去了,白清轩与小公主已经被愤怒的将士们斩杀当场。”慕隐兮蜷在地上,五官因这大力而扭曲,却在嘴角边挑起一个淡淡的笑,“事已至此,请王爷节哀。”
“节哀?”容熙狠狠地将他推开,一双眼睛因极度的愤怒而变得赤红,咬牙切齿道,“只怕是移花接木,金蝉脱壳吧!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
“白清轩与小公主已经被愤怒的将士们斩杀当场。”慕隐兮一字字道,“不只我一人亲眼所见,陆将军亦可以作证。”
“谁敢下令杀了清轩!是谁?”容熙大吼。
“是我。”慕隐兮平静到了极致,声音清清朗朗,却在一瞬间令容熙陷入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容熙倏然狂乱地抓住了他,猛地摔了他一巴掌。
“不可呀王爷!”陆寒洲上前去拉住已经陷入疯狂的容熙,却被他拂开,容熙再次捏住慕隐兮瘦弱的肩膀,慕隐兮霍然抬头,迎上那雪亮逼人的目光。一时间四目相对,彼此眼波千万,短短一眼,却长得好似一生都就此而过。
“为了王爷稳坐这万里江山。”慕隐兮唇角流下一丝血来,然而却好似没有察觉,絮絮地道,“天下皆知白清轩是祸国妖孽,留之无益。先帝痴狂,执着于一人而负天下,负九州臣民,因此王爷方能揭竿而起,如今王爷坐拥天下,难道要重蹈覆辙?”
容熙瞪着他,亮如火焰的眸子一分分地冰冷下去。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好,好,隐兮,你真的好的很——”容熙喃喃着,神情前所未有的颓废疲惫。
“天下初平,百废待兴,为稳固国本,断断容不得再有一位断袖皇帝。”慕隐兮眼底冷光四射,说出之语字字铿锵,“请王爷顺民所望,重振我大夏朝纲!”
一字字,砸在众人心头,蓝重羽为这一席话而动容,忽然一掀铠甲,绝然跪下。
陆寒洲跪下了。
紧接着,林远跪下了。
一时间所有在场之人齐齐跪下,高声喊道:“请王爷顺民所望,重振我大夏朝纲——”
容熙怔怔看着他们,笑了两声,颓然松开手,拧身就走,一向沉着冷静的人此刻居然跌跌撞撞,一直到了玉阶下。慕隐兮见他神色绝决,似绝望,又似癫狂,终于一阵猛咳,又扑的吐出了一口浓血。
王爷,王爷,你始终,都不曾吐露自己真心。可是,我却清楚地知道你心中所求。
你心中要的,难道真是朗墨么?
慕隐兮摇头,唇边浮出一丝苦笑。
怎会呢?你要的,始终都是……
勤政殿在火焰中扭曲着,火依然在咆哮,远远的,杨公公的话穿风而来。
“来人——慕隐兮封为内侍总管,即刻拖去执宫刑!”远远的,苏公公的话穿风而来。
“王爷,不可呀!”跪在原地的众人脸色急变,脱口惊呼。
慕隐兮却好似没听见,只立在玉阶之上,愣愣看着脚下大理石,人已恍惚。
往昔的话语穿风而来,如此清晰——
隐兮,你是我拥有的一块宝,千金不换。
如今这块宝,自是到了长埋黄土之时了。
他一低头,赫然淡青色袍子上早已染了一片血迹。他立即掩住嘴,却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血竟然从指尖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鸿嘉八年十二月十六,武宗容桓战死沙场。
转年一月初十,哀王容熙登基为帝,年号永康。
登基大典上,万众瞩目的新帝黄袍珠冕,姿容俊朗,眉目间却丝毫不见意气风发之色。
皇帝身边执礼宦官一身墨绿,秀眉清容,亦是神色淡淡。两人座上阶下,望着百官叩首,齐呼山河万岁。
待宫礼结束,宦官屈膝上前,扶起龙椅上的新帝,皇帝一只手却忽然抚上他的唇,耳边响起一声低笑:“从今夜起,到朕龙床上来,让朕好好疼疼你。”
宦官神色未变,伏在地上,头深深地叩下去:“奴才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断鸿声里看斜阳
山远近,路横斜。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野荠花。
不远处酒旗斜矗,一家小小的酒坊,在这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格外显眼。
一位男子一位女子,身后跟着兩个活泼可爱的孩童,店小二一甩褡裢,上下打量这一脚踏进店门的四人。
这男子五官平平相貌寡淡,脸色泛着蜡黄,女子却是明艳夺目,身后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约莫五六岁,小的年幼一些,却都是粉雕玉琢,可爱得很。
而那小女童却是雪肤玉貌,小小年纪便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店小二还未开口,那男子便道:“一壶清茶。两碟小菜。”低头看看两个孩童,复又道,“再来一盘糕点。”
“好嘞!”店小二敞开嗓子,端的是悠长清亮,“一壶清茶,两碟小菜,一盘糕点——”
吆喝声里,那几人便找了最角落的位子落座了,姿势雍容规矩,全不像身边那些粗眉大汉敞着两腿,没个坐相。
许是有人注意了这一点,立即有人热络地搭话:“这小哥儿,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啊?”
那男子眼眸一转,竟是清华四射,与那并不出众的相貌形成了鲜明对比。“从来的地方来,到该去的地方去。”
“呦,这话我可听不懂了。”那大汉挠挠头,到底是热络的人,并不着恼,只是絮絮说道,“只一句,眼下这时候不大太平,小哥儿又带着个娃子,这一路上更要多个心眼儿。”
“不大太平?”男子唇角隐隐浮现了嘲讽的笑意,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这不是很好么?”
“大赦天下倒是不假。可是,到底有那么些人,皇帝不肯放过啊……”大汉一口热酒,脸愈来越红,声音却压低了,“听说洛阳城门外,至今还挂着先帝的人头呢,那情形,可真是吓人。”
那男子神色不动,身边的女娃却是哇地一下子哭了出来。
“呦,对不住,对不住。”大汉急忙赔不是,“吓坏了你家女儿,唉……莫说你家女儿了,洛阳城里老百姓成天打那人头底下路过,还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
“你说说,这大热天的,都俩月过去了,这人得烂成什么鬼模样了?”大汉摇摇头,“听说这新帝,便是前些年当街发疯的七皇子,唉唉,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小哥儿,你说这命数,真他妈的看不透啊,谁知道下一秒就由疯子变成了皇帝呢?”
女童哭得哇哇地,上气不接下气,梨花带雨,手一扬,便将小菜啪地打到地下。
男子伸出双臂将她搂进怀里,温声哄着,手却悄无声息地捂上她的小嘴,女童似是明白了什么,抽泣着,渐渐不再哭了。
走出那家酒坊,男子一跃上马,两人一骑,兩骑一路而去,掀起万丈尘土。
“少爷……少爷他真的……”树鱼抱着澄儿催马前行,眼泪却是簇簇流下不可遏止。
身旁的容桓面色惨白,抖着唇不发一语,只是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着骏马。
那一日醒来,睁眼发现周围早已换了天地,军营大帐换做了山野村庄。
“这两个月你一直在昏睡。”榻边树鱼抱着曦露挤出一丝笑来,丝毫不复当年明艳清澈,“有些事情,你要想开啊。”
“剑谜呢?司湘呢?”他瞪着眼,干喘着气蹦出一句。
“司湘伤重体弱,我和剑谜决定将她秘密送往漠北云舒隐居之处,让她余生安定,远离纷争。至于剑谜……”树鱼的声音越来越低,似是再也强撑不住,一行清泪簌簌落下。
容桓在那一瞬间已是了然,蓦地一拳打在墙上:“他去送死了,是不是!”
“不。”树鱼忽然仰头,傲然一笑,“他说,若是容熙在宫里找不到白清轩,必会起疑。 于是他只身返回宫里,如今,如今……”
容桓浑身一震,闭目,喉咙咯咯作响。
天下皆知,就在容熙大军夺下洛阳的那一日,祸国妖孽白清轩被群情激奋的将士们斩杀当场,乱刀分尸。原来,原来,剑谜他——
两人对望,久久,树鱼终于爆发出一声啜泣,扑入容桓怀里。
那一日早已将所有泪水悉数苦干,他以为此生再落不下泪水。
直到新帝登基那一日,鸿嘉变作永康,他才知道自己还有脾气。
起初的确是愤怒,怨恨;几日之后便换作了无奈,如今,爱恨纠缠之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
休养,下床,耕作,日子便在沉寂平静中一日日流水般过去了。
说好等待的那人,却始终没有来。
没有来,甚至连他的梦,都不曾入过。
“听说洛阳城门外,至今还挂着先帝的人头呢,那情形,可真是吓人”。
直到这句话破空而来,他才知道这个幻梦终于被打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朗墨死了。替自己死了。
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可是为何,他却依然浑身颤抖心痛不休。
仰起头,想要喊,才发现自己嗓子根本发不出任何嘶吼。所有思念汇成一股鲜血,在喉间徘徊,挣扎着喷涌而出。却被他死死咽下。
朗墨啊……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一生却没有看透。直到你扮成我死在战场上,直到你的人头被悬挂在城头,我都没来得及问你一句:爱或不爱?
或许,这句话根本不必再问。
因为死亡彻底将爱凝固,凝成他心头一堵墙,一个雕像,永远鲜活。直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好,这样很好,再好不过。
“白清轩死了……他真的死了!”曦露一把捏紧了容桓的衣袖,五官都扭曲做一团,清稚的声音满是愤恨,“是七皇叔害死了他,我要回去!”
容桓不言不语,却是一下一下地挥着鞭子,催马向前。
“你怎么不说话!”曦露尖叫一声,“难道你就不伤心吗!放我回去!”
身后之人依旧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