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他,爱过我自己的生命。”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坚贞不渝。
远处碧树葱郁,一角朱红色的飞檐掩映其间。举步走近,便会发现那是一处小轩,如幽兰在这宁静雅致的春园角落悄然绽放,却遮不住阵阵馨香。
花廊拐角,一身单衣的容桓缓步而来,缓慢而凝滞地走着,苍白的面容时不时隐隐露出痛色。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望着园中春景出神,目光流散似是陷入回忆之中。
那一日,风雪之中,素衣执剑的朗墨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眼底冰冷而轻蔑。然而他还是压下一切情绪,探出手来紧紧扣住朗墨的手腕,口中几乎是断喝地说道:“留下来!”
如今想来,觉得自己真的很好笑,背负着种种危险将信任全部交付与他,却换来阴谋权术的欺骗与玩弄。
最后生死抉择的一瞬,自己还是义无反顾地,为他偏了那一剑。
如今一切都已经见了分晓,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千百次维护,究竟是为了什么,换来的又是什么。
朗墨啊,我终究还是分不清,你心里对我究竟有没有半分情爱。
最后的回忆,终是被青罗一记耳光彻底打醒。
容桓重重地叹息一声,回身望见剑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候在一边,垂手静待他回过神来。
两人彼此相视,剑谜低眉叹息:“殿下不该沉迷往事,徒留自伤而已。”
“你放心。”容桓唇边泛起一个模糊的笑,“我的梦,早在那一日,就已经醒了。”
一句话说完,思及短短一年与朗墨一起的种种悲欢离合,短短一年却好似漫漫一生,心都苍老了。一时间两人都是一阵无言,久久,容桓走过去在剑谜肩上一拍,故作轻松道:“你找我来,是有事禀告吧?”
剑谜目光冷定:“蓉儿捎信前来,娘娘很快就要动手了。”
“怎么动手?”容桓心头一跳,隐隐有种不祥之感。
“娘娘……”剑谜沉吟,“自然是从圣上入手。”
容桓脸色大变,瞪着剑谜。
“未免夜长梦多,圣上已有退位之心,连圣旨都已经拟好。”剑谜的脸色阴晴不定,缓缓地道,“所以,娘娘决定赶在圣旨颁布之前下手。”
“……她要加害父皇,是不是?”半晌,容桓身子忽然一晃,扶住廊柱,脸色煞白,“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
“……”剑谜无言,这种时候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道是天家无骨肉,此时此刻才体会的彻骨。
心底一片寒凉。
“我们也该及早做准备,响应娘娘。”不知过了多久,立在风中身子都冷的没有了知觉,剑谜发声,声音苦涩而低沉。
“嗯。”容桓目光一凛,终于抬起头来,恢复了平日的神情冷定,似是有火在熊熊燃烧。
开口,咬牙一字字道。“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我回头!”
“如今,我与容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凛冽的寒风里,容桓抬眼,寒彻骨髓的目光。
某样东西已经失去,便会有某样东西重新开始。
“去正殿将慕容铮请来。”他冷冷道,“此一役,我们定要借助燕国的实力。”
“殿下打算用什么筹码换取燕国的支持?”剑谜沉吟,“如今燕国失去宝藏,便没有了退路,只得放手一搏。”
“用我大夏的未来储君之位。”
剑谜悚然一惊。
如果如此行事,将来太子位之争,将会重蹈今日覆辙。
“我只会有青罗一位皇后,如若封妃,亦不会与她们诞下子嗣。如此,便可免去重蹈覆辙。”
握紧了手,字字铿锵。
“今夜我们商量大事,定下起兵之日!”
洛阳城。
宫殿。
一抹暗香萦绕,闻之薰然欲眠。
长灯明亮,帘幕之后的皇帝便在这香气中沉沉睡着。
陡然,门外守夜的杨公公闷声倒下,身子落到黑影手里。
那几道黑影继续逼近,在床边立定。
肩膀忽然被人死死按在两边,豁然睁眼,文宗眼底锋芒一如往昔。
迟缓地抬起头来,文帝望着立在床边的女子,似是惘然又似是嘲讽地一笑。
“露出狰狞的面目,终于要对我下手了么?”
皇后微笑着,恍惚间似妩媚又似狰狞,指尖抚上文宗的薄唇:“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来问我这一句?”
“你我之间会有这一日,似是早已注定。”
早已注定。
自我嫁给你那一日,你便是如此认为。
认为是我害死你的最爱,认为我处心积虑地诞下桓儿,更认为我要夺取大夏江山,让燕国取而代之。
若是现在我告诉你,我只是希望你我的孩儿能够君临天下,只是这样而已,你可相信么?
晚了,却是晚了。
自从那一封发往漠北的密旨被我截到,自从我看到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斩之”二字,我便彻彻底底冷了心。
这一生,没有得到你的爱,恨,到底也是值了。
屠刀已经高高举起,你我便注定生死不容。
那一时间,所有的威严与倨傲在她的脸上都褪了色,只剩下苦意绽放。
“别怪我呢……”温存地而强硬地将指尖探到他的口中,皇后模糊地笑了,“这样你就再也不会有力气胡思乱想了呢……”
当那蓝色小瓷瓶向着自己唇间倾倒下来,文宗闭上了眼。
一切都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渔阳鼙鼓动地来
那一夜天色如墨,长风呼啸而过,大夏皇宫的大红灯笼颤抖着,一抹惨淡凄冷的光色。
建兴四十三年十一月丙寅,皇后买通太医下毒,文宗皇帝中毒卧床不起,帝后双方势力在一夕之间全盘变化。皇后手持玉玺,立即命令北军抓捕保皇派大臣,短短数天里,抄家流放,断头示众,痛哭声哀吟声直冲九霄,不绝于耳。
同日,于太子府将容熙及其党羽一网打尽,囚禁于皇宫。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百密一疏。
谁都不曾想,三千金吾卫竟然就在容熙被囚禁这一夜哗变。
金吾卫统领林远,便是容熙一直未曾抛到明面之上的棋子。
利用手中职权,他干脆利落地将陆寒洲救出,两人兵分两路,分别向着关押容熙与慕隐兮的暗室而去。
灯影下几道人影晃过,守夜的宫女呼吸一窒,顷刻间已被一剑割喉。
暗夜里,忽然有鲜血飞溅上檐角的宫灯。
紧缩的门洞开。
迈步,疾奔,什么都顾不得。
这厢容熙被陆寒洲一路护着冲杀出来,那边林远将慕隐兮引来,长廊尽头,慕隐兮与容熙两人彼此相望,劫后余生的话还来不及说,已是杀声震天。
人群中,忽然一道身影掠过,修长而熟悉。
刻骨铭心的。
“朗墨!”容熙高叫,在仓皇惊惧之中又生出一份狂喜。
朗墨却顾不得应声,只是不停地执剑一面砍杀,一面对陆寒洲高喊道:“快带殿下走!”
陆寒洲随即长剑挥舞,破敌夺路杀出。
“朗墨,随我走!”容熙却陡然迈开步子,一把死死扯住朗墨的衣袖,指尖都发了白。
朗墨冷冷回头,狠狠将容熙推远了,足尖一跃跃入厮杀中,那一瞬陆寒洲架起容熙,死命劈倒一波又一波地侍卫,金吾卫统领林远带人断后,剑光中血花四溅,两人脸上早已一片狼藉。
“朗墨!”容熙嘶声大吼,声音竟然淹没在喊杀声中。
然而他却拼命回头,目欲龇裂,再一声嘶吼,被宫门打开巨响遮盖了。
“走!”陆寒洲回头扯住容熙,将人抛出去。
闻声回头,眼见容熙一行人突破重围,朗墨足尖一点,踩着诸将肩膀一路掠过,落地便向宫门倒过去,死死将它挡住,仿佛一面旗帜。
豁然抬眼,侍卫大军已经冲至眼前,朗墨眸子里掠过一道寒色,这寒冷带着划过夜空的力量,他举剑,俨然视死如归。
“慢着!”人群之后,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轻柔婉转,却带着不可拒绝的威严。
朗墨唇角浮出了冷笑,不屑一顾。
“罪臣朗墨,见到娘娘令牌有如见人,还不快向皇后娘娘磕头!”逼人的死寂之中,侍卫长终于发声,居高临下。
翻腕拔剑,寒光乍现,朗墨一剑砍下那位将军的头颅。
鲜血淋漓的人头滚在地上,侍卫分成两队,蓉儿排众而出,神情冷傲地抿唇一笑:“将军这般大动干戈,要做什么?”
朗墨二话不说,一剑便挺刺过去!
蓉儿水袖一展,已将墨影剑卷住,细细地手腕一震,剑尖便偏了开去。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朗墨虽然面色苍白,却是一抹倨傲高贵,傲然冷睨,“要我向那妖后低头伏罪,在下宁死不从!”
“将军屡次出卖太子殿下,娘娘未将将军一家下狱已是仁慈,岂容你大放厥词!”蓉儿冷森森地一笑,“将军便在家中听候发落罢,待太子殿下得胜归来,定将你斩于阵前,祭奠死去的亡灵!”
洛城一片血色,人心惶惶。
宫城脚下鏖战未歇,长风破空而来,血腥味呛住了呼吸。
“圣上之意,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殿下!”陆寒洲握着带血的利剑跪倒在容熙脚下,“请殿下跟随臣等立即撤出城去!”
众人闻声回头,第二波皇后的追兵骑马已然奔至眼前,金吾卫统领林远立即呼喝一声,“唰唰唰!”无数长剑出鞘,双方顷刻间便杀在一起,血溅衣襟。
陆寒洲双目赤红,拉住容熙便向外奔,一路上将挡路之人一律砍杀。
宫门外朱雀大街已是一片狼藉。
慕隐兮向着城门方向掠了一眼,苍白的脸色在大火中映得赤色一片,眸子里雪亮如剑。
“兵分两路!由我来引开他们!”
话音未落,容熙觉得身上一凉,披风与外袍被慕隐兮脱了下来,并且毫不犹豫地穿在身上。
“你!”容熙脸色一白,“你会死的!”
“不要顾我了!”慕隐兮比他更加苍白,那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却仿佛有火燃烧,瞬间燎原了,“你若死了,可对得起这些忠心追随你的人!”
随身保护容熙的金吾卫将士们为这句话而动容,立即执剑跪了一地。
眼眸在火的影子中明灭不定,飘摇的像是一丛蓬草,容熙居然在兵荒马乱中伸出手去。
“快走!”慕隐兮一声断喝,容熙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隐兮!”与此同时,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被陆寒洲林远拥着向前。
容熙疾步走了几步,蓦地回头望过来,眸子里仿佛有很多话要说。
慕隐兮神色一动,又是一声低叱:“走!”
收回视线,容熙拧身跃上马背举鞭重重落下,骏马仰首一声长嘶,冲破乱民直奔而去。
寂寞的暗夜之下,一袭青衫恍如素竹,少了鲜血染就一抹殷红。
慕隐兮便在滚滚硝烟中转过身去,从袖中拿出一面薄薄的人皮面具,长袖一拂,清秀眉眼的慕隐兮瞬间变作了俊朗如星的容熙。
耳边哭喊声、兵戈交击声不绝于耳,他便在这举世无双的天籁之声中,整理好自己身上容熙的外袍披风,沿着原路向着皇宫门一步步走去。
别了。
容、熙。
呵,没有想到啊,第一次唤的你名字,居然在我临死之时。
建兴四十三年秋,金吾卫统领林远率众哗变,容熙逃出皇宫不知所踪。不出五日,漠北烟尘再起。在燕国大力支持之下,废太子容桓举兵而起,里应外合,在保皇派大厦将倾之时占尽前机,迅速反扑。
短短一月里,洛城一片血色,人心惶惶。
日头无声地升起了,如血。
一骑立在城门下,立马远眺,容桓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世事翻覆,短短数月的种种,仿佛使他在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成熟了许多,却也沉默了许多,仿佛那个神采奕奕谈笑风生的太子殿下,早已随着心爱之人无情背叛而死去。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近了,剑谜、蓝重羽、司湘三人翻身下马,在容桓面前跪倒。
“禀告殿下,城中重臣已被我们控制,皇后娘娘已经打开宫门,殿下这就进宫吧。”
容桓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落到了剑谜的背脊上,沉声问道:“该抓的都抓了么?”
“殿下是指……”剑谜一震,欲言又止。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容桓目光炯炯。
死寂仿佛要将所有人溺毙其中,司湘终于忍不下去,颤声开口:“殿下,我们该怎么做?”
“抓。”容桓缓缓抬起眼来,平日里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此刻已然充了血色,咬紧牙关一字字道:“全都给我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
剑谜全身一震,蓝重羽与他对视一眼,彼此眼底掠过复杂至极的神色